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蘅似没注意到腓腓的疏离与失落,他径直走去曲直身边:“当真不愿成仙么?”
曲直偷眼瞥了瞥曲蘅神色,双眸平静如水,语气里也没威迫之意。而越过曲蘅则可以轻松地瞧见腓腓正一脸紧张地等待着,两者截然不同的态度害他也开始紧张了。
天杀的!我曲直一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腓腓眼睛一亮,从曲直表情变化中意识到他已经有了答案。他走近一步,当捕捉到那游离的目光时,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对方却一瞬间率先将视线移开了,转去盯着脚面。
那个笨蛋!
“那个,曲蘅,”曲直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因而声音听起来也显得有些低沉,“我也老大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和你一样到弱冠年纪了。说句实在的,如果当初你没找回我,让我一人在外飘荡自立,就算能打滚摸爬活下来,也没空去想些大侠啊成名啊之类的念头,定是一心琢磨着去做一份能换口饭的活计了。”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时常在想,被你找到,再一起进观做道士,或许这才是曲直这人命格里安排着的。最后能不能如愿成仙不知道,至少做大侠这事我早放弃了。你看我,一没练武的好底子,二缺了练武的勤奋上进,这么些年了也没跟着师兄他们多练练手上的这把木剑。我也该清醒了是吧?”
这一席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没有立即表态,风声簌簌卷起柳絮飞舞。
曲直挠挠鼻子:“怎么了?看你们都不说话,难道……我其实是个武学奇才?”
“扑哧!真败给你了!”
腓腓笑过,换上副严肃面容对曲蘅一拱手道:“修仙者,或为服用神丹以求速成,或为修炼自身身心以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神丹难求,让曲直天天打坐研读经书似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既喜好武学,倒不如随了他的意,授其正统道家功夫潜心修炼,如此终有一日……”
“啪啪!”梧桦不知从哪儿闪出,边走近边击掌表示同意腓腓的这套说辞。待他凑近曲蘅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但见后者脸上阴霾渐渐散去,化作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凝于嘴边。
“看来是我逼你逼得太过。我总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爱诵读经书,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幼童。”
此处停顿略显奇怪,腓腓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曲蘅,却见他身旁的梧桦冲自己露齿一笑,明明也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美男子,腓腓却不禁内心起了阵恶寒。
是警告我别多话么?
“哈哈,哥,你也是,别老把我当孩子看嘛。”
曲蘅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见曲直迫不及待接过翻看,他也舒展了眉头:“过几天我去找元啶师弟说说教你练武之事。你也知我更擅道符之术,而元啶他则深得云铮子真传,一套凌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纵观全观无人出其左右。习武需看根基,你只需听他话勤于苦练,求其空闲时再传你几手,那便足矣。”
“这里记载着一些基本内功调理的口诀,你先自个儿回去练着吧。”
得了心仪之物曲直立即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曲蘅也笑道,一切都还是看你自己,我顶多只能帮你到这步,不过你要是有经义方面的问题倒是可以来问我。做弟弟的听了又发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感激之言,做哥哥的则浅笑着背手倾听。
梧桦扇子柄捅捅腓腓腰眼:“你看如何?”
“啊!什么如何?”腓腓慌忙跳开一步扭头瞪着梧桦,都拜这家伙所赐,刚才差点惊叫出声来。
梧桦奸笑着又去戳腓腓腰,被其一巴掌夺了扇子去,故只得耸耸肩作放弃状:“你有没觉得这对兄弟感情好过分了?”
“才认识他们多久我哪知道,过分不过分还得让他们自己讲。”
“嗯?听这口气莫非你已经领教过了?”梧桦暧昧一笑,抬颌对着曲直点了点,“这位怎么说的?”
