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着一屁股坐地上惊魂未定的曲直,腓腓得意地扬起下巴:“怎样,这法子不错吧?见着人来了我们就穿墙,这些凡人顶多只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曲直虚弱地点点头,身子往前挪了一小步,终于把右脚脚踝从墙里拖了出来。
“咦,你的包裹呢?不会是落在外边了吧。”
腓腓抬手一指:“你去拿。”
被指着的那人面容僵硬,他沉思片刻,闭上眼一头撞向墙面,穿了个来回,将包裹取了回来。
“哈哈,会穿墙术感觉怎样?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开始像个神仙啦?”
“原来这就是穿墙术……”
“多试几次,习惯后就方便了。”
活得像个神仙,我一小小凡人,何曾有过这等乱七八糟的念头?再说,如果真养成这种横冲直撞的习惯,日后恐怕会引来大麻烦的吧。要么没了法术撞个七荤八素,要么被人瞧见……罢了,暂且不论日后怎样,单就稳妥方面,总还是觉得从天而降的法子来得更直接有效吧。
纵然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一瞧见腓腓抱胸自鸣得意的模样,曲直只得默默扭头将牢骚全都咽下肚去。
“我认得方向,跟我走吧。”
“好,抄近路穿过去吧!”
果真一如腓腓所言,待两人穿过第三间屋子后,曲直的确变得开始习惯了,比如,当回头瞧见后半身子卡在墙里的腓腓时,他会很镇定地出手拉一把助其脱身。至于穿墙前还是要闭眼的举动,他为自己寻了个很好的理由:
防止墙里的泥灰落进眼里。
这借口当场就被腓腓毫不留情地揭穿,并嘲笑了许久。曲直刚开始任由腓腓笑,等到对方两手叉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再猛地窜上前,报复性地堵上那张说话不饶人的嘴,以嘴皮子贴嘴皮子的方式。
“你你——”
腓腓立时羞得满面通红,作势挥起拳头像是要揍下去,只可惜偏被曲直抢先了一步,又被人按住了后脑勺死命地亲了老半天,直至被啃得浑身失力,软在曲直怀里没气力再叫嚣。
曲直替他拨开一缕粘在脸颊边的发丝,笑道:“下次还敢不敢笑我?”
腓腓瞪圆双眼,不服气道:“哼,曲直你给我仔细听着,别以为和我、和我交、交了朋友就能爬到我头上来!我是神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下次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别怪我……嗯嗯嗯!”
“嘘!”
曲直竖起一指,示意腓腓噤声。他蹙眉望着前方某一处,神情凝重,不像是在故弄玄虚。腓腓剥掉那只盖在自己嘴上的手,也学曲直往那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有人走过来了。”
即便看不见,气味却是不会出错的。腓腓伏在曲直耳边轻声提醒道。
曲直微微一点头,迅速拉过腓腓,与之一同隐在院内的草丛中,睁大眼欲看清来者是何人。
借助晚风的力道,原先挡住半个月亮的云层慢慢散开。身着一袭薄衫的人影缓缓走近,在明亮的月光下渐渐露出脸庞来。
竟是方绍德!
他不是被秦佑怀用绳子捆在床头么?怎么这么晚了独身一人出来走动?
看看他要做些什么。曲直偏头看向腓腓,以口形无声地说道。他稍许调整了下心跳,放长呼吸频率,小心不让方绍德察觉。
亏得曲直先前注意到了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及时挪了个地方藏了起来。方绍德一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很是谨慎,显然是刚才也听着了动静,眼下正四处找着呢。曲直与腓腓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相同的疑问。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掌心贴合处汗津津的,心中存着几分紧张。
今晚的方绍德面色看上去不太好,走几步路就大喘一口气。他单手撑在树干上稍作休整,后背侧转过来深色一片,显是那短衫早被汗水给浸湿了。
曲直与腓腓不知如何是好,脚不敢挪动半寸,耐心等方绍德休息完离开。幸好也没耽搁多少时间,只见那方绍德抬起袖管擦了擦脸颊边的汗,嘴里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苍白着脸拐弯往曲直他们右边去了。
腓腓轻声气恼道:“这人鬼鬼祟祟想干什么,刚才差点被他发现我们,害我蹲了半天腿都麻了。”
曲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出手拉腓腓站起身来,自己倒踟蹰不前。腓腓见状,立即明了曲直的心思,他不无遗憾地收回那粘在方绍德后背上的视线,虎着脸道:“知道了,知道了,先去找曲蘅,然后你再陪我去搞清楚这方绍德到底在搞什么鬼。”
曲直刚想接腔,腓腓斜眼瞥了眼地上的包裹,酸溜溜道:“真没出息!时时刻刻就晓得一直惦记你家曲蘅,他又不会跑得无影无踪,老这么紧张他干嘛。再说了,玄垣星君活了好几千年,天上凡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最多也就够逗他一时开心,等他新鲜劲过了,哪还会记得这些零嘴是甜还是苦。更别提这个你特意给他买的破灯笼了,也只有我会傻乎乎记在心里……”
腓腓一抹鼻子,眼圈似有些红,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声音也轻了下去。曲直耷拉着头拿着灯笼扔也不是,抱也不是,还没待他绞尽脑汁寻出些话来,腓腓忽一跺脚,赌气跑出老远,不过倒是朝着曲蘅那屋的方向跑去的。
曲直无奈,只得加紧脚步赶忙追上那小小的背影。
幸好一路上没再碰见什么其他人,也不绕圈子,两人就这么直直地穿墙而过,因而不多时便站停在曲蘅屋子前,见薄薄的窗纸上印着个细长的人影,想来曲蘅还并未就寝。
腓腓抱胸站一旁,曲直上前一步刚想敲门,门板却自个儿往里开了。
“进来罢,等你们很久了。”
第三十八章
曲蘅引两人落座后,轻轻掩门上了闩。他拨亮桌中央的灯烛,坐于曲直他们对面,轻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很多话便摊开来说罢。”他扫了眼腓腓,以万分肯定的口吻道,“你沉溺于情事,仙元已破,仙缘不再,日后预备如何?天庭自然是不能回了,回了必然会被送去斩仙台。或者你就得逃过那些得令捉拿你的天兵,这般便可与曲直一同留在凡间,如果是这样,那如今我俩的处境很是相似。”
仙元已破、不能回天庭、上斩仙台……这么些严重的事腓腓他竟全都瞒着我,一句都没提过?曲直瞬间白了脸,而腓腓一咬下唇,抬抬下颚道:“你莫要在曲直面前胡说。他傻乎乎被吓煞了,到时候心疼的只有你一人不是?再说了,我与你那时有一点不同,你可晓得?”
