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真不好意思,那种早该处分掉的东西。」金瞄了眼杂志,露出莫可奈何的苦笑,「是年轻气盛之作。」「怎么会呢?非常地厉害啊,能压制住『土蜘蛛』什么的。」阿斯卡客套地褒奖着,企图开始套出些蛛丝马迹。
金挥动手,还书车上的书册一本本浮起,精准地插入了本来该待的位置,就算是高处也不必动用到梯子,十分方便。他边快速作业边响应阿斯卡的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他是我碰过最难缠的对手,托他的福,那一役之后,我也只能从保安官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当初在接驳对方来到冥道时,难道没有考虑到对方拥有的高度战力吗?贸然让神前进入死魂运送队伍的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背靠上书柜,阿斯卡认真地问。
所以才会在运送过程中出差错。而且神前的场合跟阿久津当初的脱逃是完全不同的状况,阿久津在阳世时除了人际处理有问题外,并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的人,而且一开始也不是「能力者」,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有疏失还情有可原……但神前生前就大开杀戒,还是登记在案的凶残术者,一旦懵懂的进入冥道,为了逃脱,什么都干得出来。跟自己一样。只是自己运气好,碰到了跷班中的高巽,而对方,则是遇上了当日负责压阵的金。
「你那是『有罪推论』,你去问任何一个学法律的,谁都会驳斥你的观点。所谓先毋枉后毋纵,而不是先毋纵后毋枉。」金戴着白手套的细长手指,严肃地顶了下鼻梁上的镜架。
「这有何不同?」对于前·恐怖分子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先做哪个都没有区别。
「毋枉毋纵是民主社会的基础,先证明你有罪,才不放过你。但在证明你有罪前一律当作你清白。毋纵毋枉是威权社会,先当你有罪,再来证明你可能是清白的,说简单一点就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也许在这两种处理结果上并没有任何不同,但重点在态度,,如果缺少了程序正义,那么后面的律法正义就没有任何意义。」阿斯卡稍微张了张嘴,说实话,他没有想到金是如此正派的人……不、也许不是单纯的正义之士,只是,坚守着自己所相信的原则而已。
所以并不是因为疏忽所以才没有派重兵监视,只是在死魂尚未进入判决程序前,选择了「相信」而已。
当然,这样的信赖是有代价的。
「冥道不是什么有大义名目的地方,不过就是个保持三界平衡的枢纽而已。但如果硬要给这样的功能一个适合名称的话,那就是『转型正义』的实行处,就算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世人认为的赏善罚恶,那也无所谓。」还书车已经空下了一半,看来这一区的八卦杂志真受欢迎。
「如果让你不愉快的话,我先道歉。」阿斯卡顿了下,「你是因为那件事的过失所以才被调回来做内勤吗?」「倒不是被刻意调来图书馆……」金优雅地将手指凑近唇边,露出白牙,将手套往上拉了些,好让阿斯卡看清楚底下的肌肤。扭曲的粉红肉块,就像烫伤的痕迹。「两只手、手臂到肩膀……全都是这样,已经没办法跟以前一样灵活了,虽然上头说无所谓,但能力下降的话是无法继续这个工作的,所以自愿调勤。」「怎、怎么会!」阿斯卡感到一阵错乱。
在冥道中应该是不管受多大的伤,都可以毫发无损的痊愈的吧!
