「都、美……」神前难过地唤着。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啊啊、对不起……」都美捣起脸,放声大哭,「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忍耐啊……好想吃啊,为什么会这么想吃呢?啊……她是从我肚子里生下来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啊……既然这样的话,只好吃掉了啊,只要重新吃进体内的话……」满口是血的小妹。
神前捧起已经断气的婴儿,黏黏的红色液体从灰色的脏球中流了出来,在蜘蛛丝底下,看不到的部分,到底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他,并没有,刻意拨开来看。
「就算这样做也毫无意义!这样能挽回些什么吗!」他把死婴抱在胸前。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吧,他吼叫了。
日本战败也是一样,躲不过空袭的家人也是一样,因战争死去的士兵也是一样……就算是都美遭受到的那些事也一样!过去的事情不管怎么拚命都无法挽回,除了往前看之外没有其它办法可想,逃不出来的话就会变成蜘蛛!
会变成蜘蛛的!
「……大哥一点也不懂!生出金发茶眼的婴儿的,我在这里是所有人的笑柄!所有人都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是我?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一点都不明白!」都美歇斯底里地尖叫。双手撑着地。竟用力地将身体撞破纸窗,整个人翻了出去。
神前还呆呆地捧着死婴,慢了好几秒,最后只得把那可怜的躯体放在垫被上,拿几件衣服盖住,口中喃喃祝祷了几句,这才出去追都美。
都美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但却留下线索,银色闪闪发光的蛛丝点点残留,从屋后一直往不远处的山上去了。
追寻着、追寻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神前的脚步也只能慢了。
「都美……都美!」他放声大喊,「是大哥不好,是大哥太迟钝了,我跟你道歉……都美,回来吧,我们回家去吧!」不知不觉,起风了。本来是一整天都没有风的,现在却刮出了呼呼作响的声音,树梢的叶子剧烈摩擦,灌木丛摇动,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神前一点也不感觉害怕,甚至想就这么吹着风的话,还凉快些。
他就是这么迟钝的男人。
所以,才没有考虑到都美的心情。
月亮也升起来了,就算是只有半月的夜晚,神前还是能够看得清楚。本来,这座山就是他小时候最喜欢跟朋友们来玩的场所,虽然总是被大人们警告:山里头住着山神,会把打扰到祂休息的孩子抓走。
神前虽然没有直接跟大人反驳,他已经来了这座山好几百次了,却一次也没有看见过神。而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有神会因为午睡被打扰就抓走小孩子的话,那这种神跟强盗又有什么样的区别?
想着这些绝对会被斥责为大不敬的事,他还是跟朋友有事没事就溜上山,山上有许多野桑椹,绿的、红的、紫黑色的,四月开过花后,彩色的长条果实就会累累地结在树上,这时几个顽童,就会拿来家里的洗衣盆排在树下,然后爬上树开采,当然是一面往嘴里塞,一面将采到的果实往树下的大盆里丢。
神前做事仔细,与其它孩子的胡摘一气相比,他只选已经熟透的紫黑果实。都美也喜欢桑椹,尤其喜欢桑椹干,她会将大哥带回来的果实用纱布擦干净,一个一个整齐地用棉线将蒂头绑紧,挂在屋檐下。还为了避免鸟儿或老鼠来偷吃,每天总是紧张兮兮地巡上好几回,就连自家大哥想偷摸几个解嘴馋,都会被恶狠狠地怒目相向。
