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叹口气,又问:“疼吗?”
他不信这个孩子没事。
听公子讲过发生的事后就一直如此,只是当时情势所迫无暇细想,现在压抑的恐惧和担心才一丝一丝
浮了上来。
瀛泽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他想扑到大叔怀里说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受伤,想说我伤得根本没有大叔重,也想问一句大叔你疼不
疼……但最后还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泪水落在沈筠手里,因失血而冰凉的皮肤上,滚烫的感觉更加清晰。“瀛……”沈筠想说什么,但一
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上下的伤口都被牵动,他眉微皱,片刻唇已见了血。
瀛泽一时呆住。
他见过大叔缠绵伤病的样子,但那时沈筠多半只是微闭着眼,脸色淡淡的恍如透明,而现在……现在
他看不见,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睁着,竟然有几分痛到极处的茫然和软弱,偏偏又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这神情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刺到了瀛泽心里!
劫后余生的少年唇色也变了。
沈筠的唇是染血的艳红,他的是惨白。
正在这时,一道微风轻轻地飘了进来。“别说话,别动,”身边有人温和道,“你咽喉为寒气所伤,
最好不要说话……瀛泽天分极高,只要神智清楚,其余的伤都是小事。”
三言两语间他已拂过沈筠身上的几处穴位,让疼得几乎痉挛的人渐渐平复下来。
鼻端茉莉蜜糖的气味更重,这个满身糕饼味道的人声音和方才在门外时一样温柔。
这种温柔让人安心。
沈筠知道他是公子身边的人,心中略松,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裴老板……”瀛泽低声道。
“叫我裴雅,”说话间,这人衣上的紫藤仿佛无风自动,人也带着紫藤样清淡的笑,莫名地让人温暖
,“瀛泽,别哭。”
“嗯……”瀛泽同哥哥借住公子家时同裴雅还算熟悉,经历过这许多事巴不得有人替他做主,因此乖
乖的,分外柔顺。
“你哥哥正在梦华巷养伤,暂时不用担心,”裴雅温言道,“公子也神思耗尽伤了元气,所以我才会
在这里。”
瀛泽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却不想等到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我马上就要走。”裴雅道。
瀛泽急了,却听他继续道:“天庭那边还有很多事有努力的余地,我走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瀛泽
,听话。”
直到裴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瀛泽还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大叔的眼睛会不会好,那人就干脆地走了。他立在当地一片茫然,脑中混乱,身
上未愈的伤口似乎也开始疼了起来。
他以为大叔出事,自己骤然受激之下落在天君手里,然后侥幸逃生。
而大叔为了带他回来,失去了眼睛。
然后呢……
然后怎样,没有人告诉他,他甚至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哥哥不在,公子不在,裴雅不在,甚至那
个教了自己不少本事的鸢也不在……只有他和他的大叔。
就像这些年来一样,但又一切都不一样。
骤然而来的变故似乎把一切都打乱了。
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床上昏睡的沈筠,他只觉心中酸楚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而小院残破到几乎不能被叫做门的门外,裴雅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微微皱眉:“为什么不让我告诉
他?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明明已经……”
微闭着的人脸色有些白,神态却是一片悠闲:“把新烤的茉莉糖饼交出来,我就告诉你。”
他手中淡青的菊花在风里微微摇晃,而脚下黑猫听到吃的,口水已经滴了下来。
六十三
沈筠伤重乏力,一睡便是很久。瀛泽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天黑之后跑去点了盏灯,回来只觉微光之
下,大叔似乎更加憔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带来几不可闻的焦糊味道,瀛泽
看了一眼院中倾颓的墙和残破的门,心里更觉寂寞。
这是他同大叔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分外熟悉,却从未觉得如此空旷。突然之间出现这么
多人这么多事,把平静的生活搅乱,然后他们又通通不见了。
大叔没有死,这是件多么好的事,他们两人也算劫后余生,该庆祝的。但是大叔他……看不见了。
从来都费尽心思想留在大叔身边,但是这样……是不是自己不在,会更好些呢?但是又无论如何也不
能让大叔一个人这样过下去。瀛泽脑中纷乱无绪,半点也没有平静相对的喜悦和温暖,最后支撑不住
