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雨——田唐

“哎呀，你终于说话了。”

他露出熟悉的微笑，这样温暖的微笑……

我忽然想起来，好久没有看到他笑了。

48.

我曾经那样的喜欢着方明。我会反复的听他推荐给我的歌，读他读过的每一本书，抱定决心去考他在

读的医学院。有多少个晚上，对着他发来的短信安然入睡，多少次，因为他一个略显敷衍的回复而心

中郁结……

但当他也对我说，唐琪，我愿意接受你，或者应该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当我妈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决心要让一个男人牵住我的手……

我却忽然对所谓的爱情，产生了怀疑。

“你是说，你之前喜欢的人拒绝了你？”

我点点头，楚敬平拿来一杯温水放在我手里。

“那么现在，她又回心转意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好像是。”

“那你对她呢？”

“我不知道。”

楚敬平笑了，“你们年轻人啊……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她？”

“但是……”

“快把水喝了。”

我喝了一大口，水里有糖，淡淡的甜味。

“好喝吧？是蜂蜜水。”

“但我现在喜欢另一个人……”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明亮，我的嘴里还是蜂蜜淡淡的香味，

“我喜欢另外一个人……我，我爱着他。”

他的神色先是有点惊讶，随后，缓缓的笑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真是个孩子。”

49.

楚敬平对我说，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不懂。

他说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小说和电影里拿来吸引人的噱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爱情就像鬼，信的人

多，见的人少……这话也许有点夸张。爱情不是没有，只是，更没有什么经得起时间……

“我和我的第一任女友，大学时就认识，我们谈了四年恋爱，毕业了，她去了另一个城市。”

蜂蜜水捧在我的手里，温温的。

“我读到博1的那年，同学介绍了一个女孩给我认识。大家闺秀的感觉，她说对我印象很好，她的父

亲许诺说只要我对她女儿好，工作房子户口都不是问题。那时我还年轻，断然拒绝了。”

我看着他，他对我笑。

“然后我认识了她，她是个平庸的女人，学历一般，长相一般，家世一般，却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我没什么要求，只想找个人，好好过一辈子。”

“然后呢？”

他的笑容忽然止住，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发，“到我这个年纪，就不想着什么爱情了。”

“你并不老。”

“呵呵，平时没见你这么会说话。”

“我……”

“茫茫人海，谁会是和谁白头到老的那一个……”

50.

很多次，我怀疑我是不是一个冲动，那句‘爱你’就脱口而出。

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听着他轻声的言语，偶尔看到他胳膊上包着的纱布，心里还隐隐作痛。

“你会炒鸡蛋吗？”

“我为什么不会？”

“呵呵，那好，我来切菜。”

“你放着吧，我来。”

“你会做饭？”

“我为什么不会？”

“呵呵，那好，我去把盘子拿出来，你总不知道放在哪儿。”

他走出厨房，我把鸡蛋磕到碗里，然后，我听到客厅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快步跑出去，看到楚

敬平，正对着地上的碎瓷片发呆，嘴里喃喃的念着，“这还是她上个月买的……”

“楚师兄！”

我一把抓住他的左手，食指上的伤口，正渗着血。

“我太不小心了，让你笑话了，唐琪。”

当我轻轻的用舌头舔掉他手上的血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却还有一丝理智去想象他当时的神情…

…

他一定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做。

否则他怎么会没有把我推开。

否则他又怎么会任由我攀上他的肩膀……

吻上他的嘴唇。

‘叮铃……’

门铃响起来的瞬间，我们都看到了对方充满惊讶和恐惧的眼睛。

51.

我妈站在门口，她身后是有些语无伦次的严潇。

严潇说，我接到楚师兄的电话之后，立刻带着伯母赶来了。严潇说，伯母很担心，唐琪你不要再这样

耍小孩子脾气。严潇说，楚师兄和你还挺有缘分的，总是能撞上……严潇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唐琪给你添麻烦了。”我妈的声音很轻，说这句话的时候，迅速的扫过了客厅地板上的那几块碎瓷

片和楚敬平渗着血的左手，“我早就说应当来谢你。”

如果是平时，楚敬平应当报以微笑，说一句，这不算什么……

但今天，他却只是怔怔的，什么都没有说。

“楚老师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去吃个便饭？严潇也一起去，好吧？”

严潇呵呵的笑，答应着就要往外走。

却没想到楚敬平安静的声音响起来，“伯母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和唐琪多叙叙，我就，不留你们了

。”

52.

