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栏再一次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人群里不时发出讨论声。
“什么余孽啊,那楚如龙的儿子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就是,就在御前竞武的前一天夜里,被烧死在寝居里的。听说烧焦的骨头还被倒下来的房梁给砸坏了,连个全尸都没有,真作孽!”
“除了他儿子,还有亲戚同党尚未被抓到。等抓了,一并给斩了。”
“听说由霍大将军亲手调查此案,不过有人说他和楚如龙是拜了把子的弟兄,不知会不会手下留情,放走那些贼子。”
“胡说八道,霍大将军历来铁面无私公正严明,绝对不会碍于私交就心慈手软。”
“霍家一门忠烈是国之股肱!他儿子霍骁就是这次御前会武的榜首,还被皇上封了‘御鹰’!霍家又风光了!”
人群里再一次爆发出更为热烈的谈论声。
“不过,霍家素来谦逊知礼,自家小子这般出息,得了封号都快有一个月了,也不见府上有什么动静,硬是照常似的,真真是名门大族!”
“还有还有,听说皇上有意将敏柔公主下嫁霍家呢,只等公主及笄就是了。”
“真的么?”
嘈杂热闹的殷都街市永远不乏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断张合的嘴巴,不断变化着表情的脸孔,混着市井的气息在整条大街上蔓延开来。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成团而聚的人群,从茶楼里走了出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霍骁从我身后侧开步子,默默地走在我的左边。他穿得很普通,却仍掩不住浑身上下与日俱增的锋芒,我能感觉到街上的女孩子都在偷偷地注视着他,如果她们知道这个帅哥同时还是霍骁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激动地晕过去。
“你看看她们一个个准备以身相许的样子,你要不要真的去挑一个?”我用手肘撞了撞他的结实的手臂,打趣道。
霍骁斜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
“呵呵!”我又开玩笑道:“是啊是啊,‘御鹰’霍骁可是皇上心里的准驸马爷,又怎么能瞧得上这些庸脂俗粉呢。”
霍骁兀地停住了脚步,只见他用微怒的眼睛瞟了一下我,接着就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腕,微微用力,仍是不言不语,拉着我快步向前走,我疼地一下子涨红了脸颊。到了霍家马车停放的地方,他仍是不撒手,一个抬手就把我扔进了马车里。
我一下子就摔在了坐塌上,姿势不免尴尬。
我又气又恼地瞪着跟着进到马车里的霍骁。
“准驸马爷的脾气倒不小,真是没风度。”我口气不善地说道。
“有风度的人便会去信那些市井流言么?”霍骁坐定,转头看向我。
“刚才那么长时间,你都没有解释,我当然以为是真的了。”我不服气地辩解道。
“原来你我之间还需要解释,我还以为你能明白我。”霍骁的骨节微微发白,眉头锁得更加紧了,两颗乌黑的眼珠仿佛是随时准备引爆的炸弹。
“我又不是神仙,能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满的靠向了身后的垫子,然后放软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罢了,你做不做驸马都和我不相干。”
话音刚落,霍骁的脸立刻冷冷的沉了下去,他似乎愤怒地有点难以控制自己,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晃了一下,嗓音低哑:“与你无关?!咱们一处这么多年了,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
我瞬间感觉有一块硕大的砖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痛得我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心里气得顿时炸了开来,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下手这么重,真以为我是软柿子不成!我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捶开了他的手,然后扯着嗓子喊了声:“停车!”
马车果然在我撕心裂肺的声音后停了下来。
我用手揉着肩膀,准备起身。
霍骁似乎有点后悔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想把我拉回坐塌上。
我也奇怪自己哪来的力气,硬是卯足了劲甩开了他的手,一步跨到了车门口,愤怒地推开半边的门,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霍骁,你简直莫名其妙!”
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下车,阔步自己走在街上。仿佛觉得,身后的马车就是野兽似的,我甚至还跑进了一条小路,免得马车跟上来。
我一阵小跑后,停了下来,不爽地跺了一下脚。
霍骁凭什么总是一副凌驾我之上的样子,动不动就拉来扯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我怀疑再过几年,我说不定会因为经脉断裂,骨头折损而死在他手上。成天没事走在我边上,是想把我衬得多矮,还爱揶揄我不长个儿。××的!你是没见过NBA那帮子人,有种和他们比去啊!混球!
