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得温柔。
岂止如此,他好像所有的骨头缝儿都被温柔灌满,柔到要不见了。
六十六
桶里的水温热,热气蒸腾间瀛泽有些恍惚。他把手放在水里,并没有碰到大叔,只是感受着细微的波
澜一波一波从手上掠过,连绵柔和的触感竟让他不知不觉间红了脸。
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热度更添了几分。
明明只是水而已……
正走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沈筠叫他,瀛泽下意识地转脸,正对上大叔的眼睛。
呼吸在那一瞬间放缓了。
那双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沾染了水汽,真是……分外的好看。瀛泽看着,脸越发红了,沈筠似乎察
觉到了什么,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末了还是瀛泽故作自然地开口:“大叔……要不要加热水……”
没等沈筠回答,院子里就传来了不大不小的敲门声,一声一声间隔相同,敲门的人似乎很是从容,这
风格实在像极了……
“果然是你。”瀛泽打开门,一脸不高兴地说。
那人顶着一张苍白至极的脸,很清雅地笑了笑:“你开门真慢……”说完他就顺着门板软倒在地,瀛
泽看着,头顿时疼了起来。
把大叔从桶里扶出来,等他擦干身子换上衣服,再把人推进屋里,瀛泽才回到门口,把瘫软在地上的
人拿进屋去。
已经长大的瀛泽做这个动作很是轻松。
只是他的头还在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人今天不是血糊糊的,日后自己不必为清洁分神。
“你还没死啊!”把人找个地方放好,瀛泽没好气地说。
“瀛泽大人希望我死么?”那人无比优雅地微微一笑。
瀛泽一怔,却也不得不承认,刚才那句出口时心里是很轻松的。这个人到底没有做过太多坏事,往日
教自己也是尽心尽力,那些教导和捉弄,他内心深处其实分外怀念。所以看见他活着回来,还是很高
兴的。
好像之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一并回来了。
靠在床上的沈筠这时开口:“那日承蒙相救,沈筠和瀛泽感激不尽……”
他一并代两人道谢,语气很是郑重,指的是当日鸢用枯木代替自己,并且最后对天君出手的事。
“不必……”鸢微笑道,“我本就是天君派来的,只不过没下得去手,最后……也说到底也是因为自
己的私心。”
“还是要谢的。”瀛泽想了想,认真地说。
不论鸢所图为何,那日能够了局也毕竟多亏了他,况且大叔没有伤在天君手下,单这一点已经让瀛泽
分外感激,所以这话他说得很真诚。
沈筠微笑,神色中略见赞许。
鸢看着瀛泽,似乎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又笑了起来:“我来是有些事要拜托你。”
他神色淡淡,唇边的笑有些柔软,看不出太强烈的情绪,顿了顿继续道:“过些日子……无妄天君会
来这里,请告诉他我去梦华巷了,不用找我。”
“什么?”
瀛泽顿时神色一凛,沈筠的脸色也微微变了,这些日子过得平静,然而他们心里都明白很多事没解决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罢了。
“不用担心,”鸢的笑容有些飘忽,声音却还是清雅温和,“他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也不会再需要逆
鳞和龙蜕了。”
看见瀛泽依然紧张不信的样子,他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我确定。”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有种奇特的笃定,鸢眼神微微飘远,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欣喜。
六十七
“到底是什么回事?”瀛泽忍不住开口。
“有个人很早以前死了,那之后他就变得……像现在的样子,”鸢略垂了眼,淡淡道,“他想救他…
…或者说最初是想救他,但是到了后来,谁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了。权势、力量,或者逆鳞那样的珍
宝,他好像什么都想要,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我也……”
瀛泽有些怔,他对无妄天君实在恨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但是听着鸢这样说,心里边竟然有微微的迷
惘,没等他想清楚,鸢便住了口不再说了。
他好像很累的样子。
“算了,他的事不说也罢……”鸢的脸色白到不正常,他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其他的将来问
你哥哥,自然就知道了。”
“我哥哥?”瀛泽挑眉。
“他在天帝那里,日后你会见到的……他很好,你们不用担心他,也不用担心天君再来找麻烦,”鸢
睁开眼微微地笑,“不信我么?”
