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桦你寻死!”
“毛、毛团,你下来,别吓着无关的人。”曲直不无担忧地回头,果不其然发现小二单手撑着扫把僵在原地,牙关“咯咯”作响,“这、这位客官,本店、本店严禁带黄鼠狼入房,会、会说话的更、更……”
黄鼠狼?曲直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毛团的后颈肉,以防小二被飞身跳起的神兽一爪子拍成肉饼。毛团低吼着拼命扭动,企图挣脱出牵制,好去了结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凡人。曲直哪敢松手,死命将毛团按在胸前,冲小二赔笑了几句,快步越过另一个不知好歹、唯恐天下不乱的神仙。
“以后再和你算账!”关门前曲直表情凶恶地甩下一句狠话,算是给自己稍许挽回些颜面。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吧,最想和你算账的人可是毛团呢。梧桦本想伏在门板上偷听小两口吵架,思忖了片刻,或许觉得这姿势有些不大风雅,又或许是瞧见那楼下的小二仍杵在原地,大概是被刚才那只扁毛畜生开口说话的事给吓傻了。
唉,消人记忆、替人善后的事怎么总落在我头上。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总还是要做的。梧桦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下楼开始办公。
曲直侧身贴在门板听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没了动静,这才长吁一口气回头打起精神“备战”。出乎他意料的是,进屋后的毛团意外地安静了下来,坐在榻上背身对着自己,良久没发出一丝声响。曲直猜它大约仍在生闷气,便换上笑脸走去它身边坐下,“在想什么呢?”
毛团斜斜剐了他一眼:“在想你的曲蘅。”
曲直大窘。这些天来经由梧桦有意无意的点化,加上体内那个弥华之时不时念叨几句,他也总算是对从前的事了解了个大概。昨晚与曲蘅相会的那个虽不是他,但他也安分呆在这壳子里仔细听着,越听越不知如何是好,越发不晓得日后该怎么面对曲蘅。曲蘅说不愿弥华之与自己中任何一人消失,他与那人明明曾有过私情,却最后仍毫不留情地封了他,这般狠心做法曲直着实看不懂。
他回忆起曲蘅与自己一同度过的这十几个年头,眼里存着几分迷茫。他扪心自问,如今晓得曲蘅与自己并无血缘羁绊,晓得当初曲蘅尽心抚养自己则是为了替那个弥华之寻得一具好身子,就是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飞升”也只是想着让弥华之早日回到天庭,他却依旧并不恨曲蘅,或者说,就连厌恶之情也未曾有过半分。
正如之前曲直他自己说过的,曲蘅于他是兄长,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他只会敬他爱他。
曲直的这点心思毛团又岂能不知?它伸出爪子按在曲直手掌上:“曲蘅的事不用我们去操心,他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考虑。再说神丹即将炼成,眼看大事将成,一切自有安排。”
“你只需知道一点,”它话语顿了顿,黑亮的眼乌子直直望着曲直,“无论最后怎样,我决不允许你为了曲蘅做出牺牲自己的事。”
如此清澈的眼神中彷佛蕴含着绝对的力量,曲直一霎间被镇住,心里五味俱陈只轻轻点了点头。毛团对此回应很满意,主动将身子挪近了些,“你很好,救过我命。所以我也不想看见你干傻事。”
