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也说不出。
「哥,你怎么了?」疑问中有着淡淡的关心,但林渝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多年离别后的今日,一切都已变得不再相同。
这种关心,他再也不敢有任何期待。
「哥,为什么你不说话?」
林渝紧握着话筒,深深吸了口气,左手用力捏了大腿一下,疼痛克制住慌乱的情绪,才以极力压抑的
声音缓缓说:
「我很好。」
「……真的吗?」那头顿了一下,才又发话。
对方在质疑什么,林渝不去多想,只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过一通电话,要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对方的
表情。
「我很好。」重覆了一次,林渝发现自己的声音自然许多了。
「……你说好就好,我还担心你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你……有什么事吗?」
「……过了那么久,你……想过我吗?」
想过吗?林渝扪心自问。
思念是一种毒,中毒太深,时日太久,其实也就麻痹了。
渐渐的,思念的时间变少了,某个影子也不再如影随行了。
「……我想你,你呢?」
林渝沉默,无法回应。
现在才说「想念」,为时已晚,何况这之中不知道是什么成份比较多,而对方又是为了什么才会说出
这么一句话。
「爸妈也说想你了。」
想了?
阔别多年,直至今日才终于想了?
林渝哭笑不得,心里沉甸甸的。
「所以,我们预计下周就回去看你。」
这一句话对林渝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你们……要回来看我?」
「对呀,你不高兴吗?」
「不……没有。」但也称不上高兴。
当年抛下他的人说了想念,然后要回来,其实一点都不令人开心。
至少对林渝来说,这算是个半好半坏的消息。
当他又再度与那双深邃的眼眸对望后,他自己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伤害一直都在,疼痛总是若隐若现,他还没忘。
对方忘了没,他不知道,但他心底有股愿望,便是不想再回忆起过往的那段错误。
「那说好了,不用来接我们,等我们安顿好后再打电话给你。」
「……好。」
茫然地挂上电话,林渝有种自己做了一场恶梦的感觉。
旁徨在心中滋生,他无法想像再见面的那一天到来。
既然都已分离,互不往来,为何又要打破这种沉默的平衡,扰乱他的人生?
难道那个人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自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他的「哥哥」了。
惶惶不安的林渝浑浑噩噩过了四天后,他与赵云相约的日子终于到来。
他们约的时间恰恰好是午餐时间,地点就在安亲班的附近。
林渝在约定时间的前三分钟到达,朗朗日头照耀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为的自然是下周与
家人的见面。
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可每每想起这一件事,他总不禁打冷颤,有种又寒又毛的感觉自脚底窜起。
他好希望自己可以瞬间在地球上消失,不用像钝刀割着皮肤一样等着与那个人的相见。
便是因此这件事,否则十分期待与赵云见面的林渝应该更早来到约定地。
「林老师。」
温文沉厚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林渝猛地抬头,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赵云。
这一个礼拜他总是见不到赵云,从司机那得知赵云近日忙得很,抽不出身来,连赵子强那小胖子也童
言童语跟他说:「叔叔每天都睡在沙发,好可怜呢!」想来是忙到早上才回去,索性睡在沙发上了。
扯出一抹微笑,林渝压下所有心事,朝赵云说:「你好。」
赵云点点头,淡冷的眼神却直直射入林渝的眼中,令林渝不由一愣。
「赵先生?」
「……你似乎有点累?有心事?」
一矢中的,赵云真不愧是个商人。
林渝扯开的嘴角有些僵硬,颜面神经已经酸痛,连日来他用这样的笑容对待同事、对待学生、对待自
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连闻人也只是觉得他感觉怪怪的,想不到赵云敏感得超乎常人。
「……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连笑都这么勉强,就不用再装给我看了。」
犀利的语言让林渝心中一揪,直觉想摇头,却又听赵云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笑容,你之前笑起来比
较好看。」
有种暖意自身体深处涌起,林渝缓缓低下头,刚才因紧张而捏住的拳头悄悄松了开,有种无比轻松的
感觉。
心里沉甸甸的感觉也渐渐消失,呼吸间清新了起来,似乎多日来的郁闷都因眼前这个人一句话而得到
了救赎。
重新看向那个英俊的男人之际,林渝已平复心情,虽已笑不出来,但眼角染了温柔,整个人看起来不
再忧郁了。
赵云柔了表情,林渝这副模样比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好看多了。
轻轻开口,一语道出今日相约的目的:「我们去吃午餐吧。」
「好,不过赵先生想去哪吃?」