我肩膀上的疼痛,搞得我心里一团糟,对霍骁的不满一泻而出的同时,也有莫名的伤痛涌上来……
那是因为楚瑜的死讯一直笼在我心上,久久不去,我不是个胆小的人,也知道每天都有人死。我只是想起他就惋惜就虚软,我后悔自己在他活着的时候总跟他呛声,也时不时都偏袒霍骁一点。如今,物是人非,那么富贵繁荣的家业被查抄,族中上下被赶尽杀绝,自己也葬身火海。他是本来要和霍骁争夺那无上荣耀的少年!一夕之间,人鬼殊途!我简直不敢想象,那个一个月前还在我面前笑意满满的楚瑜竟然……
我低下了头,准备走到巷子的另一头去。
有人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臂,我回过了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今日是你生辰,惹你生气,是我的不该。”霍骁的声音低低地从微张的嘴唇里吐出来,他的眉头依旧拧在一起,巷子里的光线有点暗,却依然能看见他英姿勃发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刚才腾腾升起的怒火,在有点潮湿而冰凉的巷子里慢慢压了下去。
我其实压根没生他的气,从小到大,也不知被他弄疼过多少次。只是,最近被楚瑜的死弄得有点神经质,还有看着原来自己的玩伴一天一天地强过自己,有点……羡慕罢了。
“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
不过显然他理解错了,手上的力道也不禁重了些,有些生硬地开口道:“别说气话,我陪过不是了。”
“不是,我是说,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摇了摇头。
霍骁的表情微松,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他的目光也慢慢柔软下来。
“方才,在茶楼里准备要给你的,可你突然要回家……”霍骁难得先开口说话,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用锦帕包住的东西,放在我的手上。
“什么?”我问他。
如果你以为霍骁会那么有情趣地让我猜一猜,那估计是见鬼了,他沉着嗓子说:“是竞武之后皇上赏赐的皇玉佩饰。”
皇玉?!
我瞪大了眼睛,连忙讶异地翻开了锦帕,只见一块精致的方形纯皇玉佩闪着润泽的光芒。
雕工劲力,极具金属刚健之感,琢磨精细,莹润如肌。玉身篆有夔纹,雕琢细腻,是典型造办处的高手的作品。
令我咋舌的是,皇玉之珍贵,一直以来都是被王家垄断的,也极少作为赏赐。霍骁真是不识货,这种东西做传家宝都不为过,他竟然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此物是佳品,又正值你的生辰,便给你了。”霍骁低声说道。
“你确定?”我抬头问他。
霍骁点点头,可却伸出了手从我手里拿回了玉佩。
我立刻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算什么意思?刚默认,就又反悔了?!
就在我纳闷之际,霍骁突然用一只手探进了我的衣服里……
“你……作甚……”我正想出言阻止。
不想他将手停在我中衣内的一个衬兜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了进去。那枚玉佩上的凉意透过衣料透到胸前的皮肤上,有些不适。
霍骁看着我,用柔和的声音说:
“此玉名唤‘心喻’。”
“……”我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内心无比挣扎!收还是不收,thisisaquestion!
不好吧,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皇上赏赐的,转送到我手上,我算哪根葱,占人家这么大个便宜!
哎呀,怎么会,我和霍骁情同手足,小时候就一处吃一处睡,还分什么你我呢?这可是皇玉!!可以买下一座城池的皇玉!
我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说:“你真的要给我?”
“此玉贴身而用,可防身,也可趋吉避凶,乃是吉祥之物。”
“好。我收下了。”我二话不说就握住了霍骁的手,完全忘记刚才还和他闹着别扭,这就说明,我是一个多么容易被收买的人。为了表示对霍骁的感谢,我坚定地看着他,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玉在人在,玉亡人亡。”
霍骁嘴角有了笑意,用手回握我,然后拉着我向巷子的出口走去。
十月末的殷都在经过秋日的缱绻之后,已经陷入了肃杀之中,风中的冷意已经来的明显而又汹涌,在每一个行人的脸上恶作剧般地滑过。
霍骁没有放开我的手,一直拉着我走着。他的手比我大的多,所以,我被捂得还挺暖和的。只是,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和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了,这样……算不算有点失仪?
正想着,鼻子上突然一凉,微微有点痒,我用手一摸,触到了一点点的湿润。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有相同的感觉,落在了额头,耳朵,嘴唇上……
这是?