“我说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把肥遗还给你。”
什么!腓腓一不留神被梧桦夺回扇子,接着对方炫耀地用扇子柄轻敲了一下他额头,换来的是怒目而视,却被人硬当作是眉目传情,并以此为借口越发不正经起来:“腓腓你就承认吧,哪儿去找一个像我这样又善良又体贴的好人啊——咳咳,我开个玩笑你别下重手……咳咳,喂!好了好了,总之把肥遗送这里来,一方面省得他老在背后说我坏话,绞尽脑汁搞破坏想逃走……我是认真的,咳咳,另一方面,这儿有曲蘅替我看着,我担子也不会太重。”
胆子不会太重?“你打算把鸾鸟也一并塞过来吧?”
嘴角一勾露出个堪称友善的笑容,梧桦故意压低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我真受宠若惊啊……啊!危险!”
曲直听见声响朝腓腓方向望去,瞧见两人打闹他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脸一沉撇下曲蘅一人直直走去那边。
那厢梧桦揉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大喘气。他撅嘴着实委屈,嘀咕道,即使我不说鸾鸟也会跟来的,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腓腓冷笑一声,正欲举手再使一招鹰爪功,手腕被人搭住,一拉一扯,挨上一具温热的身子。
曲直不快:“我刚才问过曲蘅了,他说麻烦你今早专程上山一趟,眼看着快到午时了,你也该……”
“没良心!一个个都没良心!”梧桦愤然打断曲直,“你瞧你,一碗饭都要和我计较,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去哪里了!曲蘅,曲蘅呢?你快帮我说他几句!”
远观好友急声求助的男子忍笑挥了挥手并未走近。“没良心!”梧桦嘴上骂着却是满面笑容。他摆出副可怜相,掌控饭勺的那人却扭过头去。再看向腓腓,谁料那家伙正愁没好戏看呢,一个劲地挤眉弄眼就是不开口为他说几句。
“没良心!”
梧桦无奈最后只得极不情愿地道了声告辞。说时迟那时快,腓腓手腕一翻从曲直掌中挣脱出,反手扯上梧桦袖管,“你等等。”他走上前说了些什么,嘴贴着耳边甚是亲密。
两人相视一笑。
曲蘅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注意力又很快移去背对自己呆站着的曲直身上去了。
梧桦行事自有分寸,不必担心。曲蘅如是告诉自己。
待梧桦身影一消失,曲直借口午膳还未准备,拉着腓腓一同匆匆赶往后院。一路上他多次询问腓腓刚才与梧桦说了些什么,次次都吃了闭门羹,最后恼羞成怒索性下令命其日后离那家伙远些,老来蹭饭的会是什么好货色。
腓腓内心好笑,面上却没表现出半分。在灶间看曲直黑着脸揉面团,时间长了又嫌无趣,元斐小道士寻思着自己刚进观理应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便从筐里取出碗筷捧在怀里:“曲道兄你辛苦了。元斐我瞅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站着也担心妨碍师兄你做事,就替你先去递送碗筷给大家了。”
“曲道兄,要抓紧时间哦,迟了会被老头子叱责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面团拍在案板上的重击,腓腓只觉一霎间神清气爽,大笑着跑出了灶间。
第十八章
依本人的原话来看,这几日算是他进观以来过得最开心的。
每日清早他闻啼起舞,在院子里练上一个时辰,看天蒙蒙亮再去蒸上几个馒头当一天伙食。早课后,他便拖着元啶师兄一起切磋武艺,幸好对方也是个武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替曲直纠错。有时碰上心情不错还会亮几招剑法,直看得曲直两眼发光,一脸憧憬。
元斐道长每次来探望时都会带来茶水,招呼他们休息一会儿。元啶师兄抛剑过来,元斐一探手接住,拉紧袍角也舞得有模有样。
“如何?”
划圈收了剑招,束剑而立,阳光下元斐自信满满笑问道。
曲直看得起劲,连何时洒了茶都不知,多亏一旁元啶师兄提醒,他索性放下茶杯,一抹嘴又继续练他的基本功。
曲蘅则每日来一次,通常是路过时驻步看上一阵,面带笑意,见其正用功着没注意到自己便不上前打扰。
师兄与元斐并不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多数时候只曲直独自在后院扎马步,不过他也乐得一人,声称可以锻炼自己集中精力不分心。
梧桦喜欢逗他:“是哪个人害你分心了?”