严潇和我妈并排走在一起，怎么都不像是第一次见面。亲切的交谈，俨然一对母子。

我跟在他们后面，偷偷的想，如果有一个像严潇一样的儿子，成绩优异，体育全能，高大俊朗，待人

热情又懂得人情世故……

如果我妈的儿子是他那样，她也会开心吧。

但事实是，她含辛茹苦一个人养育长大的我却……

想到之前的方明，想到楚敬平，想到那个晕了头见了鬼的吻……

那是一个吻。

一个不被祝福的，和甜蜜幸福毫不相关的吻。

“唐琪。”

我抬起头，看到妈妈的微笑，看到她伸出的手，像是记忆里小的时候一样……

“唐琪，让妈妈牵你的手。”

53.

我们在学校里的一家小餐馆吃晚饭，那盘青椒炒蛋端上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楚敬平家的厨房里

，还有我磕在碗里的两个鸡蛋。

那摔碎的瓷盘，不知道他打扫干净了没有。

他手上的伤口有没消毒？

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无法控制的想念他……想到那些无法挽回的冲动，像是一根刺，深深的刺进

心里。

“唐琪小的时候挑食挑的厉害。”

“哈哈，他现在挑食也厉害。”

我妈把木耳肉片放到我面前，“严潇，你一定要尝尝我带来的山楂酱。”

“呵呵，我听唐琪提过，阿姨做菜手艺了得。”

“当年唐琪他爸爸那么嘴刁的人，都爱吃我做的山楂酱……”

严潇就呵呵的笑，帮我们把茶水斟满，“唐琪真有福气。”

“妈妈对不起唐琪。”

54.

我妈在这里的第三天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让她回去开会，她这才急急忙忙的定了机票赶了回去。

她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我看着她走进机场闸口的时候，眼睛却恍然失了焦距。

严潇一边笑话我说我是个孩子，一边拿纸巾递给我擦眼泪。

回到学校，下意识的走进仪器室，毫无悬念的看到楚敬平……我是不是应该拔腿就跑，但却没有力气

，跑不掉。

“伯母她回去了？”

“嗯。”

“怎么没有多留两天。”

“她还有工作，要忙。”

“哦。”

楚敬平就不再说话，专心调整仪器，仿佛之前我冲动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幻觉。

如果连我的心跳和莫名的悲伤也都是幻觉，就再好不过。

但那……

仪器室的门‘咣’的被推开，我回过头，看到门口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那个严肃甚至有些暴戾的

老教授，脸上带着我无法形容的表情。他身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严潇。

“唐琪，我……吴老师……”

吴院长镇定的看着我，那眼神我不懂，却又似曾相识。

“你认不认识唐秋雨？”

“那是我妈。”

我打赌，在那个瞬间，我们都在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

55.

我妈有个很诗意的名字。

她常说，她一直都在畅想着自己浪漫的故事，从她开始到大学读书，直到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但

她却很少提起那个她爱过的男人。她总是说她对不起我，她总是说她害我失去了父亲。甚至连我的体

弱多病和异于常人的取向，也全部归罪到自己的头上。

她曾经说，怀胎五月的时候，还不得不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双手被冰冷的自来水浸的通红。

“唐琪。”

我抬起头，严潇坐在我旁边，递来一瓶可乐给我，我摇摇头。

“不如你搬回宿舍住。”

我再抬起头看他，他眨眨眼，“你的事儿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觉得咱俩住一起也没什么问题……”

我没说话，他就继续说，“你和楚敬平待在一起，不会尴尬吗？”

我的手轻轻的发抖。

“而且，这件事他似乎也……”

“别说了。”

他就住嘴不再说。

校园里的傍晚，空气里似乎都有古旧图书的气味。思绪乱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不是因为

那个冲动的吻，不是因为那位教授空洞又茫然失措的眼神……我后悔我为什么偏要喜欢上男人，偏要

这么傻的跑到这座城市来。

如果我不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哎，楚师兄，你怎么来了？”

听到严潇的声音，我慌得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表情那样平淡，他轻轻说了一句，“唐琪，我想和你谈谈，单独。”

56.