「因为土蜘蛛的剧毒。」金简单地回答,并未露出任何的不甘心或恨意,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说到底,土蜘蛛到底是什么东西?」「土地神的一种。吸收人类对土地的信仰而滋养茁壮的,高等土地神。不过与其说真正拥有高尚的神格,还不如说比较靠近『鬼神』……毕竟在日本,因品德高洁所受到供奉的神只还比因恃强凌弱喜欢降灾于民的凶神恶煞要少很多呢。呼呼、标准『会吵的孩子有糖吃』嘛……」司书些微戏谑地笑了,然后把手套拉回原位。
「那么……『神前博行会多出一个头』也是土蜘蛛搞的鬼啰?」阿斯卡决定单刀直入地问。
「头?」金思索了下,几秒后恍然大悟地道:「喔、那个,我最后砍下的头。那是用尽最后力气的一击,心想绝对不能失败,拥有土蜘蛛之力的神前,复原非常地强,于是砍下他头颅的我奋力地将其踢远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金继续说,「之后,其它的保安官赶到,合力地制伏了对方,那个头就这样给忘在原地,也没人去注意……」阿斯卡摸着下巴,专注地听着。
「结果在神前被带到侦讯室的途中,他的头又长回来了,而态度变得乖巧许多。之后经由高大人特赦,他只被丢进看守所,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阿斯卡没忽略对方在说到高巽任意留人行为时,所露出的一丝苦涩,毕竟金算是此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对于仇家的恶行被轻轻放过,自然多少有所不满吧?不过,还是有不明白之处──「被砍掉的头呢?」「意外地,并没有消失呢。几个小时后,被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拎到服务台去做失物招领,可是神前要第二个头干嘛呢?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状况,满新鲜的。所以就辗转告知了我,现在想起来到底是个黑色玩笑还是认真的,这边也不清楚,总之服务台的小姐亲切地询问我要不要拿回去做纪念……」说到这里,金看见阿斯卡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城隍府的人真的是都拥有很好的性格啊……」阿斯卡低声感叹。
「当时的我也觉得满有趣的,就真的去领了回来,但要用来干嘛也不晓得,本来是想捐给初江厅那边当研究材料,后来雷德夫人听说了,就跑来跟我交涉,说想要当成馆藏,所以,就让给她了。」金瘫了下手。「大致上,就是这样子。」
第五章
死去的女婴身上,缠着灰灰脏脏的蛛丝。
神前的胸口,像被荆棘绑缚般,随着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紧、越来越痛。他想,这是愤怒,有史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蛛丝中,有一条特别白、特别亮、特别强韧,穿出了屋子,不知连到哪里。神前想也没想,追着蛛丝就跑,他忘记他一整晚根本没休息过,也忘记他到底是怎么样从山上回到家。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蛛丝的源头!
那里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快速地奔跑着,穿过朝阳微微升起所照亮的道路,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啪答啪答,路树的叶子彼此拍打,突然,颊上几滴冰凉,是水。啊啊……下雨了。
早不下,晚不下的雨。雨丝细细地落在地上,染深了泥土颜色,路旁田地中绿油油的稻叶伸展,空气中弥漫着万物生长的气味。闪亮的丝往道路那一头延续,沾上了宝石般的水珠,他拚命地跑,跑到心脏几乎要负荷不了,胸腔紧压迫着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遭的景色丕变,原来已经来到酒店街附近,几块招牌上打的电气灯,闪了几下,熄灭了。正值关门时刻。耳边传来异邦人的语言、酒女的莺声娇斥、吉普车肆无忌惮的引擎,触目所见,金发的、红发的、茶发的、银发的,又高又壮的异邦人横行霸道。
这里彷佛是另一个世界,他所不熟悉的家乡。
神前突然感到无所适从起来,如果是平常的他,应该能够欣然接纳眼前的一切,不管是什么发色、瞳孔的颜色、肤色,甚至说的是什么语言,这些都无关紧要。可是「现在」不行,他居然「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些异邦人们的所思所想──我们如同草芥一般。
受尽屈辱的感觉。
是都美的感觉。
神前愣愣地站在酒店的屋檐处,阴影笼罩着他的脸,人们以为他是在避雨,并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丝线,正在移动。缓慢地往这边靠来了,高大长脸的异邦人,裸露出结实臂膀,正搂着一个酒女的腰,谈笑着、嬉闹着。
朝阳逐渐升起,光线照耀异邦人的面孔,让神前看了个仔细。短短的金色头发、金色胡须,还有,那会让他难过的茶色瞳孔。蜘蛛丝缠在异邦人颈上,对方却像浑然未觉,大声对酒女调笑着,并弯腰亲吻对方的脸颊与发际。
酒女笑着闪躲,却被突然用力推到巷中,没一会儿,粗声的外国语夹杂着惊声尖叫。
「住手啊……!喂、喂!谁来……呀!」喀嘶喀嘶……蜘蛛爬动的声音……喀嘶喀嘶……蜘蛛的笑声……啪、有什么从神前的手上掉落地面了?他愣愣地低头看,原来是红色的蜘蛛,像虱子般,小小的、惹人厌的……是从哪里来的呢?
