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显吓了一跳,慌乱地看向了别处,然后又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长得……长得……特别……特别……嗯……”他又看了我一眼,脸色更加红润了,最后在我凶狠的眼光里低下了头,说道:“长得特别像他爷爷。”
我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友好的态度,拍拍他的肩膀,柔和地问:“呵呵,你脑袋上的包还疼不疼啊?”
他抬头看了看我,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事。”
我也笑了笑,说:“没事就好,刚才的紫金化瘀膏是宫里顶好的药,有效得很。”
他的表情也自然起来,说:“嗯,是好药,我在家里受了伤也用的它。”
“在家时,也经常受伤么?”
“嗯,习武怎能不受伤呢,浑身上下都是!”云邵阳脸上的表情很柔和,不过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苦练了这么多年,还是……”说完像个孩子似地垂下了眼睛。
“嗨,男儿立身又不是只有竞武这一条路可以走,你还那么年轻,有的是机会!”我特别无所谓地安慰他,说实话,看他这么瘦削的身板,能入选二十强已经够不可思议了。
“嗯!”云邵阳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天真无邪地笑开了。
我也抿着嘴角,手中的扇子没有停下来,继续扇着微微的风力,炉中的火焰十分温和,有淡淡的暖意映在脸上,炉上的药盅里飘出浓郁的香味,有一股凝神静气的味道,我尤其喜欢。这么多年来只要一闻到药味,心中就流淌着舒适感,或许这是林家血脉里对医药的热衷吧。
我挺直了腰身,用厚厚的布帕将已经煮好的药盅子提了起来。
云邵阳倒是很热心,他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然后迅速往一边的桌子上一放,回头对我说:“我来就好,你看着火就行。”说完就转身,将滚烫的药汁从盅子里倒入一边备好的碗里,他没用帕子就把被药汁搵得烫手的碗端了起来,走向一个已经接好骨头的少年面前,笑着把碗递了过去,还说了几句体己的话。
我对云邵阳的印象越发好了,他是个很真诚也很善良的小鬼。这样的人,不会被一时的不顺给绊住的。
我一边看着另一个炉子的火,一边从一个从御医殿里搬来的抽屉阁子里抓出了几味药,按照份量依次放进新的盅子里,然后提起水壶缓缓地注入清水,直到比药面高了两个横指,就把它放在了一旁。
不想云邵阳实在太积极了,我刚放下,他就捧了去,打算放在炉子上。
“住手!”我急忙喊了一声。
云邵阳乖乖停住了,只是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我做着手势,走到他跟前,快手夺了回来。告诫他说:“这药还得泡上二三盏茶的工夫呢,怎能现在就上炉子!”
云邵阳抓了抓脑袋,说:“我不知道有这讲究。”
“凡服汤药,虽品物专精,修治如法,而熬药者卤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亦无功。”我很是得意地念着大道理,用余光瞟着他。
云邵阳继续茫然地看着我,期期艾艾的说:“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
我盯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副纯善的样子真是逗人极了。自己也忍不住自我感觉良好起来。原来还以为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比划几下诗词歌赋能显摆,现在看来只要背些生僻道理,也能优越一把啊~
爷爷含笑看着我,用指头隔空点了我几下。
这时,一个内监掀帘走了进来,很是恭敬地朝爷爷作了揖,道:“皇上方才赐宴乾玥宫,召林老一道儿去领宴。”
爷爷微微颔首,习惯性地用手巾擦拭着手掌,一个典御把爷爷刚才褪下的外袍捧了过来,帮着他穿戴好,爷爷对在场的十个青衣典御吩咐道:“事罢,将这些物事都送回御医殿安放得当,老夫宴后回清远堂商议明日事宜。”
十个人很服从地屈身,那个内监就伴着爷爷走了出去。刚到门口,爷爷就顿住了脚步,朝我看了过来,沉沉地说道:“不许胡闹,也跟去清远堂,乖乖候着。”语毕,这才踏了出去。
没有了爷爷的帐内,明显没了刚才的拘谨,那十个典御也开始不高不低地攀谈起来,不时也向我这儿望几眼。
我看了看坐在帐内的伤患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那两个晕着的,也醒过来,均没什么大碍,就是心里有些疙瘩罢了。
这时候,也陆陆续续地有家人过来接他们了,只是都是家里的佣人,他们的父亲们这会儿都在乾玥宫里,自然是来不了。不过我看他们默不作声的样子,只怕也不大想见自家的大人,到底都有自尊心的。
云邵阳和自家的一个小厮说了几句就打发他们几个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走到了我身边,说道:“明个儿,你还来么?”