严潇拍拍我的肩膀，就抱起书包打电话约人打球去了。楚敬平坐在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空气里的书

香一如既往，却又仿佛多了点什么。

“你的简历里没有说明你……复杂的，嗯，家庭情况。”

我轻笑了一下，我猜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你是个难得的学生，在我们这样的学校……你知道，我们学校的条件，招到一两个好学生不容易。

”

“这件事不会影响我的学业。”

他应该松了一口气，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轻松。

“吴院长找院里去要你的家庭电话……”

我心里一紧。

“别担心。”他伸出手想要握我的，但却像是想到什么，又缩了回去，“我让他们托词挡住了。”

“谢谢。”

“唐琪。”

“嗯？”

我转过脸，他的微笑，一如从前那样温暖。

“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讲，我不希望你有心理负担。”

我木然的点了点头。

“对任何事情，我都不希望你有心理负担。”

57.

我喜欢这座城市的雨天，我喜欢雨天。

所以即便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打湿了我拎着的小行李袋，我的心情也还是不错。

我没想到会遇到楚敬平，或者，不是我没想到，而是我不希望。

他还是撑着那把深蓝色的雨伞，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惊讶。

“你要去哪儿？”

“我回宿舍，住一段时间。”

他的眉头却轻轻皱起来，伞撑到我的头上，“我送你过去。”

“路不远，不用。”

“在下雨。”

我看到他的衬衣被渐渐湿透。

“没关系，我喜欢……”

“你喜欢雨天。”他接过我的行李袋，把雨伞交到我的手里，“我接你的那天，也下着雨。”

他接我的那天，也下着雨。

“这里总是下雨，到了夏天，如同到了雨季。”

我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知道你现在精神状态不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

“楚师兄。”

他看着我，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的师兄。”

58.

我是个同性恋。身为男人，却从来都对女人没有兴趣。我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这个秘密，却也装作对自

己的这种与众不同并不介怀……在这个世界，我这样的人，想找到一个真正的爱人过一辈子，太难了

……

太难，太难，以至于我根本不应该奢望。

忽然之间，我觉得，如果能像我妈那样过一辈子，也许就再好不过……

想到我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严潇说，吴院长是从我妈的那瓶山楂酱，得知一切的。我就觉得好笑，我妈说我爸最爱吃她做的山楂

酱……

她怎么可能想到今天。

怎么可能。

“唐琪，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去。”

严潇躺在自己床上，他已经三天没去实验室了。是我连累了他，他现在连实验室师兄们的电话都不敢

接。我也没有去实验室，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有一天，专注于电脑游戏的严潇忽然问我，“唐琪，你说阿姨会不会想见他一面呢？”

我正煮泡面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进锅里。

“你面还没煮好？”

“就好了。”

59.

我妈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当她知道自己腹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这个生命来自她和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她仿佛觉得

全世界都在给她喝彩。

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那个男人，尽管他从未承认过关于爱情的任何一个细节，但他拥抱她，他在她

怀里哭泣，他在动情的时候深切的呼唤她的名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爱她，唯独他不知道。

那天，他说，他要去法国留学，三年或者五年，或者更久。她看着他，淡淡的笑。

她说，吴老师，你去吧，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他说，我要对你负责。

她说，我不需要，我也不想对你负责。

“唐琪。”

“妈？”

“对不起。”

“你总是对我道歉，太不合常理了。”

“唐琪，妈妈只是害怕失去你。”

我默默的站在窗口，电话已经挂断，严潇吃泡面的声音又夸张的响起来。回过头的时候，他连忙收回

视线。

雨季已经过去，冬天就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