只见赵云掏出林渝上次给他的一叠名片,林渝终是恍然大悟。
「上次那家牛肉店我已尝过,这次想请林老师带路,一起去尝尝不同的味道。」
林渝眯了眯眼,唇角有了愉悦的线条。
「赵先生,你真的很疼子强。」
「我不疼他,谁来疼?」
这一句话有双面含意,林渝听了出来,赵云眼底的那抹阴霾他看见了,然而他并不想去探究。
毕竟,他不是赵云的什么人,只不过是赵子强众多老师之中的一个。
「走吧。」
赵云很细心,每进一家店,他总四处环顾,默默打量,然后叫几样小菜吃几口,私下在早已准备好的
笔记本上记下几个重点。
林渝见他振笔疾挥,只静静陪在一旁,望着那专注的神情。
他想,赵子强真是幸福,有这样一个叔叔;再想,若是能被他放在心上,那么他心上的那个人一定也
幸福得天妒人怨。
不知道,有谁会有那个福气,被他放在心上一辈子,唯一的一辈子。
一整个下午,吃了又吃,林渝不觉得撑,只觉这黄金时间流逝太快,即便后来又相邀去喝了下午茶,
闻了满鼻子的咖啡香,他还是不感觉到满足。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着他的心底,让那个地方破了一个大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在乎,是一个很危险的动词。
当你开始莫名其妙在乎一个本无交集的人时,你可能就已经跌入某种陷阱里了。
林渝甚感不妙,但当赵云以那幽深的目光盯着他看,并以一副非常诚恳的表情对他说:「既然都来了
,我们何不一起吃个晚饭?」,之后,林渝晕晕然的答应了。
共用了非常平民的晚餐后,赵云又朝他说:「介意陪我去酒屋坐坐吗?」
林渝又栽了一回。
然而,他后来才想起,原来在第一天时,他就已经跌得重了。
正夏(一)
与赵云的约会让林渝感到很快乐,但两人一挥手道别,他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回到那灰
暗寞落的家,希望中的那一点光芒全数褪去。
先前的烦恼在快乐的时光过后一涌而上,与之前的心情形成强烈的对比,甚至那胸中的郁闷比先前来
得更加浓厚,有一种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恐惧和畏缩。
烦躁。
屋子里宽敞,色调温暖,他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因时钟上那一点一滴向明日逼近的滴答声。
甚至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赵云的脸一浮现之后马上让另一张脸给占据。
同样的性别,同样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并且迷人的脸庞,但林渝只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感到害怕
。
曾爱过、曾伤过,并且叮咛自己要遗忘。可人的记忆就是那么一样奇怪的东西,你想记得的东西会一
一忘记,而你想遗忘的东西却无随着时间流逝而没有任何褪色。
那张帅气的脸,他的弟弟,从未在他脑海中褪过一丝一毫的颜色。
说要忘,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哥,我们明天到。」
只是一句通知,林渝便坐如针毡。
还爱吗?
早不爱了。
但是能说不在意吗?林渝没有这种把握。
被驱逐的人与驱逐的人,到底除了伤害之外,还能有什么牵连?
屋外风凉夜黑,林渝远望出去,看不见一点光芒。
「老师,这题怎么算?」小鬼头拿着一张数学考卷蹦到林渝的面前,憨憨地提出问题。
林渝笑不出来,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周身围绕着低气压,小鬼头们很敏锐,知道他们的老师心
情不好,今天便乖顺许多,少有顽皮。
林渝拿过考卷,瞄了一眼,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圆,并一面说:「一个五十元可以买三枝笔,两
个五十圆是不是就是两个三?」
小鬼头认真看,点点头,「对。」
「所以两个三要怎么算?」
「三加三。」
「对。」林渝摸摸小鬼头的头,然后打发小鬼回去继续算数学。
闻人刚好端着一杯饮料进来,一看林渝眉间三条皱痕,不禁纳闷:「你在想什么?」
林渝淡淡看他一眼,「没什么。」
「骗鬼啊?你都在皱眉了。」
「我皱眉又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前几天我就觉得你有点奇怪,今天看你这样就更加确定了。」递上饮料,说了一声「请
你」后又继续道:「你跟赵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你会提到他?」
闻人嗤了一声:「他约你出去,难道还不是他?」
「这次你猜错了,真的不是。」
「不然呢?小纪终于对你伸出魔掌了?」
「……这听来才像是你会做的事。」
「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然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什么都不说,以为神明会来指示我吗?」
林渝吸了一口冷饮,冰凉的感觉直到胃部,让他全身更寒凉了。
「……我家人要回来看我。」
闻人一听,顿了一下,才呐呐地说:「是喔……那你要怎么办?」
林渝苦笑:「我弟叫我等他电话,我还能怎样?」
「不是都说切断关系了,怎么还想回来看你?」闻人面露忧色,「还是他们不准备放过你,又要来冷
嘲热讽吗?」
「我想他们还没那么闲,而且我们都好多年没连络了,不至于这样吧。」
