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中——语秋

半夜有人咚咚咚砸门，莫清披衣开门，看见一脸疲惫的荀倪。荀倪一把拨开他直奔床边俯身急呼：“小羽，小羽！”

“你干什么？”莫清想推开他，却被荀倪反手推开。

“我想干什么？你们三个大祭司，竟然让他病了！病了还不给他医治！你是他亲爹吗？”荀倪愤怒地质问。

莫清怒不可谒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乱嚷嚷！”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将莫羽吵醒，他睁开眼看到荀倪，先是一愣，继而不太确信地叫了一声“哥哥？”

荀倪抱住他的双肩点点头笑着说：“是哥哥。”

莫羽坐起来紧紧抱住荀倪，火烫的脸颊靠在荀倪带着夜凉的脸颊上，怎么烧得这么厉害？荀倪心里一惊。

莫羽的眼泪也是滚烫的。“我那天梦见哥哥说等我十八岁之后再来找我，这几年都不见面。明明才说过不放弃要一起争取，哥哥就后悔了。”莫羽委屈地说。

荀倪暗忖自己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很快便自我否定了，怎么会被小羽梦到？他连忙轻拍着莫羽的背柔声说：“梦都是反的嘛。”

“可是第二天就没看到你，然后第三天，第四天都没看到你，你说要送我到家的，我想那大概是你在梦里给我托话，不是说祭司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嘛。”

“有个镇子出了点事情，我得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过去处理完，又日夜兼程赶回来追你，你看我身上脏的。听说你病了，我来不及换衣服直接就过来了。”

莫羽这才仔细打量荀倪，发现他的衣袖领襟都是脏的，眼里还有血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也告诉我一声啊。”

“事发突然，我只想着速去速回，再说你这么不信任哥哥？”

莫清在一旁满怀愤怒看着两人亲昵，此时如果他说出做出什么针对荀倪的话，只会激怒儿子，但是让他这样眼睁睁看着荀倪花言巧语地欺骗儿子他又咽不下这口气，纠结了片刻他依然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咳了几声。

荀倪轻轻放开莫羽，温柔地说：“小羽，哥哥先去换件干净衣服洗个澡，明天清清爽爽地见你，你乖乖休息，不许再生病了。”

莫羽乖顺地点点头，荀倪站起来走到莫清面前施了一个晚辈礼，飘然而去。

心病还须心药医。次日清晨，莫羽精神大好，早餐也吃了不少。黎洛和卫梓出了客栈看到不远处的荀倪，不禁相对苦笑。

趁莫羽去和荀倪说话，莫清说：“我想把预言告诉小羽。”

卫梓立刻表示赞同，他实在看不惯荀倪那幅虚情假意的神情：“他现在的年纪也应该能承受了。”

黎洛说：“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这对小羽而言挺残忍，他现在正火热，这桶水太凉了。”

卫梓想了想说：“但有个问题，一旦撕破面皮，荀倪又做出强盗行径，莫祭司您能否应对？我们只能帮你这一时而已。”

莫清坚决地说：“我会将他的丑行公知天下，哪怕挑起战争。”

战争？战争的硝烟在四洲至少已灭寂两百年，又要重燃吗？黎洛沉吟着，西洲各方面都不敌东洲，战事一旦挑起，荀倪便不能随意进入西洲，莫清是想用西洲大军在边境线上为自己充当屏障。只是以西洲的实力，未必能支持三年，因而必然会向南北二洲求救，或许四洲因此都卷入战争。一场席卷大陆的战争，将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来人人都是自私的，莫清为了自己的儿子，竟不惜让西洲承受灭顶之灾。

听到战争二字，卫梓的神情也肃穆了，这应该就是违背神谕的后果吧。让莫清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爱子去践行预言的确残忍，但挑起战争则是大残忍，违背祭司本职。他有些迟疑地望了黎洛一眼，正对上她同样若有所思的目光。

