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住的时候。
承祜轻轻笑着,眼底却并非愉悦的神色,反而有着复杂和挣扎。
那人当初为应一时之急立了太子,固然安了某些人的心,却也在众人眼中树了个靶子,从此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处在太子这个位置,便也容不得人低调了,有人为你考虑,自然也有人可着劲儿把你拉下马。
那人一开始的时候对他也是拳拳父爱,这点他不会否认也没有怀疑,因为他是真切的感受过他的爱,有心立他做太子便也全心教过他为君之道,他也相信那人曾经深信自己是他所庇护与支持的太子,有他在,别人再闹还能闹出天去?
可惜,那人太低估了众人的心,也高估了他自己和他的心。
他知道的,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圣心一直都在毓庆宫,不曾离去分毫。可是再偏宠,儿子总是比不上皇位重要的。当年少的储君已经成长成足以独当一面的皇子,再多的亲情,也经不住多疑的考验。
那人开始一点点,吝啬自己的温情,一面放纵他的任性,一面又开始让他的弟弟哥哥们执掌六部。他最失败的就是习惯了那执掌山河的男人只是自己的父亲,却过早的遗忘,或是过晚的醒悟,他的父亲是一个君王。
他太自以为是,也太骄傲,舍不去棱角拉不下脸在那人面前装兄友弟恭。
到头来,两立两废,终究凄凄切切,无人顾惜。
他曾经想过若他死在那人之前,不知道那人会是怎样的反应,不知道是觉得这个儿子死得好,还是心中仍然有着悲痛?
那人驾崩之时,他躲在咸安宫一角捂唇痛哭,心中哀苦,却默默祈求——愿来生,不再见君。便无心伤。
可是上天却给他开了个玩笑,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的康熙也不是那个曾经伤他甚深的皇父,但是,他却有了一个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我的半身,我的胤礽,永远不会背叛我伤害我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二月十三,康熙吃下太医开的药已经有十天之久,但是并无甚起色,好几次甚至出现了离天的脉象,还是太医轮番施针才把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这天夜里,胤礽和承祜守在乾清宫里,因为太医说今晚康熙可能就撑不过去了。
皇帝十天没有上朝,只由太子代理政事,本来是件挺怪异的事情,但是在康熙回宫之后,胤礽就把康熙在南巡时遇刺的事情挑着给放出了消息,文武百官知道康熙受了惊要调养,想着皇帝年纪大了,休息个十天半月是正常,而知道康熙遇刺的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认为皇帝在养伤,至于太子下令封锁九门,怕也是担心有人胡乱散播谣言扰乱人心,这样做是很正确的。
而唯二知道康熙现在情况的胤褆和胤禛则是被禁在了阿哥所里,那两人似乎也是有什么预感,乖乖的并不搞什么小动作。
“保成。”承祜突然低声叫道。
“怎么了?”好久没有被叫这个小名,胤礽愣了一下,也压低声音问道。
承祜抿唇看了他一会,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放到了胤礽的手里。
“这是?”胤礽刚想打开,承祜却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一同把小盒子包住。
“里面是一种命叫金鸡纳霜的洋人药……对于治疗疟疾有奇效……”承祜慢慢说道,声音有点不稳。
胤礽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看着他,轻轻道:“然后呢?”
“这是我那天回府时叫人快马让在广东的两个传教士那里取来的……而那两人已经被我派人……杀了……京中的传教士里与那两人相识的我也安置好了,而且他们那也没有这药……现在整个大清的金鸡纳霜就在我和你手上的盒子里。你……明白吗?”承祜舔了舔干涩的唇,却并没有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睛,黑亮的杏眸清澈见底。
“你想我怎么做?”胤礽问。
承祜摇了摇头,“是你想怎么做。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反对。保成……这次我不会也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意见。”
胤礽突然抽出手展臂把他搂住,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又僵又冷,有些心疼的吻了吻他的额头,收紧手臂,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承祜渐渐放松下来,埋首在他的怀里闷声道:“无论怎样……结果都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嗯。”胤礽轻声道,然后托起他的下巴深深的吻住了他,放开后拿过他手中的盒子,一手摸上他的脸,表情温柔,“去偏殿睡一会吧,醒来之后……一切都好了。”
承祜沉默了一会,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毫不留情。
由胤礽做决定是最正确不过的事,因为他没有那段被折辱骄傲的回忆,那么他就能有公平可言。
外面下起雪来,有些东西也如这雪一般,尘埃落定。
76.新朝
康熙醒来的时候,周围安静得有点渗人,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身体十分疲惫,连脑子都觉得很是迷糊。
“皇阿玛您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胤礽平淡的声音缓缓响起,康熙眼睛一转才发现胤礽正坐在自己的手边,那双与他十分相似的凤眸黑沉沉的,看不出半点情绪。
帝皇的敏锐在这一刻体现,他不动声色的开口:“朕在哪?发生什么事情了?”