“没准,得看爷爷的心情。”我摇摇头。
“我明个儿还来,想看看谁能赢。”说着,又坐到了我边上。
“我也是,看他们每个人都厉害的样子,而且年纪都轻,却风采不输。”
“呵呵,你心中可有人选了?”云邵阳很有兴趣地问。
我低头想了想,情理之中,当然希望霍骁能最终胜出,可是,我看那个楚瑜也不是小角色,没那么好对付,结果还是很扑朔的。
“你能把那块牌子给我看看么?就是你射中的!”我笑着扯开了话题。
云邵阳微微一愣,便从腰间拿出来,递给了我。
凑近了看,我才发现,这块仅是为了排序的牌子是如此瑰丽,通体都是用鸡血宝石打造的,四周是简约古朴的纹路,一面用小篆镌刻着“壹”,另一面也是相同字体的一排小字“大殷康正十八年”。
它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手里,不比我的手小多少,我掂了掂分量后,笑着对云邵阳说:“皇上真大方,一块牌子都这么大手笔,别说留着当念想了,就是一天三炷香供着都够格了!”
云邵阳看着我的眼睛,随之,也合着我笑了起来。
外面的天色逐渐晚了,清亮的月亮也早早地攀上了云朵。
有十几个内监帮着我们收拾余下的琐碎,有的将器皿用具抬上马车,有的合力在拆解的帐子,我站在月下的清辉里,以现在的我,还帮不上什么忙。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夜里,越发有了冷意。
“你现在要去哪儿啊?”我问还在自己身边的云邵阳。
他很是天真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去乾玥宫。”
我很是诧异地看着他,这小子不是被淘汰了么?怎么能去乾玥宫呢?
他似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微笑道:“本来是不大乐意去的,可我今天来,不但来竞武,也是跟随父亲来看望姑姑的。”
“姑姑?”我歪着脑地继续看着他。
他退了几步,半个身子没入了月下的阴影里,犹豫了一会儿,他张口说道:
“奉启皇后,她是我姑姑。”
第十二章:纵马而来
竞武的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颇有些秋日胜春朝的味道,我之所以能了解地这么透彻,是因为现在的我,当然还包括浩浩荡荡的官员,侍从,卫兵。此刻都聚集在皇宫之外的裕丰围场之中。
说起这个围场,不得不追溯到一百多年,当时的明宗酷爱狩猎,希望能不用大肆迁动就可享受蓝天草场的追逐,于是就下令挨着皇城修建了这样的围场,历时十三年,终于营造出堪比真实草原的大型围场,这里平时就放养着无数的野兽,种植着一大片的林木,广阔的面积上仿佛真的坐落了一片森林。
我依然站在爷爷的身边,兴奋地不敢眨眼睛,随行的典御也换了另外的十个人,不过默默地态度还是和昨天的人一样。身后,就是我们的移动工作室——帐子。
因为身在户外,也就没有什么高高低低之分了,我不用抬头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御座,德宗带着皇后,太子和公主,以及必不可少的柳侍君,十分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风光。沿着皇后底下看去,坐着一个与皇后年纪相仿的男人,他就是皇帝的小舅子,弗王爷——云景重。容睿太子的身边坐着一个玉冠锦衣的少年,他是容睿太子的表哥,云景重的儿子,云邵阳。
我偷偷地捏了把汗,庆幸自己昨天没对他太过分,得罪皇亲国戚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我倒是很敬佩爷爷的能耐,这么个狠角色,都平平淡淡地带过去,没流露出什么异常。
云邵阳侧过视线,看向我这儿,依旧是昨天那个纯净的笑容,像是初春的花朵似的。
我别开了头,事实上,我现在对跟德宗有关系的人都挺反感的,这个云邵阳是皇帝的外甥,我看他在德宗一堆里还是挺如鱼得水的,似乎根本没有人责怪他昨天的失利。
现在是午时三刻,和昨天一样,又该开始进行竞武了。只是今天的场所换到了裕丰围场,考验的,自然就是八名竞者的马术。
凉爽的行风里,八个穿着金丝骑装的少年临风而立,他们之中,最大的只有十六岁,最小的是十四岁。却从千百个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争夺御前竞武最后的资格。
今天的比试,只会留下四个人。又要去掉一半的人。最后的四名,才算真正意义上能够参加御前竞武,在昨天的玉石竞技台上一较高下。
刘裕再一次站住宣布道:
“御——马——擒——兽——”
八个少年抱拳应喝:“是——”
接着,他们就牵过身边的马匹,飞身跃了上去。
这些马都是极其普通的,没有性格,不会胡闹,没有速度,不会摔人。只怕等会见了野兽还是要惊慌失措的。不但不能帮助主人追逐捕获猎物,还是个不小的负担。
马背上的少年们,握着缰绳,一个个似乎都做好了冲锋陷阵的准备。
“奔——”内监喊道。
“驾——”
八匹马应声跑了出去,咯噔咯噔地跑向了不远处的密林,身后扬起了一阵烟尘,缓慢地在半空里缭绕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地上。
我找到了霍骁的背影,他大概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不一会儿,就全体看不见了,均跑进了林子里。树林里每隔几百米就有卫兵把守,并且设有蓝色帐子,里面有御医殿的御医,随时为出意外的选手抢救,而爷爷则坐镇原地,有危情难症时才动身前去,身边有马车随时恭候启程,确保最短时间内到达。
“爷爷,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到达终点,该如何呢?”我挨着爷爷坐着,今天我没有坐在小板凳上,视线清楚了不少。