莫清叹了口气，二人的反应很明显并不赞同自己。“二位祭司，我莫清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莫清在此有个不情之请，听说二位都有近年内传位的想法，我想恳请二位在下次祭司试练之后再传位。”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卫梓道出黎洛心里同样的疑问，在新一代祭司里，荀倪注定是龙头老大，除非莫羽能够得到至纯力量，难道莫清还抱着这样的幻想？

莫清说：“若二位答允，莫清在此以神明发誓，仅用私人方式解决与荀倪的问题。”

卫梓和黎洛这才明白，原来莫清前面所说是为了这个目的。莫清一向宅心仁厚，猛然听他说出战争这个词还真把他们俩吓了一跳。他的请求虽说带些威胁的意思，但更多却是无助与无奈，卫梓和黎洛哪还能拒绝，均点头答应。

莫清苦笑说：“有你们在，心里略微安稳了些。”

黎洛问：“那么你还打算告诉小羽预言吗？”

莫清点点头说：“会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免得他傻乎乎地被人骗来骗去。”

荀倪虽然和莫羽诉说着情话，但目光却不时飘向远处的三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超过他听力的可及范围。莫清竟然这么长时间不叫走小羽，他们在说什么，表情那么严肃？

“小羽，走吧，反正我一直会陪你到西洲。中秋这样的节日应该跟家人团圆，等过完中秋我们再一起回东洲，有这么一段时间缓冲，父亲应该能够理解我们了。”

“那哥哥中秋节不是要孤零零一个人过？要是我能劝说父亲让你来我家一起过节，一起庆生多好。唉，以前我想做什么他从来都是遂我心愿，我发现他现在没以前疼我了。”

“他只是一时没想通，他还是很疼你的，唉，我只求能让他不讨厌我，我可不敢奢望他能让我和你一起庆生过节。”

“父亲一定会被你的诚意感动，如果他真的疼我，他一定不会舍得让我难过，大不了到时候我给他来个留书出走，但是那样他一定会很失望，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认可。”

“当然，我也希望。”荀倪眼睛再次瞟向莫清三人，看到莫清走了过来。“父亲来了，别惹他生气，自己回去吧。”

四祭司齐聚西洲共同为西洲举行大型祈福，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事。而能够邀请到四位祭司聚首，对莫清的声望有很大提高，毕竟这大半年他从未在公众面前露面，令朝野上下颇有微词。

祈福之后卫梓和黎洛告别，荀倪则继续留在西洲，莫清不允许他进莫府见莫羽，他便每天出入于街巷之中，尤其是贫困者聚居之地，为他们治病疗伤，在民间倍受好评，潘岐长老非常感激，待他为上宾。潘岐曾向莫清提起荀倪血祭一事，一旁的莫羽好奇地要问个明白，荀倪故意不说，莫清不想说，潘岐便向他解释一番，莫羽对自己的心上人更是敬爱有加。

转眼便到了中秋节这日，潘岐盛情邀请荀倪共度佳节，并请莫清和几位洲府要员作陪，莫清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只得前往。席间荀倪特意提起今日是莫羽的生辰，让莫清把莫羽撇在家里来陪自己实在过意不去，潘岐立刻说：“对了，荀祭司提醒了我，荀祭司不是比小羽整整大一轮嘛，今日也是寿辰。莫祭司，不如唤小羽来大家一起凑个热闹，我今天还奇怪呢，按说小羽和荀祭司十分相熟，这种热闹场合您为何不带小羽来。”

莫清敷衍道：“家里给他都准备好了，我也答应他早点回去，所以没带他来。”

潘岐笑着说：“今日难得荀祭司在咱们西洲过生辰，咱们得好好热闹一番，您还是叫小羽也来吧。”

莫羽正因为父亲不许他跟着来一个人在家郁闷，忽听到潘岐传请自然喜出望外。他一进大殿向潘岐施完礼趁莫清来不及阻止便直奔荀倪身边位置落座。他二人已经多日未见，此刻相见均是眉开眼笑，手足之间趁人不注意也小动作颇多。

