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不过你在哪工作?趁我回来这段时间,顺便看看你交了哪些朋友。」
林威任这话说得奇怪,什么叫做「看看你交了哪些朋友」?林渝皱了皱眉,想不出哪儿奇怪,自己也
反对不了,只好由着他去了。
说出安亲班的所在地后,始终不发一语的一男一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渝,冷冷地说:「我
们累了,先回房休息。」
林威任只管看着林渝,敷衍着自己的双亲,「你们上去吧,我再跟哥哥聊聊。」
双亲略有不满地离去,那四只眼睛不忘冷冷看了林渝一眼。那个动作很随意,像是在看一件可有可无
的物品,那让林渝的心口疼得欲哭无泪,也明白了原来从来没有原谅不原谅这一回事。
过去犯下的错,过去所做过的荒唐,直到是现在的自己都不被原谅。
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还是一个人,伶仃一人。
他需要一些温柔,因而当眼前的男人对他再说一次:「我真的想你。」后,他的心防再也支撑不了,
溃堤了。
「哥,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谢谢……」只此二字,除了这个,林渝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不回答自己是否也想,不去想对方为何想念却还能多年不联络,不去思考种种,林渝此时此刻只想冲
回家,好好大哭一场。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期待着某些东西。
遗忘,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正夏(二)
「喔喔!真的吗?」
「哪会假!不过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天林渝刚一上班,心情还未平复过来,刚踏进门口就听见里头几把声音吱吱喳喳的,不知在闹腾些
什么。
Vicky和Joe正坐在柜台,而闻人端着一杯珍珠奶茶大喇喇地坐在他们对面的矮座椅上,正一脸得意。
林渝看了看他,打完卡出来后:「你满面春风。」
闻人登时像只身强体壮的大青蛙般跳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我妹要结婚了!」
林渝一听,果真是天大的喜事,难怪闻人喜上眉稍。
「恭喜!什么时候要请客?」
「嘿嘿,下个月,到时我会发红色炸弹给你们的!」闻人搓着手,笑得眯起眼睛,「到时可不要忘了
包大包的喔!」
「哇!真的是炸弹啊!你要把我们微薄的薪水袋炸穿一个洞吗?」Vicky也笑说。
「我可以包一百个一元硬币给你,保证最大包。」Joe异想天开。
闻人嗤了一声,「那你只能去那里吃『菜尾』啊!」
「不错啊,至少还有得吃,还可以外带回家,又省下一顿,真是不错啊!」
「不过话说回来,你妹这个恋爱也谈得很艰辛耶!」Vicky他们都听过闻人提起家里的事,有时闲聊
也会跟他们抱怨这段恋情的不合理处。但恋爱是那两个人的事,就算是闻人,以兄长的身份也不能多
说什么。
恋爱靠的是冲动和满腔热情,那是十头大象都拉不动的一去不返。
林渝觉得,那就是栽了,栽在爱情这个陷阱里,而爬出来的人却很少。
但是他也欣赏那种一股作气,因为那是他自己所没有的。
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多好!
世人的眼光多严苛,他不想将自己赤裸裸摊在阳光底下。以前如此,可现在却有一些些不同……自从
认识了赵云,他似乎就生出一种勇气,可心底的阴暗阻去了他的冲动,于是变成踌躇不前,也无法再
退后。
「听说你妹夫的来头不小,家境还不错喔?」Vicky饶有兴致地问。
闻人答:「还可以,背景不是问题,我只希望他能够保护我妹一辈子。」
「看不出来你是个这么好的大哥。」
听了这么一句揶揄,林渝微微笑起:「闻人他啊,就像在嫁女儿一样,很不舍的。」
「少来。不过你妹夫真的不是常人啊,他不是跟赵云很熟吗?听说他们两个是朋友。」Vicky说。
「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很正常。」嘴上如此说着,林渝却心想:自己和赵云的结识才是不
可思议。
但这也是归因于赵云意外的好相处,完全没有有钱人家目中无人的骄傲态度。
曾有一个名叫陈熙的小朋友的母亲来到安亲班,一开口就有一种眼睛长在头上的感觉,似乎相当看不
起他们这种职业。后来林渝才从闻人愤愤不平的口中得知,原来那位小朋友的母亲在公司上班,似乎
强势的很,难怪眼过于顶。
那时闻人被她气到快吐血,曾向林渝抱怨:「要大家都照她的意思去做,有钱人了不起吗?她以为她
是谁啊?」
林渝回他:「嗯……她可能以为她不是人。」
自以为是的人很多,骄傲到鼻子朝天的人也不是没有,这种人都以为自己不是人,是神了。
结果此话一出,闻人马上喷出嘴巴里咬得碎碎的饼干屑,害林渝那天洗了两次脸。
「但是赵云确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闻人抿唇皱眉思索。
因为没有一个贵公子会在假日穿着随便还踩着拖鞋就跑出来在路边吃东西。
林渝想起上次与赵云的午间约会,十分赞同:「的确是。」