“你怎又来蹭饭!”曲直也不客气,仗着木剑在手,提手一剑刺去。
梧桦勉勉强强闪过,合着脸上的笑也僵硬了起来,掉头想跟曲蘅哭诉,却见好友落下他已走出一段距离。
饿了啃一口馒头,渴了喝一杯水,曲直练功练得兴起不觉得什么,无意间却害苦了那些吃惯他手艺的小道士们。有些年数的道士们还熬得住,那些喊曲直“道兄”的元肖之流自进观之后,每日最盼着的就是开饭时间,让他们跟着一起啃冷馒头自然心里不舒坦。
可是到饭点了曲直他人不出现在大殿怎么办呢?就连冷馒头都是元斐帮忙送来的。
大伙儿私下一商量,决定直接去后院找曲直理论。三番五次缠着他未果,嚷着要改善伙食他凝神练功不理睬,偏观里又有决不能打扰别人清修的规矩。众怨难平之下,最后还是与曲直师兄交好的元斐站出来替其解了围,用剩下的面粉煮上一大锅面疙瘩算是暂且对付了过去。
是夜熄灯时分,腓腓早早钻进被窝等曲直,不一会儿见他端着脸盆进门来,神色恍惚。腓腓知其仍沉溺于刚才的书卷中,只得起床沾水搅了毛巾直接贴在他脸上。曲直“啊”了一声,冲同床人尴尬笑笑,顺手接过毛巾清洗。
初时腓腓提出要与曲直挤一张床,遭到了强烈反对。
且不论床榻窄小能否搁下两男人,睡姿也是一大问题,睡梦中你一拳我一脚,难免不方便。曲直立即提出了异议。
你变回毛团,和以往一般睡草垛里不就好了?大不了第二天再变回元斐的样子……
腓腓讥笑道,你想让全观的人都知道你屋里有只神兽么?白天人模人样,晚上就显出原形,还不得吓死这群老实人!
那你就别变人形啊。这句话曲直也就只敢心里喊喊,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第二天被人瞧见我俩抱着睡影响更不好。
腓腓抱胸斜看着他,笑容里不明不白含着一丝嘲弄意味:“我只希望明日醒来时没有硬物搁着我的背。”说罢,也不管曲直脸红得堪比落日晚霞,他脱衣爬上床榻占了一半,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头一夜两人这么背贴着背睡了,之后也就没理由再去反对。幸好腓腓入睡很快,梦里也还算老实,顶多翻翻身梦呓几句。曲直则没这么快适应,刚开始那几晚倒真睡得不怎么踏实。特别是有回他半夜里惊醒,发现自己将同床人圈在怀里不够,后庭还肿胀不已时,心里说不上一股什么滋味。
旋风般冲去井边提水压下身内燥热,回屋后曲直呆呆坐在床沿发了会儿怔,再回头盯着那张正对着自己无设防的睡脸看了半响,末了长叹口气还是紧贴着躺下了,顺便将对方身体往里推进一些,以免肢体接触过多又起反应之类——
夜间墙面潮湿阴冷,只着单衣的腓腓畏寒,无意识间只晓得往暖和地方靠去,最后再度缩进曲直怀里方才安分。
男人低头看看,终没挺过内心斗争,又或许是匀长的呼吸声勾起了别样情绪,总之他一手小心翼翼替少年捂紧被子,一手搭上腰,牢牢搂紧一同沉沉睡去。
幸好现在每日都比腓腓起得早,一旦出了什么状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要不然被他逮住不就正中其下怀,保不准会被当作把柄笑上多久。曲直使劲搅干毛巾甩水珠,想起那晚情形,忽觉有些口干舌燥,就着桌上的水碗喝了一口。
终于洗漱完毕,两人平躺着说了会儿话。腓腓问曲直后几日全观的伙食怎么办,曲直不满小道士打扰他练功,忿忿道大不了把冷馒头换成花卷,加点葱花也算改善一下。
“扑哧!”腓腓不客气地笑出声来,“你以前不是很关注那些孩子长个子么?还问曲蘅讨了许可特别给他们加餐。怎么这会儿就把人丢一旁不闻不问了?”