不知不觉中神前居然忘记了要找寻都美的目的,反而来到了记忆中的那片桑树林。
「哎……」
看见眼前的景象,他忍不住发出感叹。本来应该是翠绿茂密的桑树,现在却成了一地的残枝败柳,地面坑坑洼洼有黄有黑,桑树完好的仅存无几,有的枝干全烧光了、有的则拦腰折断。
是空袭过后的景象。
他摇了摇头,信步穿越了焦土,继续往深处走,偶一抬头,又发现了随风飘荡的蜘蛛丝正挂在树上,重新跟随,这回蜘蛛丝开始彼此连结在一起了。结成圆圆的网、三角形的网、八卦形的网、不规则的、规则的、破碎的、连续的;网上沾着小蜘蛛、大蜘蛛、红色的、灰色的、黑色的、斑节的、人面的、长脚的、细脚的……蛛网越来越大,本来只会挤在角落小小的,现在触目所及全是大张大张,挂在两棵树中央,如壁画般跋扈嚣张。
前头已经没有路了,因为被一张前所未见的巨大蜘蛛网所阻挡,这张网与其它刚才所见的,又不太相同,不仅一点脏污感也没有,而且整张网上也没有任何一只误闯陷阱的小虫尸体,银白色的线闪亮如煮过的蚕茧中新抽出来,华丽程度让自认为没什么美意识的神前也看傻了眼。
蛛网中,主人正稳稳地坐镇着,与巨网互相辉映,一只漆黑油亮的大蜘蛛攀附在其上,八只强而有力的粗脚,八颗一字排开的翠绿眼睛,以及不动如山的气势,神前想:这只应该是附近蜘蛛们的王吧。
「夜中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请问您有看到我的妹妹吗?」神前定定地望着蜘蛛之王,开口问了。
就算对方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其它人,所以并不会有谁将自己跟大蜘蛛问话的诡异景象说出去。
「你的妹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蜘蛛的事。」女人的声音,正确来说,是女性的声音。从大蜘蛛的位置,发出了非常妖艳的女性声音。
「我的妹妹她……也许、」神前顿了下,「变成蜘蛛了。」「喔……那么,就没有办法了。」蜘蛛用着彷佛非常了解的口吻说。
「为什么没有办法?」
「因为恨意无法消除。」
「那是什么意思?」
「怨恨使男人变成夜叉、女人成为般若。」「那是什么意思?」
「与鬼对应的人,能看得到鬼、被鬼吸引的人,会变成鬼。就是这个道理。」「所以,都美被蜘蛛吸引了吗?」「是的,我的手下之一咬了她,他们互相吸引,所以慢慢地就彼此结合一起了,就算阻止也没有用,她拥有了蜘蛛的本性,蜘蛛则有了人类的躯体,但不管是谁,都不容于本来的社会,所以只好逃了,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与你只能献上祝福之意。」彷佛诗歌朗诵般,女声柔软而甜美。
「但是她是我的妹妹啊!我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要她变成蜘蛛,她是人,我想要带她回家!」神前用力地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因为你太迟钝了吗?心中充满正念的你,是没有办法了解都美内心纤细的苦恼的,光只有往前走并不会忘却悲伤,接受事实并不能抹杀过去,伤痕就是伤痕,那是怨、那是恨,你的妹妹啊……恨着所有的男人哟,包括你在内啊。所以才逃走的不是吗?所以才企图『抹杀』那错误的结晶,母亲理所当然地会爱着小孩的哟,因为那是自己的一部分嘛,但一旦脱离身体,那又会变得怎么样呢?唉唉、其实是恨得咬牙切齿吧,这是自己的贞操被夺去的,最可恶的证明啊。」神前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我……该怎么办呢?」神前求助。
「事到如今,都美已经不会回来了,但请不要哀伤,因为她不会再继续痛苦了,我的手下是她的理解者,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蜘蛛之王正说着常人看来极其荒谬之事。
蜘蛛与人?人会化为蜘蛛?甚至是蜘蛛居然会说人话?
「理解者……」吗?