“说起来,第一次见时追你的那个老者是何人?你从未与我提过那日的事。”
既然如今曲直已知曲蘅的身份,便没理由再隐瞒,毛团将自己如何犯错,玉帝命他戴罪下界来搜寻私自下凡的玄垣星君的事原原本本讲与曲直听。那武德星君气不过腓腓放走自己最心爱的坐骑,因而一路追来寻仇。那日若是没有曲直出手相救,只怕也没有了之后的这么些事。
“你既然是玉帝派来捉曲蘅的,为何那日见着曲蘅后不偷偷回天上去报告……”曲直话还没问完,毛团就不耐烦地扭过脸,“你以为天上随便哪个仙人都能见着你家玄垣星君的?我又不属他氂下管的,未曾谋面,他藏了仙气我自然认不出。”
说从未见过面也不尽然。刚飞升那段时日,玉帝几次招腓腓与肥遗于大殿商讨列位仙班的事,往返途中曾听相熟的仙童议论起玄垣星君与弥华之的交情,纷纷表示羡慕得紧,说也想结识像玄垣星君这等上位神仙。正说着,忽有一仙童惊呼:“看,那过去的不就是玄垣星君与弥华之么?”腓腓听闻,也迅速回头与其余仙者一同望去。遥遥地只见到一对修长的背影,立于祥云之上,挥袂生风,周边笼着圈雾气聚而不散,仙气之盛不由令众人等肃然起敬。
原来这人便是那传闻中的玄垣星君。待几日后于清云观后院中识破了曲蘅的真实身份,毛团这才发觉与自己想象不同,星君并不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而梧桦元君则完全没有身为神仙的端重自觉心,因此他即便于天庭上修行了多年却仍是一名闲置散仙,各类捉弄仙童的恶习倒是学得越发积极。
想起梧桦的事毛团一阵恶寒,它抖抖身上的长毛,见曲直依然神色凝重,知他心里放不下曲蘅的安危,便只得又好言宽慰他了一番,并约定深夜带曲直再去探望他哥。“昨晚去得匆忙,有些话没来得及告诉曲蘅。如今他行动不便,我这边又恰好得到了些消息,或许对他从秦府脱身会有所帮助。”
“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去秦府吧?”
脸上仍留着一宿未睡的疲惫,曲直精神抖擞地打开窗户,灿烂的阳光立时照亮了整间房:“一想到曲蘅被困在那间屋子里我就来气。亏我之前还与那秦佑怀推心置腹,到头来他竟然这么亏待我哥。”
亏待?在曲蘅门前布阵的人又不是秦佑怀,这根木头搞错迁怒对象了吧。更何况大白天凭空出现在人家后院,这个缺根筋的家伙是不是想连累本大爷一起被人叫做“妖怪”啊?嘁!
毛团翻了个白眼,尾巴甩甩,显然是好耐心已用尽,再也懒得去搭理曲直。僵持间,窗下忽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闹,声响之大像是接连倒了好几栋土墙,掀起尘灰无数,期间时而夹杂着怒吼:“死鸟你给我滚出来!”
若非这称呼让人倍感亲切,大约曲直、毛团两人之间的别扭还要再闹些时候。
他俩对视一眼,嘴角均浮出一缕笑来,映在彼此眼里皆明明白白透出一个意思:
除了鸾鸟与肥遗以外,从天入地大约再也寻不见这类长命又好斗的冤家了。
一身黑衣的肥遗一个翻斗跳上土堆,满目皆是滚动的蔬果与苦不堪言的摊主们,他眉头一皱,打消了继续摧残街道的念头,双手叉腰又是一声吼:“死鸟你再不出来,我就将这只眼重挖出来还给你!”
“尽会胡闹。”
肥遗只觉眼前一晃,腰眼里倏忽多出只手,双脚离地被抱着飞进路边的一间窗户里。曲直眼明手快一劈手关上窗,毛团退后几步,连声招呼自家人快逃离那对神兽身边。
“咻!”毛团化作人形,扯着曲直袖子站在门边,冷冷道,“你与鸾鸟之间的恩怨不干我俩的事,这房先借你们好好说会儿话。若是待我回来发现这房里的东西有一丝一毫的损坏……哼!”
鸾鸟不着痕迹地抱紧了怀里的肥遗:“我会看着他的。”
“我想怎样就怎样,唔……死鸟,你你,你干什么!”
