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雨——田唐

“唐琪，别怕。”

“唐琪，别怕。”我蓦地睁开眼睛，看到楚敬平的脸，他的手在我的额头上，“别怕，没事的。”

“楚师兄……”

“嗯。”他拿了一杯水给我，又扶我坐起来，“你喝多了，宿醉的感觉不好吧？”

“嗯。”

“而且还有点低烧，我早说过，你应该接受我的意见。”他站起来，把我手上的空杯子拿走放回桌上

，“年轻人真是的，一沾酒就没够。”

“其实我不喜欢喝酒。”

“那为什么喝这么多？你不知道你昨天的样子，像个小酒鬼。”

我默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34.

我很害怕。

害怕面对一直以来孤身一人的妈妈，害怕面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害怕面对……我喜欢着同性这个事实

。

那种恐惧，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我接起那通来自方明的电话，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当我，只是随便

的说了一句你好。

他仿佛崩溃一般的喊声……

我明明已经告诉他，我不是女孩。

我明明已经解释过我并不是有意欺骗他，只是我的名字本来就有点像女孩子……

我明明已经说过，我不是女孩，我是个男人，如果不接受，就不要再联系。

但他还是打来了那通电话，说了那句，“你为什么是个男的。”

这个问题太好笑了点。

亏他还是医科大的博士。

“没想到你还会接我的电话。”

我站在宿舍窗边，看着那两排法国梧桐，听着方明的熟悉的声音，“有事吗？”

“我，我是找严潇要来你的新号码，我们认识，你知道的。”

“嗯。”

“你有空吗？我们能不能出来谈谈？”

35.

温暖量贩。

这是一家咖啡店的名字。

当我坐在店里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我忽然想起

来，是什么时候我曾经对方明说过，我的愿望，就是能拥有这样的一间咖啡店，每天坐在阳光下面，

对着漂亮的法国梧桐发呆。

“你说，你喜欢这样的咖啡店。当时我还说，刚好我认得一家。”

他坐在我对面，不同于球场上的样子，托着咖啡杯的姿势斯文而优雅。

“有事吗？”

他的神色有点恍惚，我看的出来，“我听说你没有参加复试。”

“嗯。”

“为什么不去？”

我看着窗外，没有作答。

“因为我？”

如果我说不是，那我是在撒谎。

36.

我曾经问过我妈，人要怎样才能活的本色。她说，不要欺骗别人，更不要欺骗自己。

我几乎，不怎么说谎。

我说我没有通过医科大的复试，这也是事实，我没有去参加复试，当然不会通过。

“你还，还爱我，对吗？”

“我不知道。”

“唐琪，你说过，你不说谎……如果你不爱我，那天你为什么要逃？”

“我只是害怕。”

“你怕什么？！”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恐惧。

“唐琪，我想试试看，让我试试看……”

“什么？”

他站起来，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能不能……”

他的声音放低了，咖啡店里并没有多少人，店长站在吧台前给几株小仙人掌浇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

在看我们。

方明的声音放的很低，但我还是能听见，他说，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接受你。

37.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楚敬平正对着电脑，查看他的实验数据。看到我回来，只是转过头，微微笑了一

下。

“严潇来找过你，两次。”

“是么。”

我忽然发觉自己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是怎么了？还不舒服吗？”

“没什么。”

“哦，之前你做的那组实验，数据出来了，结果很好。”他笑着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你的理解力

很强。”

“师兄。”

“啊？”

“我算是你的学生吗？”

他笑了很久，转过头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严格意义上，不是。”

我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38.

我一整晚没有睡着。

就着窗外路灯的光，能看到楚敬平安静的样子。他离我不过一米的距离，但是却那样的遥不可及。

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不睡，睁着大眼睛看我干吗？”

我被他吓得一哆嗦，他竟然没睡着。

“没，我没，没看你。”

“呵呵，怎么了？睡不着？”

我犹豫了一下，“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别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和你有代沟哦，说话都说不明白了。”

我翻身过去，不再说话。

39.