趁潘岐在跟莫清叙话时莫清的视线暂时离开他们，荀倪悄悄问：“有没有清净一点地方，咱们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去待一会儿。”

莫羽点点头，他也很期盼和心上人独处的机会，他从小经常在潘岐府里玩，对潘府的熟悉程度不下于自己家。“待会儿肯定有歌舞助兴，趁他们上台混乱时候。”莫羽兴奋地眨了眨眼睛。

第四十五章：通牒

一群舞姬从莫清面前翩翩而过，轻纱飞扬，极尽婀娜，她们从两侧上台，聚至中心向在座各位大人施礼，这时莫清突然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荀倪和莫羽都不在座位上。这臭小子！莫清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便想出去寻找儿子。他刚要站起来，领舞的舞姬拧着腰肢捧着一杯酒翩然而来，先敬祭司，再敬长老，这是规例。莫清只得按下心头焦虑，等舞姬们开始真正的舞乐表演后才悄然离去。

莫羽和荀倪在舞姬上台的瞬间闪入身后屏风，迅速从偏门溜出去。外面的侍从都认得他俩人，看他们步履匆忙，却也不敢多问。莫羽轻车熟路地三拐两拐，进入一处小院，这里人声阑珊，非常清净。

“潘长老的三儿子七八岁就夭折了，潘长老很难过，便把他住过的院子保持原样空着，这里最清净了，平常绝没有人来。”莫羽一边解释一边在屋前石阶上坐下。

荀倪以祭司特有的敏锐感知了一番，确定周围的确没有人迹，紧紧抱住莫羽便亲。“小羽，想死我了。”

“我也～～”莫羽的“想”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荀倪堵在口里。

两人一阵激吻拥抱之后，荀倪问：“咱们不是说好过完中秋跟我回东洲吗，你跟父亲谈得怎么样了？”

莫羽嘟起嘴说：“每次一提这个话题，父亲也不训我，也不骂我，就那样哀怨伤心地看着我，我哪还说得下去啊。”

“那怎么办？我不能总待在西洲啊。”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荀倪突然说：“有人来了，估计是父亲。”

莫羽立刻紧张地握紧他的手。荀倪说：“就他一个人，要不然趁着这机会你把话直接挑明，他如果还是一口反对，咱们再想办法。”

莫羽想了想，使劲点了点头。

两人不等莫清走近主动迎了上去。“父亲，我要跟哥哥去东洲！”莫羽鼓足勇气劈头就说。

莫清愣在原地片刻后不出意料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父亲，我已经决定了，就是为了和您一起过中秋节我们才一直没走。”莫羽坚决地说。

“那你这算是最后通牒？”莫清恼火地问。

“父亲，过了今天，我便足十五岁进十六岁，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莫羽强硬地说。

莫清哀伤地注视着面前挺胸而立的儿子，他跟那骗子手挽着手，这些话大概需要那骗子的鼓励他才能说出口吧。

“十八岁！十八岁之后，任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在这之前你要乖乖待在家里。难道你们所谓的感情经不起三年的考验吗？”莫清冷冷盯着荀倪说。

“十六岁！”荀倪说，“十六岁男孩子就正式成年。”

莫清冷哼了一声。“荀倪，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不是讨价还价，您太不近人情了！”荀倪辩解到。

“要么十八岁再跟他走，要么现在跟他走，从此你我断绝父子关系！”莫清不再理会荀倪，转而向莫羽下了最后通牒。

“父亲！”莫羽悲愤地大喊了一声。“这就是您送我的生辰礼吗？断绝父子关系！您曾经也宣布过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您忘记了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时为什么您不想要我，您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给我解释。在您心里，我是您的儿子，就应该事事听从您，不能有别的想法，因此您觉得没必要解释，您想爱我就爱我，您想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就断绝，您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过度激动的莫羽用力攥着荀倪的手，指甲嵌进他的掌心，令他感到一阵阵刺痛。荀倪反握住莫羽的手，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支持。“小羽，跟哥哥走，以后有哥哥疼你爱你就够了。”