“便看手里的猎物定夺。”爷爷捋了捋胡须,又捏了捏手里的青玉杯子,杯内的清茶微微晃荡,泛着平滑的光泽。
我点了点头,期盼着霍骁能猎一头大老虎回来!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德宗注视着远方,缓缓开口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一般说这样话的人,都证明他已经老了。我很腹黑地想。
一个头发霜白的大臣,很是圆滑地回应:“老臣以为,这些后生固然可赞,还需多加历练方成气候。”
德宗笑了笑,对着皇后说道:“朕倒以为,这霍爱卿家的小子,倒颇成气候啊。”声音不高不低,却大家都听得到,明显不是只说给皇后听的。”
霍将军不卑不亢地抱拳道:“犬子年幼,一点童子功,献丑罢了。”
皇后用温和的口气道:“霍将军过谦了,本宫的意思倒和皇上相同,这霍家公子气度不凡,表现英武,是个人才。”
霍将军继续保持刚才的态度:“娘娘谬赞了。”
我赞同地看着霍将军,皇上爱夸奖谁那是皇上的意思,起码自己不能得意洋洋地就因此得罪了另外七个小朋友的亲友团。
刚才那个白发大臣又朝爷爷抱了礼,说道:“林总管,昨日也操劳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爷爷很淡然地也回礼道:“此乃老臣分内之职,岂有操劳之说。”
皇后接过话茬,看了云邵阳一眼,说道:“本宫这娘家孩子,昨个儿也蒙林总管诊疗,今日已觉大好,真真有劳。”
爷爷沉稳地回答说:“自是小王爷洪福,底子强厚,无老臣之功。”
皇后掩着嘴角低声笑了笑,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了我身上,亮丽的丹凤眼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孩子可就是林总管的孙子了?”
“正是老臣的幼孙,自小就在家里,此番也想随老臣一睹竞武盛况。”爷爷说。
“难怪了,生得这般好。”皇后眯起了眼睛,含笑道继续道:“这林家就是出美人的地方,当年林总管的夫人便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后来挑的媳妇又是个江南美人,呵呵。”说着呢,那皇后竟然还朝我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本宫这里,取些水果来吃。”
我看了一眼爷爷,在他点头同意后,有点怯场地走出了位置,慢慢走向了御座的方向。内心是忐忑的,我总算了解自己是多么没见过世面了。
一个宫女扶着我的肩膀,将我带到了皇后的跟前,我缓缓地跪下了身子,低声道:“娘娘千岁。”
皇后示意边上的宫女将我扶起来,又笑盈盈地看着我,说道:“近看更是了不得了,瞧瞧这眉眼。”
我很是头疼地听着,却又不能像当年一样反唇相讥,或者让霍骁帮我教训。
德宗将身体缓缓移了移,盯着我,开口道:“是林奉御的孩子。”
我知道他在说林子轩,难为他还想得起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
皇后突然流露出悲悯的深情,伸手将我拉近了些:“是啊,这么多年,苦了这孩子了。”
我内心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我又不是无亲无故,你这么说,把我爷爷奶奶摆到哪里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乱发感慨,我顶你个肺。
德宗又问我:“今年可已经祭拜过你父母了?”
我脸上还是恭敬地回答:“祭拜过了。”
我做儿子的不去,难道还指望你这么个大忙人去啊?!
德宗的眼神沉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拿了自己桌上盘子里的一个苹果,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递向了我,嘴角微微挑起,他道:“别低着头,让朕也瞧瞧你。”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家伙别不是还有恋童癖吧,阿弥陀佛!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他还能怎么着不成,最终,我还是很镇定地抬起了头,不过眼睛定定地盯着那个苹果,伸出手接了过去。
德宗见我拿了苹果,点点头,口气里的亲切令我很惊讶,他用平稳而低沉的嗓音说道:“你的眼神,像极了你爹。好生跟着你爷爷学医。”他停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头,轻柔地说:“去吧。”
我连忙跪了下来,谢恩道:“林佑熙告退。”然后,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朝爷爷那儿跑过去,我突然发现自己不但讨厌这个德宗,还有点怕他,毕竟帝王身上与生俱来的威严总是令人胆寒,更别说我这种菜鸟级的小人物了。
爷爷用手把我拉到了自己身边,又把我按到了椅子上,他没有看我,只是小声地对我说道:“把它吃了。”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举起了苹果,用嘴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液迅速流满了口腔,我现在才嗅到了水果馥郁的清香,刚才太紧张得没有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