这正是神前的最大弱点,对于理解他人痛苦之事,迟钝异常。但正由于感受性奇差无比,所以反而看来豁达知命,如果生对时代的话,可能是成为名将的命吧。
「我……从今而后,也仍然会一边不自知地伤害别人,一边毫不在乎地走下去吗?」神前对着蜘蛛嗫嚅着,想着都美,他又失去一个亲人了,不由得热泪盈眶。
「那么,我给你吧?你所欠缺的东西。」蜘蛛喀嘶喀嘶地笑了,不是银钤般的女声,而是非常非常昆虫的笑声。
「什……」
神前还没说完,巨大的黑蜘蛛扑向他,他吓了跳,往后仰跌。突然,颈项上一阵被撕扯般的剧痛,他反射性地举起手要拍打,但手臂此时却酸软无力。
「嘻嘻……给我听好了,我是九十九神之一的土蜘蛛,名叫『一色丸』我非常中意你啊……小哥,你那薄弱的敏锐度、驽钝的感性,全都、全部是这么地特别,」新婚少妇般春意荡漾的娇声,「接受我吧,我将把你的缺憾补齐,我将随你到任何地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为止。」喀嘶喀嘶喀嘶──唯有笑声,好像无论如何都改不过来。蜘蛛就是蜘蛛。
神前感觉自己正在流血,从颈项处不断地流着,身置也逐渐变冷了,在意识朦胧间,那只蜘蛛竟化身为女人。
很美很美,长发如云,有张白皙的瓜子脸、细细的眼睛……瞳孔是,绿色的。
「啊……你也是,异邦人的孩子啊……」他想起了被杀的女婴,那茶色的双眸再也无法睁开了,胸中涌起苦痛,眼里噙着泪,就在水渍划过颊旁时,陷入了黑甜乡。
「真是傻瓜,」趴伏在神前身上,名为一色丸的绝世美女叹息,「这眼睛是天生的啊!」阿斯卡窝在图书馆里,说摸鱼的确是在摸鱼,但说在工作也的确是在工作。正确来说,他丢着正职不管,反而办起自己额外接的案子。不过既然直属上司没有特别阻止(大概也阻止不了),他当然是皮皮地混了。
当他拿到阿久津给的数据的瞬间,说老实话,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内容除了告知「看守所」的位置,以及神前博行的牢房号码外,其它就是琐碎系复的资历而已,大从生平事件开始、小至兴趣与休闲活动。但是,在数据的最下方列了一小排的六位英数。
「M─N75129」……好像在哪里曾经看过这种形式的编码?
知道是阿久津给自己的考题,他只好自己想。好在自己的记忆力还算值得信赖,尤其现在身在归档部门,对于档案的编码也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再比对一下自己出没地点中有可能会出现这种形式编码的,除了地下商场的书店,就是图书馆了。
果不其然,目标就在图书馆中。
代码中,M指的是杂志/期刊区,N就是新闻分类,至于剩下的数字只是单纯的位置而已。一旦知道了,事情就好办,感谢阿久津、感谢他的拐弯抹角。
好容易从资料柜中,挖出了他要找的一册期刊,刊物名为「今昔犯罪实录(第244期)」,标题的汉字彷佛剪纸艺术般有棱有角,封面图片用色泛黄,俨然是昭和初期的小报风格。随手翻到最后一页,瞄到总编辑的姓名……啊咧?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斯卡连忙往资料柜前头走,来到最新一本刊物处抽出,充满时髦感的亮丽封面上,极具存在感地印着「CSR」三个大字,为Crime Records的缩写,直译的话就是「犯罪现场纪录」──这本杂志同时也是全冥道销售量排行数一数二的杂志。
同样翻到最后一页,对照总编辑的名称,没错,跟「今昔犯罪实录」是同一个人。而且看这两者的排列是延续下去的话,「今昔」就是「CSR」的前身……还真是知道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回到今昔的第244期,封面故事是「蜘蛛缠身的神风,专访与其奋勇搏斗的保安官」;其余的次版则是「十王厅与城隍府恶斗,受害者是谁?」「枉死城出现大批游民?秦广王管理方针备受质疑!」「保安队为求业绩大举出动,天庭抗议扰民!」(以下略)先不提从以前开始,这种疑似小道消息还是八卦新闻的杂志竟能如此盛行,直到今天,杂志社下标题的方向就连一丁点想促进社会和谐的意思也没有。还是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东西就卖不掉呢?从供需法则来推论的话,其实人还是喜欢追求刺激与血腥吧。