“下雪了……下雪了……”
路上的行人纷纷抬起了头,看着从天而降,似羽绒般的小雪点,它们在空中旋舞而下,缓缓落在了地面上。
我抿起了嘴角,也和行人一样抬头望天,感受着酥麻的触觉在脸上化开。
霍骁低下了头,用离我极近的声音说:“今天是初雪的日子。”
我也看向了他,眯起了眼睛,乐呵呵地说:“奶奶对我说,十三年前的申时,殷都也下了第一场雪。”
霍骁的眼睛一瞬间迷离起来,像雪一样升起了叫人捉摸不透的雾光。
第十七章:时至除夕
我的生日一过,其实离新年也就差不离了。
近一个月来,殷都总是隔三差五地飘些雪,不多会儿,就给大地铺上了银装。寒冷的气温并不会降低所有人对这种盛大节日的热情,即使是在积雪的街上,置办年货的殷朝子民仍是来来往往,营造着热闹喜庆的气氛。传统的人们希望这场瑞雪能带给他们崭新的一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也在奶奶的威逼利诱之下穿上了一套颜色颇为亮眼的冬装。后来,又围上了一条纯白的貂皮围脖。这是霍夫人,也就是蓉姨的手笔。
每年的新年,她都会亲手为霍骁为我缝制一些衣物和琐碎,不过今年就更忙了些,小霍驰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蓉姨不得不在小儿子身上多花些心思。
眼下的小霍驰已经能跑能跳,也能依依呀呀地说话,嫩生生的,脆生生的。
只见他在厅堂里跑来跑去,像一只浑身是劲的小老虎,一身红彤彤的棉衣,衬得小脸十分可爱。奶娘和婢女小心翼翼地护在他的左右,眼睛一刻不离这位小二少爷。
“霍驰比你小时候活泼多了。”我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又说胡话了。”霍骁将自己手里的一个暖壶放在了我的腿上,也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氤氲的蒸汽里,很淡定地回击道:“我像驰儿一般大的时候,还没你呢。你又怎知他比我活泼。”
“难道非得亲眼所见么?想想也就知道了,你不爱说话的个性铁定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正所谓物极必反,你瞧,这次出来的,就大不一样了。”我侃侃而谈,说着,还放下茶杯,朝霍驰的方向弯下了身体,张开了两只手臂,朗声道:“霍驰!过来过来!”
小霍驰很机灵地朝我这边看过来,亮晶晶的眼睛和霍骁很像。
“过来过来~”我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小霍驰很干脆地朝我这儿一路小跑过来。
“真乖,快过来!”我继续循循善诱。
果然,小家伙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将刚才霍骁的暖壶放回了他手里,把小霍驰抱到了腿上,搂着他小小的身体,笑眯眯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霍驰。”小家伙字正腔圆地回答我。
“他是谁啊?”我将他移了移,握住他的小手,指着霍骁。
“大哥。”依然是干脆利落。
霍骁端着茶杯也朝他笑了笑。
“那我是谁啊?”我把他提了起来,然后调了个方向,让他正对着我。
“……”小霍驰粉嫩嫩的小嘴有点为难地嘟了起来。
我有点挫败地垂下了脑袋,然后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鼻子贴着鼻子地瞪着他,不大乐意地问:“不记得哥哥是谁吗?我一个月前还来看过你呢。”
“是啊,在你睡着的时候。”霍骁很“善良”地提醒自己的弟弟。
“算了,记着!我是你大哥的好兄弟,你得叫我二哥。”我不打算和小家伙一般计较,决定现在就给他落实好称呼,免得他像第一次一样含糊地喊我一声“姐姐”,日后改不过来。
“……”小霍驰迷茫地看着我。
“二哥。”我又重复了一遍。
“嗯。”
小霍驰竟然答应了一声!我极度无语,这样好像我喊了他一声“二哥”似的。真是……亏死了。霍骁那只端着茶杯的手,也已经改用来捂住自己快要笑出声的嘴巴了。
“叫二哥!”我再一次强调。
小霍驰这下总算明白了,十分标准地喊了一声:
“egg。”
我一下子就把他抱到了身边霍骁的怀里,无奈地想:这对兄弟是没法处了!哥哥给我压力,弟弟占我便宜,还……叫我鸡蛋。
“驰儿还小,不错了。”霍骁拉了拉我,为自家兄弟说话。
“知道了。”egg就egg吧,反正在这里,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那位丰乳肥臀的奶娘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少爷,小少爷该喂饭了。”
霍驰断奶时间有几个月了,现在都是过着少吃多餐的生活。
霍骁站了起来,把怀里的霍驰递给奶娘。
奶娘福了福身体,就转身走了。只是可爱的小霍驰还很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哥哥,嘴里依依呀呀的。
“五天后就是除夕了,你进宫领宴么?”我问重新坐下来的霍骁,这种重要的日子,宫里一定大摆筵席,霍骁这样的新宠,肯定得去一趟。
“嗯。宴一散就回来。”他停顿了一下,“今年我去你家守岁。”
“真的假的?”我不确定地问,又忍不住提醒道:“正月初一就是你生辰,在我家过夜可以吗?”
“嗯。”霍骁缓缓说。
“你和霍伯伯和蓉姨说过了吗?”我又问。
霍骁笑着看我,眼神微妙,说:“你以为我是你?”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嘲笑我被家里管得死死的,是霍骁的兴趣之一,同样也是劣行之一!
“你来好了!不过得提醒你,我家来了不少亲戚,没有客房给你睡,得和我挤一张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