“皇阿玛您当然是在乾清宫了,您遇刺回宫,路上感染了疟疾,都昏迷了十天了,幸好用了洋人的药您才能醒过来,真是苍天保佑。”胤礽声音依旧平缓,不疾不徐的听不出他对于自己父亲重病昏迷的担心和醒来的惊喜。
康熙眼睛微眯,隐隐的威压向着胤礽而去,后者却依旧不动如山,似乎毫无所觉。
康熙有些恍然的发现,面前的孩子已经长大到他猜不透看不清的地步了,脸上浮现出复杂,缓缓道:“扶朕起来。”
胤礽依言照做,动作细致周到,倒是让康熙缓和了脸色,不过很快他就沉下了脸,因为靠坐起来后他便发现,偌大的乾清宫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父子单独一室。
“伺候的奴才呢?”康熙沉声道。
胤礽看着他,眼神坦荡,“夜深了,儿臣就让他们都下去了,儿臣身为人子,理所应当在皇父床前守候侍疾的。”然后在康熙还没有说话前,捧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大床一角的药碗,勺了一匙轻轻吹了一下,递到了康熙的唇边,“太医说您昏迷太久,醒来手脚会乏力,喝些温和滋补的药对身体有好处。儿臣估摸着您也是这个时候醒来就让人煎好放在这了,应该适合喝了。”
康熙直视着他,并不动作。
胤礽低声笑了一下,缓缓收回手,“可是怕烫?也是儿臣不够细心,应该先试一试的。”说着把勺子举起来放到自己的唇边,喝了小半口,“温度正合适,皇阿玛还是及时喝下的好。”说着又把药递了过去。
这次康熙很合作的喝了药。
胤礽站起来把空了的碗放到桌子上,康熙静静看了一会,发现身体慢慢恢复了力气,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大有一番生死过后要促膝详谈的架势。
胤礽顺从的走了过去,还非常自然贴心的为康熙掖了掖被角,倒是让康熙看着他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康熙拍了拍他的手,有些感叹道,“朕也老了。”
胤礽微笑,“皇阿玛毕竟是到知天命的人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样算起来您的确是不年轻了。”
这话听着像是逗趣,可是康熙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现在又是父子独处的情况,他忍不住的觉得胤礽的态度很奇怪而且话里有话的,神色不由得又冷淡了下去,“那太子的意思是朕也该学寻常人家一样颐养天年了?”
“皇阿玛,太医说了您这次伤得虽然并不严重,但毕竟是亏了气血,又加之患上疟疾而昏迷,终究是伤了底子,不能劳心伤神,得静养。”胤礽笑容不变,声音也并没有起任何波澜。
康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胤礽也没有半分回避退让,直视回去。
“保成。”良久,康熙仿佛是累了般闭了闭眼,眉宇间有着疲惫,轻声道,“你登基了,承祜怎么办?”
胤礽心中一震,脸上却不显,只低头浅笑道:“儿臣定是会让哥哥一世荣华安乐的,毕竟是嫡亲兄弟,感情深厚,断不会委屈伤害了他。”
“是吗?”康熙冷笑,“胤礽,你自己心里清楚。当年你被朕撞破那背德心思,朕想你可能只是太年轻,还不明白男女之情,所以才会对承祜起了心思,混淆了感情。本以为时间可以消磨一切,把你拉回正途,可是到头来是朕低估了承祜在你心中的位置。”
“皇阿玛,这样不好吗?若我不是有这样的心思,凭着哥哥的嫡长子身份,即使我与他从小感情深厚的长大,我也不得不因为这个太子之位而去算计怀疑他,最终与他离了心,祸起萧墙,到时候两个嫡子反目成仇,其他兄弟又厉害蹦跶的,这朝堂上免不了的动荡,若真那样,皇阿玛你会怎么办?都是亲生骨肉,你对谁下手镇压也免不了伤心吧?”胤礽有些嘲讽的道。
康熙闻言被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瞪圆了眼睛火冒三丈的狠狠刮了他一眼,这孩子的意思是他还有理了是吧?混账东西!
若非康熙刚从昏迷中醒来,浑身无力,恐怕早就跳起来把人抽一顿了!!
但是仔细把胤礽的话过一遍,又发现其实……还真挺有道理。
所以康熙纠结了。
“皇阿玛,当年我说过会一辈子敬爱哥哥的,这个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遵守下去。”胤礽很是认真的的道。
康熙凝视了他一会,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胤礽,你还是没有明白。你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除了承祜,这世上能说了解你的就是朕。胤礽,你看着承祜的时候,眼底总是会不自觉的出现渴望,这些年越发的厉害,朕不知道你是因为朕已经知道了所以懒得掩饰还是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的眼神含着令人心惊的疯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承祜已经成为了你一定要得到的人,对不对?”