「不然呢?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回头是岸了吧?」闻人表情不屑,口吻充满敌意,「不可能的啦!」
「这种事我很清楚,我也没那种准备,所以才一直在想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要见他们?」
林渝反问:「能不见吗?」
「……除非你不是林渝。」
「我这一辈子……都是。」
逃不开的魔咒,是自名字烙印的那一天开始;逃不开的结局,也是如此。
除了这个身体,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林渝一直以来的疑问,没有解答。
一个人一路走来的痕迹,不容抹灭。
因此,当林渝偶尔回首,发觉过往可笑,却也感到悲哀。
开车前往灯火烁烁的某大饭店时,林渝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是不免有些颤抖。
几度闭眼,并告诉自己,一切都不要紧。
见面没什么大不了,过去便是过去,现在早已大不相同。
从恩情来说,他也的确要负起当一个林家人的责任。
然而,当他屏住呼吸,迎向缓缓走来的那三个人影时,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热了。
「哥。」停在林渝面前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微笑,如此唤着,一如多年前那稚气未脱时撒娇的呼唤。
浓黑的眉,微卷的发,刀刻般的五官,比大提琴更为低厚的嗓音,眼前的男人已不再是多年前记忆里
的孩子,那个总是在他身后拉着他依依不舍唤着他「哥哥」的人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林渝发现自己还是不免在意起来……原来没了他,那个可爱的孩子还是一样生活得很好。
「哥哥」,也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那曾刻在心中的誓言原来早已被风化成灰,散尽。
「嗨……好久不见……」艰难地发出声音,林渝庆幸自己的声音只是听来有了些微的鼻音,其他的什
么也没有。
岁月在皮肤上烙下痕迹的另两张较为年长的脸上没有笑意,眼中更无丝毫感情,便连多年之后重逢的
招呼都只是淡淡一句:「好久不见。」
像是多年不见又称不上熟悉的朋友。
没有情绪沸腾、没有感动的泪水点缀,就只是淡淡的语气与神情。
林渝暗自苦笑,只能对这种冷漠视而不见。
「想念」,原来是假的。
心里更寒凉了些许,也许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是曾经熟悉的人。
「哥,你吃了吗?我和爸妈都还没吃,听说这饭店的餐厅很不错,一起去吧。」帅气的男人做出孩子
般的举动,抓住林渝的手,兴冲冲的就往饭店另一头跑。
林渝猝不及防,只好被他拉着,然后僵着笑容吃完一顿生不如死的晚餐。
他的弟弟对他很热络,可他却对他很生疏。
对方像是把以前发生的那段过往忘记了,而自己还牢牢记着,一瞬间,他都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弟弟
了。
用着饭后甜点,那带着皱纹一男一女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林渝猜不透他们的内心,只见坐在自己右
手边的帅气男人一个劲地与自己聊天。
「哥,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住在以前我们的大房子里?」
说起那栋奢华的洋房,林渝是不敢奢望,早在对方三人离开台湾远走异国之后,他也搬了出来,不敢
再有一丁点的留恋。
不是自卑,只是突然发觉自己已没了资格再继续留着,而且独自一人留在那个除了佣人便什么也没有
的大房子里,只更显得自己的孤独,因而他没再住下去。
一个人住有一个人住的好处,即便孤独了,只要伸长了手,狭小的空间还是能给自己一些些安全感。
「没有……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
「……为什么?」对方的脸一瞬沉了下来,「那栋房子不舒服吗?」
「不是的,只是自己想出去外面。」
「那房子闷着你了?还是说……你根本不想住在那里?」
「威任,你别乱想!」
「……算了,不说这个。你现在做了什么工作?」林威任盯着林渝,再次扬起笑脸。
林渝倍感压力,只觉林威任像是在刺探他所有一切的事情,有一些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但尽管如此,对方是他的弟弟,所以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我在当安亲老师。」
林威任扬起眉,「老师?你的理想不是一直想念资讯方面的东西吗?怎么现在会跑去当老师了?」
林渝苦笑了下,心想:原来你连我大学念的是什么科系都不知道。
时间早已让他们二人改变,再也不是当初两小无猜的那两个人。
「成绩不好,上不了好的大学,只好念冷门的科系。毕业后考了几次国家考试一直都考不上,正好有
这个机会,想说也许可以试试看不一样的东西。」
林威任噗嗤笑出:「我记得以前你一直说死也不要当老师的,怎么嘴巴说的跟实际上做的不一样?不
过这样也好,从以前我就觉得其实你还是比较适合走这条路,虽然你对资讯那一方面也有慧根。」
林渝尴尬,只好说:「当了老师才发现小孩子也很可爱,跟他们在一起玩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