方明是怎么说的，他说，让我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试试看……

试试看又怎样？就像上次一样，即便让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他听到我的纯粹的男声的时候，还是发

出了崩溃的叫喊。

让他试试看？到了拥抱接吻的时候，他发现他做不到，他根本不可能爱一个男人……那个时候把我推

开，告诉我说，对不起，我试过了，不行。

“我没有那么……那么卑微。”

“嘿，你明明是个理科生，说话怎么这么酸腐……”严潇坐在我旁边，大口大口的吃着炸酱面，“你

就说你没那么贱不就……”

他看出我神色的异样，止住了嘴。

“你看你这人，动不动就不高兴，怎么跟个姑娘……”

他伸出手在自己左脸上打了一下，“瞧我这张嘴！”

“没事。”

40.

严潇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不仅仅因为，他曾经去找方明追问关于我的事情，一怒之下把他打倒在地。还是因为，他知道了我的

这些秘密，不为人知的过往，却还依然愿意在我身边，做我的朋友。

“妈下个月如果有空，就去看你，顺便看看你的这位朋友。”

“妈，我说严潇是我的朋友，你不会是想歪到哪儿去了吧？”

“我知道，我没有想歪……唐琪，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告诉我说，你有了个朋友。”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妈还要去见见，你说的那位，楚师兄。”

她话音刚落，宿舍门开了，楚敬平一身酒气的走了进来。

41.

他平时几乎不喝酒。

有的时候非喝不可，也只是稍微喝一点点，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醉醺醺的躺在床上。我叫他好几声

，他不理我，我拿来热水给他，他不喝。

“师兄，你怎么了？”

他仿佛稍微清醒了一下，放出一个笑容，“我和她分手了。”

我握着杯子的手在颤抖。

那天，我就一直看着他，手里的那杯水渐渐的温了，又凉了……他的眼角有眼泪划过，时而叹气，时

而轻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梦见了什么……

当他轻轻颤抖的时候，我竟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我想要给他温暖。

不，不，这太可怕了。

42.

也许，我是喜欢上了，这个人。

当我在脑子里第一次产生了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全身的神经细胞迅速的传递着这个信号，

让它遍及到了我的每个细胞。

这太疯狂。但又太真实，让我无法否认。

“怎么你精神这么差？”

我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实验上，加酸，加水，加……

“喂！！”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楚敬平的胳膊挡在我面前，他白色的实验服袖子已经被酸腐蚀出了一大片黄褐

色，我赶紧过去想看他有没有受伤，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过来！”

他迅速的脱下实验服，又扯开了被烧破的衬衣袖子。

他受伤了。

是我的原因。

“师兄，你……”

“我没事。”他快速的做了伤口的处理，然后转过身，紧紧的盯着我，那样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

“唐琪。”

我不敢说话。

他愤怒的把实验服丢在地上，“你在实验室三个月了，我给你讲过多少次实验步骤，你为什么还犯这

种低级错误？”

“我……”

他抓起我的手，很用力，很疼，“防酸手套都没有戴，如果我不在，你这双手就完了！”

43.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几乎不会发脾气，不会太大声的说话，见到师兄

弟们总是微笑，对谁都是同样的和气和温柔。

但这次，他却真的生气了，半个月没有让我踏进实验室一步。

“唐琪，还在背？这本守则你都烂熟于心了吧？”

严潇坐在我旁边，调侃的看着我面前的那本实验室守则，我点点头，“楚师兄说……”

“又是楚师兄……我说唐琪，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严潇的话音落了，下课铃响起来，我的思绪却像是定了格。那个撑着蓝色雨伞站在古旧城墙下等我的

男人，仿佛充斥了我大脑的全部空间，”你，你别胡说。”

“嘿，我就随口一说，你看你脸红成这样。哦，今天方明过来找我们打球，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

“今天不行，我妈来了。”我把手机掏出来，按下几个键，拿给他看。

严潇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也好，陪伯母好好转转。”

44.