好像,是从身体里,涌现出来的。是精确的感受、是恨意。
啪答、脚踩着细雨在地上形成的小水洼,啪答、啪答,他走入了酒女哀哀求饶的小巷,啪答……注意到了脚步声,异邦人不耐地回过头,冲着神前的脸吐了口口水,骂了几句大概是要他滚远一点的话。
「喂、」神前对于脸上的唾沫并不理会,他尽量伸长手,构住对方宽大的肩道:「住手吧。」异邦人粗暴地拨开神前的手,终于放开了花容失色的酒女,他高举拳头,却突然觉得肩膀发痒,只好先抓了几下,没料到,手中却抓到了一些湿湿碎碎的东西。
摊开一看,竟是虫……是蜘蛛的尸骸!
「哇啊啊啊啊!」异邦人边发出惊呼边甩动手,又去拍肩膀,没想到这么大个子竟被几只小虫给吓成这样。
「都美……才十五岁。」神前自顾自地望着自己的手,以及手上那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它们开始吐起丝,亮晶晶的、柔软的,丝线非常迅速地包覆起他的手、整条手臂,再往下垂落,变成了锥形,风一吹,竟凝成了像冰柱那样,又硬又锐。
异邦人吓呆了,在神前往他靠近时,往后转身就要跑。
神前挥动已经化为武器的手臂,尖锐的先端深深没入异邦人的后背,彷佛钢刀在切豆腐般轻易。异邦人仆倒在地,墨绿色的迷彩衫上被溢出的血液染成了深棕色。
「你已经忘记了吗?但我不会忘的。」当神前将尖锥拔出时,血花强烈喷溅,异邦人抽搐着、抽搐着,不动了。
酒女惶恐地瞪着大眼,被眼前上演的惨剧吓得两脚发软,瘫坐在地,只是不断颤抖着、乞求着,杀人者不要也伤害自己。
「啊。」神前转头望见酒女苍白的脸,蹲了下身,伸出空下来的那只手,抹了抹对方颊上的点点红迹,「你几岁啊?」不像杀人者会有的温和声音。
「十……十七了,你……不要杀我……」酒女哭了起来,雨和泪弄花了妆,又不敢擦眼睛,只能用力抽着鼻子。
「以后要小心一点点。」虽然只是空泛的言词,却是神前诚心的希望。他说完,重新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你是、谁?名、名字……」酒女深吸了好几口气,语无伦次,手脚也还抖个不停,对方实际上是救了自己,即使很恐怖,但她得道谢!
神前歪头想了下,最后回答:「无法出动的神风零式。」「什…什么……啊……」即使处于恐惧中,酒女还是懂得那根本就不是人名。
「……我的战争,原来是在战争后啊……」神前像恍然大悟似地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巷,而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尖锐武器,也如同晨雾般烟消云散了。
「也许只是我的推测,那个头,会不会是自己跑走的呢?」长相看来有些冷酷的司书先生,在将一车书全部归位后,又绕回阿斯卡所待的书架旁。
为了回报对方给自己提供了各种有用与无用的资料,阿斯卡也将自己调查那颗头的原因,老实地说了出来。不过他倒没想到对方在离开之后还会重新回来找自己搭话,也许对方在个性上还满热心的?更或许,是因为那颗头的原主,与对方有着「切身之痛」的关系,所以多少会在意吧?