瀛泽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最后把自己也弄乱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狐狸这般模
样,总觉得很陌生。
鸢看见他的反应笑得更开心:“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瀛泽不太明白,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这么严肃,”鸢轻笑,“不是让你白帮忙的,有交换哦。”
说完他自己起身离开走到院子里,瀛泽有些呆,不知道有什么事是要背着大叔说的,忍不住回头看了
看。
沈筠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自己先开口道:“跟他去吧。”
瀛泽推门走到院子里,鸢果然在。
月色淡淡,不太亮却很美,他一身衣服雪似的映着月华,一眼望去十分好看。听见瀛泽过来,他也没
回身,就那么背对着他说:“沈大侠的眼睛?”
瀛泽黯然道:“看不见了……”
“我知道你们在清冷渊的事,渊中奇寒,凡人进去又受了那么多伤,定是必死无疑,”鸢轻声道,“
但他却没死。”
瀛泽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们必然有什么忘记告诉你了,”鸢继续道,“能保他不死的定是世间难求的灵药,比如……龙蜕
。”
瀛泽微微一震,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脑中满满的都是一个念头:大叔吃了龙蜕,那是……
他自己愿意的么?他愿意了么?这问题的答案对他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让他紧张得浑身轻颤。
“想知道什么,不如自己去问。”鸢语声中似乎还带着笑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低,“去好好地
问清楚……要是有机会继续教你多好,知道么,我其实很……”
很什么,他并没有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重复道:“要记得答应我的事。”却不等瀛泽的回答
,径自离开了。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好像很轻松地笑道:“我知道你还有龙蜕,但是别急着给你的大叔吃。那东西
可是有些让人兴奋的效用,吃多了……可是会有后果的。”
说完这些,他便消失得毫无声息。
瀛泽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是补充阳气之类的,会让人……生出些尴尬的感觉。但他却没有羞涩或者
听见玩笑的轻松,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有种隐隐的怪异,却说不清哪里不妥,再加上刚知道的事实让
他心中大乱,一时也无法去想别的,最终他只是看了看空空的院子,心乱如麻地回屋去了。
“大叔……我有事想……”看见沈筠的第一眼问题便藏不住了,瀛泽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沈筠却打
断了他。
他很少打断他说话。
瀛泽一脸诧异地听见大叔缓缓道:“我刚才,没有听到鸢的呼吸。”
大叔的耳力极好,他说他没听到呼吸……瀛泽愣了一下,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那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方才月色下鸢的身影的确是越来越淡,消失的时候他没有推门,便径自穿过去了。
听哥哥说过,有些能力的死魂可以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实体,只是不能久长。
瀛泽呆住了。
心里的问题再怎么汹涌着往外溢,生死面前他也无法出口了,只能立在房中,和大叔两个人相对沉默
。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鸢没出口的话是“我很羡慕你们……”
而说不出羡慕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已没了羡慕的机会。
他们也不知道,若干年的某一天清晨,无妄天君居然真的来敲门,那个无比俊美却性情残暴的天神好
像忘记了很多事,居然会很礼貌地问:“请问鸢是不是来过这里……”
六十八
那天夜里瀛泽做了很多梦。
他梦见鸢胸口破了个大洞,汩汩地向外流着血,他上去叫他,鸢却回过头来说你认错人了,我是怀霜
。然后他就真的变成了个陌生人的样子,招着手让大叔过去。自己拉着大叔的袖子不放,大叔说放心
我会陪着你,皮肤却在以惊人的速度长出皱纹,瞬间变成了一个老人。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远,消失在
一个巨大的石门前,转眼间石门也不见了,地上只有两只瓷杯子。杯里有酒,瀛泽像小时候一样变小
了跳进去,却觉得那酒又酸又苦,杯子也大得不着边际,怎么都游不出去……
所以半夜醒来的时候,瀛泽发现自己死死地抓着沈筠的胳膊。
脸上微微一热,方才在梦里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没想到那木头不浮反沉,带着他往水下坠去
,挣扎之间醒了,才发现大叔正看着自己。
“大叔……”他下意识地舔舔唇,“我吵醒你了?”
沈筠摇了摇头,问他:“还困么?”
瀛泽也摇头:“睡醒了。”
沈筠淡淡地笑了一下:“瀛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他失明之后眼中神采暗淡了许多,却显得更加
安静,瀛泽明知他看不见,此刻被他的眼睛对着,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等了许久也不见沈筠开口,他有些紧张起来。
“大叔……”他下意识地开口,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就听见沈筠一字一字道:“我吃了龙蜕。”
瀛泽微微一颤。
许久没有听见身边的孩子说话,沈筠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补充道:“就是你留给我的那一枚,
还记得么?”