终于开始仔细检视着到手的杂志,阿斯卡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图书馆的地板是铺着地毯的,大可不必担心着凉。
关于神前博行的故事,阿斯卡这边只能从访谈与简历方面辗转得知,虽然知道登录在档案室里的数据不可能出错,但那也仅止于行为方面,至于心态上到底真实状况为阿,如果不问问当事人,或是入侵当事人的脑中,是绝对无法了解的。
并不是说阿斯卡想要去「了解」神前这个人,而是在他取阅数据的过程中,产生了令他不快的断层。
──彷佛腰部整块不见了。
首先,从神前最基本的资历来看起,毫无疑问,日本二战前出生,战争结束后因「机缘」而得到了土蜘蛛……相当于高等的土地神之力,之后,开始进行「猎杀」异邦人的行为。
简单地将流程跑到这里,阿斯卡脑中浮出了以前看过的电影「八墓村」的画面,穿着战后返乡服的凶手,肩上挂着枪,手上一把刀,子弹打完了就换刀砍,从村头走到村尾,死人也倒了一地。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合理,子弹能进行大规模屠杀他还愿意相信,但刀砍的话,如果不是命中要害,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死的。考虑凶手的体力与战力,能够在短时间内用刀斩完这么多人,怎么想都很荒谬。
当然,电影拍摄手法也许深受时代剧影响,当将军威风凛凛地拉下袖子,大喝「你们难道不认得这樱吹雪吗!」接着坏人一拥而上,而将军则不疾不徐地拔出刀,左挡右砍,劈哩啪啦,自己一滴血没流,敌方也一滴血没流,却东倒西歪地全死光。
神前的精神是否失常?他是否为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患者?不然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如果不为任何实质利益与明确目的而杀戮的话,那么就是杀人鬼了。
但无论怎么详读资历,神前的精神都很正常,对方是「得到了」土蜘蛛后,才开始变得「异常」的吗?这也说不通,因为如果把责任归咎到被土蜘蛛「附身」的话,在档案上也一定会写得很明白,但没有。
不、不可能是PTSD,如果是的话,早该在知道妹妹发生那种事时就接二连三地爆发了,而且事前居然没有任何征兆?如果是精神性疾病所导致的「连续犯罪」,事前除了就会有征兆外,还会接二连三地进化,从「伤害」到「杀人」,从「杀人」到「屠杀」。最常见的「开端」是轻微的暴力倾向/性功能障碍、纵火、强暴──而这些,神前一项都不符合。
这些,就是阿斯卡百思不解的「断层」,神前的犯罪模式非常奇特/怪异,彷佛连跑步都还不会,就突然一飞冲天。
怪得要死。
再看看手中这份旧杂志中的专访,谈到神前的部分实在没什么可看性,大屠杀内容的巨细靡遗根本就不是他想知道的重点,而他也不太想知道保安官在城隍府中到底是怎么样压制狂暴状态的神前。战斗技巧什么的,他自己就是专家。
「可恶!」阿斯卡忍不住啧了声。他是可以跳过神前犯罪进化史空白的部分,但这却让他在意得不得了,为何?去了解任务的对象(即使只为了一颗头)并不是必要的,莫非是受到阿久津案子的影响吗?如果不明白全盘的话,脚步就无法前进了吗?
哪有这种蠢事!他又不是心理医生!
深吸口气,再慢慢吐气,阿斯卡努力让心情平静,说服自己别傻了,工作就是工作,以前的他也是这样处理所以才存活下来的。他知道这份数据的重点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制止神前的「保安官」,他要去问那个当初曾经最接近神前的人,调查「头」的下落,而那位保安官现在……正推着一台铁制还书小车经过自己的眼前。
这还真是「巧合」啊,前·保安官的金焕易先生。
发现盯着自己的神妙视线,金同样用灰色双眼回望,「怎么了呢?飞鸟先生。」「你以前是保安官啊。」阿斯卡扬扬手上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