不管如何,金似乎有仔细帮他思考头的事情,这让阿斯卡的好感度评鉴更多了几分。
「喂喂,头又没有脚,怎么可能自己跑走啊?」阿斯卡讪笑道。
「谁知道呢?如果有土蜘蛛的力量在的话……毕竟,对方连头被砍掉后,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再生一个了,我们也不能保证在经过长久时间的酝酿后,不能从头再生出一个身体。」金这么说着。
「虽然我很想认同你的观点啦,但这样未免太奇怪了,灵魂只有一个,硬要切成两份的话,怎么想都会出问题。虽然中国有三魂七魄之说,可是要是真的分来切去,还能够像我们现在这样活动自如吗?」「那不重要。」金随手抽过一本杂志,啪地声从装订处扯成两半,「如果这是要给人看的话,只拿到上半本,或是只拿到下半本的读者,的确会有些困扰没错,但对书本身来说,只不过是被分开了而已,内容不变。」「谬论。」阿斯卡哼笑。
「也许是。」
金从还书车的下层拿出胶带台,用独特的审美观将拆成两半的杂志黏回去,而阿斯卡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对方,那黏得实在够丑的。
「……好吧,」阿斯卡沉吟了会儿,用「反正听听意见也没差」的态度起了个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头自己生出脚跑了,大概会溜到哪里去?」「回归本质。」金一副「那还不简单」的模样。
「你是说,回到神前身边去?」阿斯卡很难想象那多出的一个头如果回去了,到底得装在哪里,又不是泰国的四面佛。
金优雅地点了下头。
「可是神前在看守所里。」根据阿久津给的数据显示,守备有好几道的那里,连只老鼠也溜不进去,更何况一颗明目张胆的头。不管是真如金所臆测是头生出了躯体,或是最单纯用滚的,大概都不太可能就这样闯关成功。
理由连想都不用想,因为太显眼了。
「所以『头』不就有可能窝藏在离看守所很近的地方吗?只要在铁笼子里放块起司的话……」「又不是在抓老鼠!」阿斯卡实在不太愿意想象,单只一颗头颅张开嘴大嚼笼中飧的画面。
「那你有推测出头颅可能落在谁手上,或是掉在哪里的可能?」「……没有。」阿斯卡泄气道。
「请继续努力。」
金也很干脆地给予无用的祝福,阿斯卡认定对方的口气中似乎带有些许嘲弄,肯定是觉得自己一筹莫展的模样很有趣吧?嗯哼、令人火大。
司书重新推起还书车,准备回到柜台,身后的阿斯卡却唤道:「如果是前任保安官的你,应该进得了那重重关卡的看守所吧?」金眯起本来就细长的双眼,从中透出了警戒光芒。
「不行哟,你的『权限』是进不去的。」「所以才要靠你啊。」阿斯卡笑道,「通融一下?我只要看看神前本人的状况就好,绝不会干别的。」金似乎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其实你也有点兴趣吧?关于害你不得不退下保安官位置的男人……」阿斯卡继续鼓吹。难怪,阿久津会给自己提示来找金,因为对方就是自己进入看守所的「钥匙」啊。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听起来,口吻没这么坚定。
「拜托?」阿斯卡阖起掌,「也算是让我增广见闻一下?我保证会离任何危险物远远的,绝不干坏事,绝不帮助谁脱逃,你知道的,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也会完蛋。」「……好吧,就一次,我带你进去。但需要你直属上司的保证书。」金吐了口气,意外投降般地叹了口气。
「没问题,半小时后,我们一楼大厅见。」顺利达到目的,阿斯卡的心情就像只快乐的麻雀,跳上跳下,偶尔还啄几口小米。
「你倒好,我还得请人帮我顾图书馆呢……」金嘀咕了下,呼噜呼噜地推着他的还书车走了。
阿斯卡目送金离开后,从书柜间跳起来,随手将正在看的杂志胡乱塞进原处。离开图书馆后,他直奔六楼档案室,急匆匆地跟阿久津报备,然后又费了一番功夫整理整顿。当然内容就先保密啦,反正就是配备一些基本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