睡去的时候,梦中也都是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冰冷。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里哭过喊过,却总是醒不过来。直到一双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略微
有些凉的十指插入发间,头皮被贴住的感觉那样让人战栗,却又温柔得无法言说。
那是一双略微苍白的手,手指纤长却有力,还残留着用剑留下的茧子,手掌上有些伤痕,因为失血,
指尖的温度略微偏低。
瀛泽骤然醒来,眼角尽湿,半身温暖。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在沈筠的对面。
瀛泽略微一怔,继而有些急,他不知道重伤的大叔是怎样把自己弄上床,又会不会有什么损伤。然而
沈筠只是带着微微的倦色,继续轻抚着他的头发,半晌道:
“别难受。”
瀛泽躺在那里不动,泪水划过脸颊。他知道大叔说的是什么,可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难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沈筠缓缓道:“醒来以后,我想了很多事。”
他喉中不再有针扎般的剧痛,声音却还沙哑,一双眼睛映着灯火,竟比先前能看见的时候多了几分暖
色。
“我想,”他顿了一下,道,“也许看不见是件好事。”
“大叔……”瀛泽忍不住又要落泪,却听他继续轻声道:
“我想……我该学着依赖你了。”
瀛泽大睁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一刻连呼吸都停了,眼中酸涩更甚,心却忍不住狂
跳起来。
屋里很静,沈筠缓缓倒回枕上,闭上了眼。
瀛泽不知是尴尬还是惊慌,借口出去倒水,一时没有回来。
那孩子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沈筠却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清冷渊中生死徘徊之际,他曾经做出了一
个决定,那个决定……会改变很多事。
这些年来习惯了照顾瀛泽,也习惯了远远看着,潜意识里不让自己介入太多。所以一直不肯吃龙蜕,
除却求死之心,除却仙人之隔,还有刻意的疏离。
但在冲进院中的刹那,他竟有一丝后悔。
明明记得怀霜死时,那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深沉痛意,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把瀛泽推远。但是现在,
他既已不想死了,他们既然还都活着,那么……就不必要再坚持了吧。
危急之际是如何伤痛不舍,毕竟只有自己最明白,而沈筠从来都不是自欺的人。
再睁开眼,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漆黑。
因为夜盲之症,他从不肯真正放松自己,但现在日夜都看不见了,内心却真的很平静。
正在这时,瀛泽端着一碗水回来了。沈筠被他扶着喂了大半碗温水,这样靠在那个孩子怀中,他其实
很不习惯。
是不是能接受他的感情,又能这样走多远,他不知道也没什么力气去想。
但是至少此刻,他并没有后悔。
六十四
后来沈筠才发现,让他不习惯的事,比想象的还要多出许多。
那日的话到底说得轻易了,精神好了一些之后,第一次清醒着让瀛泽帮自己换药,他就出了一身的汗
。全身都有龙鳞割出的伤口,衣服被褪下的时候,竟是这十几年来沈筠最紧张的时刻。
非关旖旎,他只是紧张。
医者之外,除了怀霜,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将自己袒露在任何人的面前。并不是身体本身,就算不习惯
他也并不是女子,不会太过拘泥,只是这个样子……莫名地有些脆弱。
更何况那个孩子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沈筠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泰然自若一些,这样两人都会少些尴尬,但感觉到瀛泽的手指触到自己的皮肤
,身体还是忍不住绷紧了。
直到痛楚袭来,要分一半神思去忍痛时,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而瀛泽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直到他收拾了药瓶纱布,又帮沈筠擦去头上的汗时,才轻轻说了一句:“大叔……我好像从来没听过
你喊疼。”
沈筠微微一怔,想说什么,瀛泽却已经推门走了。
轻轻叹了口气,沈筠闭上眼。
喊疼么……他虽然怕疼,但这些年来也只在怀霜面前从不隐瞒。习惯太顽固,毕竟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
瀛泽出门打了桶水洗手,然后在院子里呆立了好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几天怎么变得如此不爱说话,每次看到大叔蹙眉忍痛的表情都想大哭一场,然而
真正站在床边的时候,不管是愧疚还是心疼,他通通都说不出口。
大叔他说……要学着依赖自己。
每当想起这句话心都会跳得很快,可是脑中真的很乱。被公子带走的时候,学本事的时候,他不止一
次想过要长大要变强,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叔身边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是啊,从前大叔说一直把自己