莫清愤怒地抛出一个火球吼道：“荀倪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趁火打劫！”

荀倪想了一想没有躲避和回击，任由火球往自己身上袭来，不料莫羽突然冲到他身前，竟是要去挡那火球，荀倪慌忙扯着莫羽一起移动身形，险险躲过火球。

“父亲，您要教训我就冲我来，我是您的儿子，您怎么管教都是天理，不关哥哥的事情。”莫羽站稳身形后挡在荀倪身前。

莫清被气得说不出话，嘴唇抖索了半天咬牙说：“好，你要听解释，我便给你解释。你们俩一起跟我到祭谷，让我当着神明给你解释。”他说罢便气冲冲转身而走。

莫羽立在原地哭泣，他从未顶撞过父亲，莫清这一句断绝父子关系，令他想起不堪的幼年。荀倪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柔声说：“坚强些，不论发生什么，哥哥在你身边。这里是潘长老府，别太失态了。”

莫清在前面听见，停住脚步重重哼了一声，莫羽擦干眼泪，拉着荀倪的手跟上父亲。路上遇见潘府仆人，莫清请他转告潘岐自己和荀倪要去祭谷祭拜月神，吉时将至，不及辞别。

看来莫清是打算揭晓预言的内容了，既然他要孤注一掷，自己也只能豁出去了。荀倪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从打伤莫清把小羽带走的哪一刻，他便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精心维护的谎言会被撕破。

想到这里他猛地停住脚步轻声对莫羽说：“你跟父亲去祭谷吧，我不去了。”

莫清冷笑着说：“你没胆量对质吗？”

荀倪叹息到：“祭司以神明为誓所说的每句话自然都是实情，何须对质？我只请你控制一下情绪，把握分寸，不要把小羽刺激得太厉害了。”

莫羽惊愕地望着荀倪，紧张地握紧他的手。荀倪温柔地笑着说：“小羽，你将要听到的事实，对你可能会很震撼，我希望你能坚强地承受。你父亲对你的爱毋庸置疑，我对你的心～～”他滞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对你的心，神明可鉴。我爱你小羽，我向月神发誓，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人，如果我们无法在一起，我这一生也绝不会再爱别人。”

难以抑制的酸涩感骤然聚集在眼眶内，荀倪不得不仰起头，他毅然保持着微笑的神态，然而莫羽清楚滴看到他眼角里那在月光下闪烁的晶莹。

“父亲，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了，我不管那些前因后果，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莫羽突然大声说。

“不，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不能再被他继续欺骗了。”莫清说。

“我不想听！”莫羽声音颤抖。荀倪方才的话语和表情暗示着真相之中一定有他不愿意听到的东西，他有点害怕。人有时就是这样，害怕知道真相之后反而更痛苦。

“你傻了吗？你就甘心被他欺骗？”莫清没想到莫羽竟然这个态度。

“哥哥刚才已经对月神起誓说爱我，我不需要再听别的了，就算哥哥可能做了欺瞒我的事情，但他爱我是真的。父亲您不是也一直欺瞒着我所谓的真相？”

莫清听到莫羽竟然拿自己和荀倪相提并论不禁急了。“小羽，我瞒着你是为你好，他瞒着你则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莫羽摇摇头。“父亲，您觉得为我好，可我觉得那是一种伤害。断绝父子关系也是为我好吗？我可以理解您是因为我不听教诲的气极之语，我相信您不是真的想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可是父亲，您知道您说出那样的话我有多难过！”

莫清被莫羽说得无语，片刻后他喟然长叹。“你说的对，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是这世上最无能最窝囊的祭司，我当初没本事保住自己的妻子，现在也没办法保住自己的儿子。西洲的神明啊，像我这样失败的人生，是不是也让您们蒙羞汗颜，为什么我祈祷了这么多年丝毫没有得到您们的宽悯和指引，为什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儿子一步一步地走到火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