那天他很愉快,赵云还跟他分享了一些便宜又好吃又兼具卫生的店家,以供林渝在代订晚餐时的选择
。虽然赵云是为了赵子强,但现今这么有心的人已经绝种了啊。
「你们在说赵云吗?」张老师的声音猛然出现,吓了大家一跳。
「你来了。」闻人把刚才的喜讯告诉张老师,然后聊了一下大家刚才所谈的话题。
只见张老师面带奇异的笑容,低声说:「赵家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庭。」
林渝被挑起了好奇心,不禁顿时忘了不快的事情,反问:「为什么?」
「你们想想看嘛,平常人会将一个小孩子丢给叔叔照顾而生父生母都不见人影的吗?」
「小胖子说他爸爸不在家,出国了。」闻人说。
「对,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他的妈妈呢?赵子强好像从来没提过他的妈妈对吧?」
林渝皱了皱眉,记忆中的赵子强确实是没有提过他的母亲。这点倒是奇怪了。
「而且我们不也都听过一个流言……」
闻人马上领悟过来,扬眉:「你该不会是说赵子强在学校里说的那句话吧?」
「『我的爹地好爱我的爸爸』这一句?」学校里的风声Joe最清楚不过了。
「难道你说的不寻常是……」闻人话说一半,大家却都已经心领神会。
如过赵子强说的没有半分假话,那赵家里的状况真的是很复杂了。
「而且这种事连小孩子都知道,表示在家族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只是外人都不知情罢了。
所以,林渝当初的想法对了。
赵子强的父亲是同志,可能因此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因此他才没有在小孩子的身边照顾他,而改
由小孩子的叔叔去当赵子强守护者。
而这个同志的身份,甚至是同性恋人都是赵子强所知的,也是赵子强所接受的,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
的话来。
至于赵子强的母亲,也许并没有在赵子强的身边,原因为何,或许与赵子强父亲的性向有关。
自然,这些猜测可能会错,但不可否认的,林渝涌起想好好了解赵家、了解赵云这个人的念头了。
但是,赵云近来忙碌无法抽身接送赵子强,两个人见面要用什么藉口呢?
林渝的心,微微急切了起来。
他,想跟赵云见面。
虽然见了面之后他可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但,他还是祈盼着。
夜幕降临,林渝回到家门前,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大门的钥匙孔。
突地,「啪嚓」一声,一阵火光在他的手边亮起——
「看见了吗?」
林渝吓一大跳,往旁边急退三步,失措地看着火光慢慢移向某个高度后定住而清晰可见的脸庞——
「威任!」
脸庞上完美的五官在火光中显得神秘而动人,那双深邃的双眼微微眯起,好看的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
,喉节上下滚动,吐出幽沉的语句:「怎么吓成这样?」
温柔的语气一如多年之前,可于今日的林渝耳中听来却像是捏住他心脏的一只手。
有一种想逃的念头。
「我吓着你了?」林威任伸出手,慢慢地抚上林渝僵硬的肩膀,毫不意外掌下的身体颤抖了下,他的
心中不禁浮起一种怒气、一种急躁。
眼前的兄长曾是他最亲密的人,为何多年后一见却是如同小兔子见了猛虎的表情?
还有,那名叫「赵云」的人究竟是谁?为何兄长一听见那人的名字就像是失了魂的木偶,只会露出傻
气的笑容?
他去了安亲班,本想给林渝一个惊喜,却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让他无法忍住怒气,于是就跑到这儿来
了。
不可原谅!
他最亲爱的兄长对他从未有过那样的表情,为何区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可以获得那样令人动心的表
情?!
太可恶了!
「不……你……」林渝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渐渐稳下心神,然后不着痕迹地推开林威任的手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林威任语带尖锐地反问。
林渝笑得僵硬:「不……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怕我知道?」林威任总是这样喜欢将问题踢来踢去,从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愿。
「没有,我怎么会那样……」
其实林渝不用想也知道,林威任会知道他住在哪里一定是跟踪他的。这一点,林威任是有前科的。
「你有。」林威任截断林渝的话,这两个字掷地有声。
林渝别过头,低头掏出自己的钥匙,将话题移开:「既然来了,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林威任伸手接过林渝的钥匙,靠他极近,灼热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边:「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的?