松开满面通红的肥遗,鸾鸟探出一只手指抹去他嘴边残留的银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有深意地提醒即将出门的两位:
“曲直,带毛团上街去玩,一年也就一次。”
一次什么?曲直困惑不解地问腓腓,却见他扭过头故意不理睬自己,耳垂稍有些泛红。
“呆木头,走啦。”
梧桦站在客栈门口,目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复转头回看跪在地上大呼“妖怪终于消失了”的劳苦百姓们,神色黯然。他此刻心情十分复杂,就连手中握着的扇子都觉得异常沉重。
“我好歹也是天上来的神仙啊,怎么尽做些替小孩子们收拾残局的活儿……”
第三十五章
出了客栈,曲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问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腓腓不知从何处捡着根狗尾巴草叼着,牙尖咬着草杆,垂头道:“就去城内最热闹的街上逛逛呗,哪儿人多就去哪儿不就好了。”
“反正得到了晚上才真正热闹起来呢。”
曲直仍是不解,问了腓腓又不答,只得作罢。他领着腓腓来到扬州城内最繁华的大道上,但见行人往来磨肩接踵,小贩沿边吆喝个不停,好一派热闹景象。不说住在山上的曲直,就连在凡间活了好几百年的腓腓都觉得新鲜。他化作人形现身,此时便没了顾忌,撒开脚掌满大街乱跑。曲直生怕一眨眼找不着人,只好紧跟着腓腓脚步,随他一个个摊位逛了过去。
“我还是没明白,今天到底什么日子?”逮住空隙,曲直附在腓腓耳边问道。
腓腓把玩着一串的挂铃,手一动“叮叮当当”响上老久:“你管什么日子,好好陪我玩上一天不就得了。我满意了,再带你去见曲蘅。”
曲直还未说什么,倒是摊主听着了他们俩的话,停了手里的活计,笑道:“两位大约是外乡来的吧,所以不知道咱这儿的习俗。今天是一年一次拜河神的日子。晚上城内那条河里会有很多人放灯,自己做也可,去买个也没多少钱。在灯纸内侧写上这一年的愿望,点着了,顺流而下送走它,河神就会保佑你这一年顺利。”
曲直这才恍然大悟,腓腓在一旁不耐烦地啧嘴:“喂,这串铃我要了。”
摊主比出两根指头:“看在两位外乡人的份上,便宜些,两个铜板。”
曲直有些心疼,毕竟是平时节省惯了的,又一想自己与腓腓也有好久没见了,买个铃逗他开心也算是赔罪。摊主收了钱替腓腓把铃系在外衣袍上,又取了另一串绿线绑的金铃硬塞在曲直手中,“赶上了今儿就好好玩玩吧,这串算是送你的。”
腓腓扬起笑脸,道了声谢。问过灯在何处买后,他催促曲直快走,顺手一个结将铃也系在对方身上同样的位置上。
一路上,腓腓手上收获了一盒酥糖,几根糖人,嘴鼓鼓的还塞了不少东西。到底还是个少年心性,按说人间他呆的时间比曲直久多了,天庭里参加酒宴的次数也不少,许是有人作陪的缘故,他精神比平时还好上几倍,拖着曲直东逛西逛,只恐漏了哪家没去瞅个过瘾。
今日街上多了许多姑娘家,腓腓本就生得俊逸,模样又是未长开的少年人样,自然是人见人爱,这一番逛下来哪个人不都对他多看几眼?腓腓却是毫不自知,依旧吃得满脸粘糊糊的净是糖印子,曲直时不时掏出手绢替他擦一擦,可不一会儿他又弄得脸花了。几次下来曲直便不再管他,随了他去。见他吃得高兴,曲直心里也不免渐渐快活起来了,于是暂且放下了心头的烦心事。
走着走着忽然闻见阵阵香味,腓腓连忙一口吞了手心里的荷叶团子,追着香油味拐进了路边的一家店。曲直跟着走了进去,谁料刚一迈进店门就闹了个大红脸。原来,这家店铺是做胭脂生意的,店里自然挤了不少年轻姑娘,见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男人,立即围了前来捏着帕子笑。曲直的处境倒还好,一来他外表已是年青男人,二来按照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姑娘们大多也就远远望着他。腓腓这边可就麻烦了,他个头小,被一群姐姐们包在中间,东捏捏西揉揉,原先白皙的脸蛋儿都蹭红了。
“让我出去!”微弱的抗议都被吵杂人声盖住了,惹急了的腓腓索性一跺脚高声道。
“嘻嘻,他生气了。”
“瞧那小模样真俊哪。唉,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该有多好,现在家里头的那个都不好意思带他出门,愁人哪。”
“可不是,我家小弟每件事都喜欢与我过不去,我简直恨不得把他捆成团扔草丛堆里去。”
“你家那个还好,要说我家的……”
见无人再注意他们俩,曲直无奈地从人群中把腓腓给了拽了出来。腓腓受了委屈,非但衣衫不整,两颊还红红的全是手印子,样子着实凄惨极了。他紧紧抱着曲直的臂膀,惊恐地望着那一堆互相发牢骚的“姐姐”,半天憋了一句出来:
“幸好我喜欢的不是女的……”
曲直脑子里的那条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什么,敢情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确曾疑心腓腓与梧桦之间有私情,神色不由阴沉了下来,甩开腓腓的手,径直一人先往店外面走了。
“喂,木头,你莫名生什么气?”