记得……当然记得……瀛泽心里波涛翻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睁大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
沈筠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竟然有些暗自庆幸自己看不见,他想整理下思绪却又发现
没什么可理,就由着自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那日在清泠渊,我快要坚持不住了……这些年想过很多次怎样去死,”沈筠有些自嘲地笑笑,“但
是那天想的,却全都是怎么才能不死。”
瀛泽听得心中一痛,沈筠却笑得淡淡的,很平静的样子:“我不能死,因为还有个孩子等我去救呢…
…然后我便摸到了怀里的装龙蜕的包裹。”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然后你便没有死,我也没有死,那个长生不老的说法若是真的,我想以后大
概也不会死了吧……”
“可是……”
可是你真的愿意么……瀛泽看着他,想问却问不出口。
沈筠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说,直到昨天鸢来了这里……他让我想了很多,不
管怎样,死都不是一件好事,不死……也并不是坏事。”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时掠过许多往事,沈筠微微闭上了眼。死别的感觉他太过清楚,那真的……不是
好事。所以就算曾经那么不动声色地拒绝过龙蜕许多次,但那天的决定,却是实实在在出于自己的本
心。
死都不怕了,还需要畏惧永生么?
更何况无论他承不承认,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少年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一个无法替代的位置
。
“我曾想过这一辈子就陪你这样过下去,”他终于睁开眼微微一笑,“但既然这样了,那么再多几辈
子也是一样的吧。”
瀛泽久久地看着这人平静浅笑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大叔口中的“几辈子”和情人间的相许还并不相同,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已经太过
重要了,重要得他要用全部的心血去一个字一个字记住。他们有很漫长的时间在一起,大叔决定去接
受漫长的时间和自己在一起,那么就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有什么关系……
“大叔,”他努力了很久才让自己能够重新开口,“我想抱抱你。”
沈筠点点头,下一刻他感觉到少年的手臂轻轻环住了自己。他的身量其实早已不是个孩子了,相贴的
胸膛传来成年人独有的力量和热度,有些陌生,却并不让人惊慌。
拥抱的力道在慢慢加深,灼热的呼吸不知不觉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沈筠有些眩晕,口中却还是很
坚定地说“不行。”
还有些事他需要确定,还有些时间,瀛泽必须等。
“等过了明天,”他闭上眼轻声道,“明天我给你答案。”
瀛泽停了一会儿,将唇移开。
感觉到那呼吸从唇边移开,却落在了自己的面颊上,沈筠略微一怔,没有拒绝。那是个很柔软的吻,
带着一点点泪水似的湿,并不太久,却足以化开十年孤寂,半生冰冷。
是不是关涉情,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已经不太重要了。
明天是怀霜的祭日……等过了明天,我给你答案。
六十九
第二天上山的时候,瀛泽一直搀着大叔,但沈筠自己知道,他并不需要搀扶。
他曾在夜晚满身血迹地冲下山,一切闪避攻击全靠听觉,此刻虽然看不见,却也绝不会比那时更加狼
狈。
更何况苍炎山他实在太熟悉了。第九十八级石阶只有一半,那是怀霜试验新的机关时弄坏的,快到山
腰的地方有颗核桃树……是自己二十岁生日时怀霜载下的。
那时还是一根很细弱的小树,风过就颤颤的,沈筠看着上边不多的几颗绿色果子,怎么也想不到那会
变成皱皱巴巴的核桃,想到这里,正巧听见耳边瀛泽疑惑道:“大叔,这是什么果子?”
沈筠站在树下,过了一会儿微笑道:“是核桃。”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听到了少年略带惊奇的声音,他想了想补充道:“别咬,不好吃。”
“是非常难吃,”瀛泽把已经印上牙印儿的青核桃从嘴里掏出来,“大叔你怎么……”
“我吃过。”沈筠听着风从枝叶中穿过,轻声说。
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声音好像流水一样安静轻缓,一时间许多往事从心底涌上来,也流水似的从眼
前流过。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被一根横生的枝杈挂住了衣服,肩膀上感受到熟悉的温度,是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