曲直也觉得似有不妥,但他不愿练武练到一半分心去干活,心中没主意嘴上一声不吭。
腓腓嗔怪了一句连累我跟你一起过苦日子,之后提出要不明早他亲自去找云铮子一趟,让别人顶替一段时间,留空期间看你能不能调整得过来。“你也知云铮子待我毕恭毕敬,我开口他必然不会拒绝。”
曲直心想也只能这样了便点了点头,想起黑暗中腓腓他看不见,就出声“嗯”了一记。翻了个身他继续说道:“没想到你还有几分厨艺,在天上时接触不到这个吧?”
“……喂,你可别搞错了!我看你实在是忙不过来才勉为其难帮忙的,别打主意到我身上来,这是你的活儿。”
“话说,我饭时那会儿碰见曲蘅了。你猜他与我说些什么?”
“他说什么了?”
突兀间拔高的声调明显意味着发问者的兴趣被吊起,腓腓背过身,一瞬间失去了卧谈的兴致:“没什么大不了的。”
鉴于曲直的缺席,今晚的分粥工作由元斐来负责。排队队伍轮到曲蘅时,他道了声谢从盛粥的元斐手中接过碗,状若无意般问起最近睡眠可好。元斐一惊,手中的饭勺几乎脱落。离去时,曲蘅深深看了他一眼,凌厉严肃,一切尽在不言中。
腓腓想不通,若他不满有人与曲直同床共眠,为何不直接提出?以他对曲直的影响力,只要一句话,曲直这家伙铁定不会再与他一起躺这床上。顶多好心把床让给他,他自己去柴房里将就一夜。
所以说,曲蘅是因为也同样设想到了这种可能,才没找曲直谈这事么?再者,他未免对曲直太过放心了。上次我那狼狈模样被他撞见,明摆着从曲直房里出来的吧,他还能籍由野兔精留下的妖气判定我与妖精欢好,随后那句“是人是妖”的问话也丝毫未怀疑到曲直身上。
若被他晓得曲直与我已有……关系,不知到时那张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惊异?愤怒?还是……
身后有人悉悉索索地摸过来,不知是出于爱照顾人的性格还是讨好目的,总之顺着腰际男人的手就这么刺啦啦从后将人搂了个正着。腓腓嘴上嚷着痒死了,实则是不习惯与人这么亲近。虽然与这凡人已有过肌肤之亲,可鉴于那次情况着实特殊,外加唯恐被旁人得知,事后反倒生了些抵触情绪。
折腾了没多久,腰眼里手劲猛地增大,少年后背被强硬贴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别闹!外面起风了,两人抱着比较暖和。”
“另外,你位置比较靠墙头,还是贴过来些,免得受寒生病。”
温热的鼻息喷在脖间,暖意冉冉从心头升起,从一处漫延至另一处,沿着经络送抵全身上下。刚才脑中乱窜的烦躁念头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安定。腓腓不再乱动弹,他闭上眼,听屋外的呼啸声吹得窗子“咯咯”直响,“咚咚”、“咚咚”,那是对方与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强劲而有力。
最是美妙不过,比天上的仙乐来得更为动听。
腓腓翻过身来,低笑了几声,纸窗上的影子倏然消失了。
呵!他又笑了,心情变得愈加畅快。
大大方方在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腓腓抬起头定定看着曲直:“不知上次在山脚下说的话你信了几分……无论你信与不信,接下来的话我保证句句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