腓腓起先还追着曲直问了老半天,后来脾气也上来了,拆了身上的铃铛往地上一扔:“你做什么给我脸色看?不愿陪我玩就直说,本大爷自己去玩!你出钱买的东西还给你,咱俩谁也不欠谁!”说完他一抹脸“噌噌”跑远了。
周围人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曲直,他心中又怨又悔,恨不得此刻立即捂住脸钻地下去。怨是怨腓腓就这么抛下自己一走了之,悔是悔自己吃味冷落了他,曲直醒转过来,忙一把抓起滚落脚边的串铃,朝着腓腓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了。
曲直猜准腓腓定会去刚才经人指点的纸灯摊,便急巴巴地往那边赶,远远地瞅见那抹熟悉的象牙白徘徊着还没走,他连忙出声喊住腓腓。腓腓显然听见了,头却没回,手里不停拨弄着纸灯外围的竹杠子。待曲直走近,他伸手一指对摊主小哥说,“与他的帐一块结了。”
小哥还未弄清楚状况,看看曲直疑惑道:“到底谁出钱?”
“我来吧。”曲直苦笑着回道。他随手指了个纸灯,问过小哥一共多少钱后,他爽快地付了账,“要是看得欢喜不如再买几个?”
“哼!”腓腓不理会曲直的讨好,一甩衣袖抬腿作势要走。曲直挠挠头,识相地接过另一盏纸灯,一手一个提着。他见腓腓已走出一段路,本想立时抬腿跟上,忽掉转头来问了小哥一些晚上放灯的规矩,说着又从钱袋里倒出铜板买了那盏摆在架子高处的灯。
“这盏百鸟朝凤可是我这儿最贵的,瞧那落笔,啧啧。客人你这可是要送人的?”
曲直点点头,迎上小哥暧昧的眼神,他一边放回钱袋一边正色道,“送我哥的。”说罢,也不理会小哥面上表情变得如何僵硬,他一挽袖子,冲腓腓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呼,“哎,等等!”
腓腓这时倒也变得听话了,双手抱胸站着,只是依旧板着脸不爱搭理人。曲直抱着灯“呼哧呼哧”小跑上前,之后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腓腓身后。
灯买着了,却还没到放灯的时辰。腓腓与曲直沿着大道从城东走到城西,之间说话不到十句。曲直正无奈着,抬头瞅大太阳已悬到头顶,计上心头,一把拉过腓腓的手臂;“一上午逛得累了,正巧前头有家酒家,不如就此去那边尝尝店家手艺可好?”
腓腓也不客气,既然有人付钱他自然乐得吃白食。一屁股坐上二楼临窗位置,他取来小二递来的单子,只扫了一眼,流利地报出一大串菜名。曲直有些心疼银子,面上却还是小心着没表现出半分,他倒了杯热茶喝下,胆子也随之壮了那么两三分,悠悠道,“今晚放灯的事我问过那小哥了,貌似还挺讲究的,一会儿只希望别弄错了前后规矩就好。”
腓腓冷哼道:“凡人就喜欢搞这套。哼,到时我放我的灯,你折腾你的规矩去。”
“这里的河神到底灵验不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