」
林渝的心头震了一下,勉强稳住声线:「谢谢你……来看我……」
「……我不只是来看你的。」
林渝感觉有种温热的东西触上他的耳垂,下意识惊慌一躲,在此同时,门打开了,他忙闪身逃了进去
,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电灯,然后以找水喝的藉口躲到厨房里。
林威任不在意林渝的反应,只哼笑一声,将门给反锁上。
「有酒吗?」尾随林渝跟进厨房,林威任将手覆在林渝开冰箱门的手上,低沉的嗓音微扬,黑如墨的
眼紧盯着林渝紧张的侧脸。
林渝想偷偷抽手,却无奈对方力量之大,只能任由他五指扣紧,不由心下又是一荡。
「……没有……我很少喝……」
「……真可惜,我本来想醉一场。」林威任话中有话,有着浓浓的嘲讽。
林渝不是听不出来,林威任想醉的原因他却不甚明白。
他以为,他们早已经结束,即使如今又再见面了,也不过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至多只是一个关系疏远
的亲人。
在多年前,在自己一举失去了亲情与爱情之后,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林威任追来并想大醉一场的原因
?
想酩酊大醉的人,是他自己才对。
然而,始终清醒的人,也是他自己。
缓缓对上林威任的眼,林渝在那里头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
「我才是最想醉的那个人,却,始终看得清楚。」
林渝回了这么一句,林威任似乎看见多年前他们两个背对背着离开的那一幕。
于是,心里惆怅了,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放掉了林渝的手。
「果然,你恨我。」林威任咬牙,心里大痛。
林渝漠然,只取出一杯冰水喝下,透心的凉。
恨?林威任是他的弟弟,他怎么会恨?
怎么会?
不会的,从来都不会……
盛夏(一)
夏季的阳光毒辣,但天空往往万里无云,湛蓝的颜色看来令人心胸开朗。
林渝抬头仰望,有些羡慕遥远的天边偶尔飘过的一两朵小云,悠闲自在,随风飘飞。
无力地将头搁在窗框上,旋又想起房里的另一个人,不禁又长叹一声,心思更加紊乱。
昨天两人不欢而散,林威任倒也没回去,反而绷着一张俊脸,阴阴地要了另一间房后,就躲进去睡着
了,就连林渝要他出来吃点东西也不见回应,林渝只好容忍这尊大佛在家里安下。
今天清晨,大概六点过后一些些,林渝在睡梦中惊醒,听见大门被开了又关,忙起身去林威任的房里
一看,人不见了,但昨日换下的衣服随意地丢在床上。林渝无可奈何,只好拿着林威任的衣物去丢洗
衣机,然后又回到房里躺下。
还未想出林威任一大早出门做什么去,大门又传出开关的声音。这次林渝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听着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在厨房的方向停下。
林渝明白了林威任是出门买早点去了,这才放下心来,翻个身,又回梦里去了。
等到他起了床,床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的手上则是多了一份早餐,餐点上头还冒着热气。
林渝惊了一下,没想到林威任会跑进他的房里来。倒是林威任像是心无芥蒂般地笑了笑,略带宠爱的
口吻说着:「你睡了好久,赶快起床吃早点了。」
一如以往,他们最亲密的时光。
林渝悄悄地往后移了一下,才伸出双手接过早餐。然而,纵使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是感到受宠若惊,
不可否认的,他的心的确有些暖意。
「谢谢。」两个字,却已没了昨夜的排斥,林威任很开心,笑得灿烂,笑容使他本就迷人的脸庞更加
动人,在晨光中好似闪闪发光。
林渝有些失神的看着那张更英挺的容貌,想起从前对方也是这样笑着,然后朝他许下誓言。
他不是女人,也知海誓山盟从来就不存在,但当时听见林威任坦白赤裸的爱意,还是动容了,并且将
对方说的一字一句刻在自己的血肉之中。
两人会走到现今这个地步,是自己太傻还是对方太无情?
「我们两个需要生份到这种地步?」林威任问。
林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吃起他的早餐,一语不发。
林渝沉默了,林威任不会不知道他心里所想的,却将它视而不见,大手抚上林渝的后颈,感受掌心底
下瞬间的震动,心里顿时有些受伤。
他跟他的哥哥以前不曾像这般陌生,陌生到若不是冠着同样的姓氏,他会以为他与他只是一个擦身而
过的路人。
若非他是他的兄长,恐怕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不会施舍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怎么会生份……」林渝干笑着,眼里却有悲哀。
「若不是,为什么你都不看我的眼睛?为什么你闪躲我,甚至还推开我的手?」林威任咄咄逼人地质
问,理直气壮,好似错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林渝才对。
「……威任……有很多事都是你起的头,并不是我……」往事伤痛,林渝每想起一次,都痛一次,绵
绵如雨渗入泥土里,想止痛又无法在伤口贴上绷带,只能任由那疼直入心坎底。
「我起的头?要不是你先背叛我,我怎么会推开你?!」林威任瞪大已经红了的眼,嘴里说出的话却
让林渝一愣,「威任,你在说什么?」
林渝感到莫名其妙,也有些动怒。他的心一直只专注一人,若不是林威任反叛在先,他怎么可能死心
离去?要不是双亲的责难与鄙视在先,他怎么可能脱离林家?为何多年以后林威任一副他才是罪魁祸
首的姿态来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