我妈常说，时间是最强大的力量。

今天我又重新理解了这句话，四个月没有见到她，她却仿佛老了很多。那套她最常穿的深褐色套装都

显得有些不太合身，笑起来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越发的明显。

“妈，你可胖了。”

“唐琪，你瘦了。”

这只是最平凡的母子间的对话，但当她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粗糙的手心里温暖的热度……仿佛有种

哭泣的冲动。

“唐琪，妈妈给你带了你爱吃的山楂酱，你舅舅还给你煮了牛肉，怕坏了，昨天连夜送到咱们家。”

“嗯。”

“唐琪，你长大了。”

我抬起头，看到我妈正微微的笑。

“把心事说给我听吧。”

45.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告诉我妈，我曾经喜欢上一个男人，他和我看过同一本书，对同一部电影有着相似的理解。他喜欢

我推荐给他的每一首歌，喜欢我写的每一个句子……

他说他喜欢我，但他，却不能接受我也是个男人的事实。

“我总在想，也许，你只是因为你爸爸从小不在你身边……唐琪……”

我注意到她紧紧攥住纸巾的右手，我知道她此时此刻的笑容有多么的勉强和费力，“妈，我确定，我

早就给你说过。”

“那个叫方明的男孩子，来过咱们家一次，看上去是个挺好的孩子，如果你喜欢他，妈也不反对。”

随后竟然是沉默。

年轻的店长端上两杯牛奶，放到桌上，“温暖量贩特制甜奶。”

“我们点的是咖啡。”我说。

店长轻轻的笑，“这是赠送品，你有个好妈妈，恭喜。”

46.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给我妈坦白一切。

是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教育我要用真实的自己去面对世界，还是因为这个秘密在我心里隐藏太久让我身

心俱疲……或者，是因为我妈从来都让我觉得她足够坚强，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但我记得，在她我到车站的那天，我终于对她说，妈，其实我喜欢的人是男人，我是个同性恋，你就

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她的眼神充满了惊讶，但却把我的手攥得更紧……

就像现在这样。

“唐琪，我最怕的是失去你。”

店门口的风铃声响起来，店长轻声的说了一句，“温暖量贩，欢迎光临。”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要裂开了。

“唐琪？！”

“哦？”我妈回过头，随即站起来，“是你，没想到在这儿遇上……”

“伯母您快请坐。”是方明，他有点不自然的坐在我旁边，严潇就只好坐在我妈旁边，“我听严潇说

，您过来看唐琪……以为你们在校外……”

他说着看了严潇一眼，严潇给我使了个无奈的眼神。

“妈，这是我同学严潇。”

“哦，你好，我常听唐琪提起你。”

“阿，阿姨好。”

我妈看着他，笑了笑，又看看方明，“严潇和唐琪是朋友，也不算外人。”

气氛仿佛一下子紧张了。

“既然大家都在，我想把我的态度表明一下。方明，你要是能真心对我们唐琪好，我也放心把他交给

你……”

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方明的手渐渐的移向我的，但就在他握住我的手的那个刹那，我鬼使神差一般的站

起来……他们都看着我，包括店长和老板在内。

“不。”

我清楚的听到自己说，不。

47.

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脑子里一根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断了，思绪变得恍惚飘逸……我想起，被方名拒

绝之后，心中的痛苦和绝望。但随后涌入思绪的却是那个撑着雨伞的身影，那个安静的背影，那个人

眯着眼睛温柔的微笑……

“唐琪，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哭了吗？我哭了吗？我在哭什么……

我不知道。

“我家在楼上，你先和我回去。”

我感觉到有人温柔的扶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模糊的实现中，是那个温和安静的人。他胳膊上还贴

着防止感染的纱布。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