当孩子,那时多难受啊……现在他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原来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不愿意当孩子。
不论想要和大叔比肩的愿望多么强,他毕竟早已习惯了。
所以看见大叔脆弱的一面,真的很难过。
那对他来说是太陌生的东西,就算模模糊糊地代表着彼此的亲近,但是满心茫然的少年并不知道该如
何接受。
想同过去一样扑进大叔怀里大哭,想揪着他的袖子说对不起,想抱住他撒娇。可现在莫说这些,就连
平日一般的对话都觉不自然了。
瀛泽在院子里想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灶上的药溢出砂锅,他才急急奔过去端了下来。
大叔眼睛看不见,瀛泽这一生更加不会有任何离开他的念头了。
不论如何,他都希望大叔尽快好起来,希望他平安。
之后的日子过得都很平静。
瀛泽每天都陪在沈筠身边,很少出去。期间那只叫寥寥的白鸟来过一次,传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平
安勿念”之类的寥寥数语,瀛泽认出是哥哥的笔迹,放下一半心来。其他的事却是不知道了,对寥寥
再三逼问无果,瀛泽掸掉身上沾的鸟毛,回屋做饭去了。
他做得不甚熟练却每日都有进步,更让人欣喜的是沈筠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地和他一起吃饭了。
吃过饭是换药。
瀛泽想起哥哥的信略微走神,手劲大了些,沈筠忍不住抽了口气,一声低低的痛吟出口,两人都是一
呆。
沉默了一会儿,沈筠先开口道:“轻点。”
瀛泽好像突然惊醒似的,轻声道:“好。”
那一日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有些事情不同于看书练剑,不需要规划也不能被
训练,自然会慢慢习惯。
那时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候,瀛泽并不知道,有些东西他不知道如何接,其实屋里的沈筠……也并不知
道如何给。
他们都还需要时间。
六十五
半月之后,沈筠的外伤基本痊愈,他自己对这复原速度甚为惊讶,瀛泽却只嫌太慢,裴雅留下的已经
是世间难求的灵药,他却恨不得换了天帝的仙丹玉露来。
“已经好了……”沈筠笑着安抚他,然后道,“瀛泽,帮我烧桶水吧。”
“好。”瀛泽干脆地应道,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大叔要……”
“洗澡。”沈筠随口道,“再不洗就臭了。”
他眉目温和,有些自嘲般淡淡地微笑,说得也极自然,但瀛泽却是愣了一下,脸慢慢地红了。
他知道那自然是说笑,沈筠好洁,这些日子有自己帮他擦身,总不至于太难过,只是不如洗澡痛快罢
了。瀛泽回想那时虽然有些羞窘,但也渐渐习惯了,没想到听见大叔这样说,他竟然觉得脸上烧得厉
害。
大叔说得太平常太自然,自然到……类似于亲密的程度。
瀛泽怔怔了看了一会儿大叔的脸,忽然逃似的飞奔出门,过了好久跳个不停的心才平复了些,他突然
想起什么,又匆匆折了回去。
沈筠已经睡着了。
把刚刚忘记拉好的被子盖在沈筠身上,看着安静浅眠的大叔,瀛泽觉得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
眼角微酸有些想哭,心里边却是无法形容的温暖。
大叔是因为自己受伤的,若非退无可退,他恐怕早就因为愧疚和不安离开,哪里还会有今日静暖。
他第一次感激哥哥和公子把自己留了下来。
床边凳子上搁着铜盆皂角,沈筠躺在床上,长发散开又被拢在一起,瀛泽正挽着袖子给他洗头。
新伤初愈,瀛泽怕大叔在水里泡得太久,坚持用老法子洗了头再让他洗澡。时值正午,水不用烧便被
晒得很热,瀛泽半蹲着有些费力,换过第二盆清水的时候,上身已经被汗湿透了。
沈筠额上也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脖子很酸,这样撑着太累了。
瀛泽洗到一半发现大叔脖颈僵硬,心中微微一疼,满手泡沫不好帮他擦汗,想了想把手涮干净,手在
他颈后轻轻一按。
动作很轻很自然,手在那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便顺着头皮按揉过去,穿过发根,一路滑到发梢去
了。如此反复数次,沈筠渐渐放松下来,由着他把头发洗净又擦干,起身的时候有些急,微微的眩晕
散去,少年轻而暖的气息已经擦过颈侧,蜻蜓点水似的离开了。
去洗澡的时候,少年执意要扶着他。
其实依靠沈筠剑者的敏锐,伤好之后即使看不见也大概能自理,但瀛泽不想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跌跌
撞撞,扶着他走到浴桶边,轻声说:“大叔自己来……”
沈筠解了衣服,他闭着眼睛接过放好,又闭着眼睛扶他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闭着眼。
细微的水声响起,瀛泽心中微乱,想找个借口出去又不放心沈筠一个人,最终还是拿了一趟换洗衣物
,很快就回来了。
站在一边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把眼睛睁开。
大叔自己洗得费力,有几处伤得重了,外表虽然愈合,动作大时却还牵扯得疼,瀛泽忍不住帮他撩起
水来淋在身上。
沈筠愣了一下,由他去了。
才洗过的头发很柔顺,沾了水贴在脸上,瀛泽用手指轻轻替他放下来,不多时又有几丝沾了上去。瀛
泽干脆把他的头发重新理了一遍,拢在一起拨开,露出略微苍白的脖颈。
热水从脖子上淋下去,顺着肩背流下,手指偶尔会碰到湿润的皮肤,但很快就会离开,片刻之后又有
新的水淋下来。屋里只有水声,瀛泽觉得时间都要停顿了下来,自己的血液很烫,但却同这水一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