胤礽抿唇不语。
当然是对的,虽然是为了让康熙知道他对哥哥的心思一直没有变而时不时在他面前暴露一两分感情,但是自家皇阿玛能推测到这个八九不离十的份上,实在是相当厉害。
“你登基之后当然会对承祜很是礼待,可是当你成了天下之主,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你的决断的时候,你真的能忍下对承祜的渴望?胤礽,你忍不了的。到时候你只能控制不住的折了他的羽翼,将他完全据为己有。”康熙声音并无起伏,但是语气却是无比的笃定。
果然是明察秋毫了大半辈子的皇帝,如果自己没有早就和哥哥两情相悦,登基之后的情况想来还真如皇阿玛所说呢。胤礽在心底感叹。
康熙见他久不言语,便觉得他是默认了,眼露复杂,低声继续道:“胤礽,做帝王无情一些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若心里有了偏爱之人,处理事情就会失了公允。若说这些年来你这个太子让朕觉得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是把心偏到了承祜身上,而且还是越来越偏,到现在只怕整颗心都在他身上了。朕怎么放心把整个大清交给你?作为王者,私心不能太重。太重就会因一己之私而误天下万民。”
胤礽还是不出声,康熙重重一叹,脸色眼神旋即沉了下来,“胤礽,如果朕要你在帝位与承祜之间选择呢?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四周的空气似乎随着这一个问题的出现而变得凝固起来,胤礽慢慢抬起头,脸上沉静如渊,对上康熙锐利的眼神,良久,缓缓开口道:“皇阿玛,帝位是您从我满周岁时就已经擅自帮我做的选择,您觉得您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放肆!”好吧,这就是恼羞成怒了。
胤礽毫不在乎,继续道:“帝位于我是必须却不是必要的,因为废太子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至于哥哥……”他看着康熙迟疑了片刻,“一个帝王,心偏固然是错,可若是偏心之人是个聪明而又明理并且心中自有家国万民的,却又是一件幸事。”
康熙怔愣片刻,想到这些年来两人在朝堂上的作为,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胤礽,承祜对你来说是什么?”
胤礽仔细的想了想,“自古帝王,无论贤庸,很多时候都不得不为了大局或者某些事情而对一部分的人残忍或让他们委屈退让,并且会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以求宽恕。我的将来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哥哥永远都不会是我必须残忍对待委屈安置的那一部分人。”他伸出手,用修长的食指轻点自己心口的位置,“他永远都会是这里面最美好的存在,不容他人伤害哪怕一丝丝,连我自己都不被允许。”正因为这样,他最后还是把药喂给了皇阿玛。
因为他看出了哥哥的挣扎,若是哥哥真的想他尽快登基不在乎皇阿玛的性命,他完全不需要命人去取药,可是最后他还是把药交给了他。他对于登基是势在必得的,但是还不到要弑父的地步,若果真的那样做,哥哥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怪他,但是却会把这条罪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又怎么能在他的心上埋下不安的种子呢?
康熙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知道,或者是不愿意相信胤礽对承祜的感情竟然真的浓烈如斯。
爱新觉罗家似乎每一辈都会出一个情种,也不知道是冤还是孽。
“策拉尔,哈特,图雅哈……”康熙突然吐出一连串名字,囊括乾清宫侍卫长,京城八旗都统和六部中占主要职位的人,“都是你安插的人?”
“没错。”其实其中有一部分是哥哥的,但是他们早就不分彼此,势力人脉都是共享的。
康熙的眼底一瞬间充满了震怒、伤心、喟叹、寂寞,最终归于平静,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胤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祖宗基业就交到你手上了。至于承祜……希望你真能做到不委屈伤害他分毫的承诺。”
胤礽站了起来后退几步,跪下,恭恭敬敬的磕头行了大礼,“儿臣定不负皇父所托。”
五天后,康熙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便拟了两道明旨一道密旨。
康熙四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册封理郡王为和硕理亲王,世袭罔替,配享太庙。
十二月二十一日,康熙帝以身体违和为由宣布退位,禅位于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来年开春举行登基大典。
十二月二十二日,康熙的贴身太监顾正秘密来到理亲王府,交付一道密旨后便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
十二月二十三日,太上皇移居宁寿宫。
元月初一,新帝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改年号“兴平”。登基之日,天色大晴,朝阳的霞光映照进大殿,顿时弥漫一片金色光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礽坐在太和殿正中的金銮宝座上,看着跪在他脚下的众人,神色淡漠,从此他将站在这个皇座上俯瞰天下,居高临下的将所有人的表情心思尽收眼底,从此手掌天下权,杀伐决断也全凭他一念之间。
高处不胜寒啊,他的手轻抚过一片冰凉的宝座扶手,心中有些感叹。
就在这时,跪在宗室最前的一人抬起了头,对着他缓缓一笑,柔和得像是上好的玉石,能直接感受到其中的温润之意。
一瞬间,心底就变得无比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