曲蘅闻言面色微变,苦笑道:“曾经我心中装了很多事,放不下,好不容易等全放下了,却发现把不应放下的也都放下了,这才后悔莫及。”
“我确是不如你看得通透。”
腓腓别过脸去不言语,于是曲蘅也不再继续讨论往事,而是挑起了新的话头:“原本今晚我就打算来见你们一回,现在既然你们主动来了,想必也发现了一些事。”他顿了顿,这次看向曲直,“我听说你们来时碰见了方绍德?”
曲直点点头,将刚才偶遇的事仔细讲与曲蘅听。后者听完后抿紧双唇,眉眼间带上几分不忍,垂眼道:
“我担心方绍德命不久矣。”
曲直与腓腓皆大惊,忙追问此话缘由。曲蘅稍抬起一条手臂,说时快那时慢,只听“扑扑”几声,一只周身灰黑色的鸟即刻飞来立于之上,眼圈鹅黄,喙头发红,看不出种类。
“我出不了门,亏得有他送来消息。因而得以知晓你们已在来这儿的路上……更之前在河岸边的事也是由此得知的。”
曲直大窘,慌乱中竟不小心弄翻了手边的茶杯,幸好里头没水,要不然又要一阵忙乱了。腓腓也吓了一跳,边责怪曲直粗手粗脚,边意欲为最后话语中提及的那事争辩几句,却见对面站着的曲蘅一手托着鸟,背靠窗棂,淡然道:“刚才你说只我一人心疼,未免太过无情了。虽然曲直于我并非真的兄弟,毕竟也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我了解。重情义,倔脾气,既然他说了要与你一起,那就不必再时常用言语、举动去试探他的心意。”
原来就连赌气吃醋的事都被曲蘅知道个一清二楚。
腓腓耳尖微烫,恶狠狠瞪了曲直一眼。
都是你害我在曲蘅面前落下风!
这厢曲直也被曲蘅的一席话弄得不好意思,暗暗伸手过去捉住腓腓的手腕,显然是希望借机合好,却不料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便只得挠挠脑袋,重提方绍德的话题:“之前说方绍德命不久矣是怎么回事?莫非秦佑怀终究还是忍不过要动手报仇?”
“不是,此事与秦佑怀无关,”腓腓已然平静了下来,抢在曲蘅之前开口道,“我没翻过生死薄,不清楚方绍德究竟能活到几时。但有一点我能担保,他非但短命,而且最后定是落得暴毙而亡,魂飞魄散的结局。”
“你何以如何肯定?”曲直追问道,曲蘅也随之疑惑地看过来。
腓腓嘴边浮出一抹笑,颇有自负之意:“曲蘅,这点你又不如我了。”说着,他张口吐出一团白色雾状般的东西,“胜就胜在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而非轻信这家伙的一派胡言。”
那团东西在屋中央散开,渐渐现出个人形的轮廓来,令曲直愈加摸不着头脑。只是,随着它越来越成型,曲蘅的神色就越凝重一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至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让你来骗我?”
秦徵贤吓得伏地不起,不敢抬头。
腓腓想到什么,忽“扑哧”一笑,指着曲蘅道:“你乃天庭里无人不知的玄垣星君,能干了几千年,犯起糊涂来倒也当真教人诧异。不过是一缕聚而不散的魂魄,使了些小诡计,竟也能骗得过你,这不由得我不发笑。”
秦徵贤听说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更是一阵胆颤心惊,只晓得连声唤道:“星君饶命。”曲蘅面色微愠,再次沉声问了一遍,仍得不到任何一字一句的回答。曲直第一次见着这场面,再加上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出声打断道:“他是谁?骗了曲蘅什么?”
“罢了,还是我来说吧,啧!”腓腓取过桌上的果子,啃了口,嘴里“咔叽咔叽”地咬,“说骗倒也称不上,顶多就是瞒了很多事没讲而已。名义上他确是秦佑怀的大哥,也确是因方绍德而死,不过,他之所以至今仍未去投胎,迟迟赖在此地不走,说来说去也就为了一个执念罢了。”
“不不,不要说……”
“曲蘅你知道那间屋子里有什么吗?就是那次你尾随秦佑怀,见他避人耳目进的那间。”
“一个活人,”腓腓刻意压低了音调,眼角也稍许弯了弯,露出个奇异的笑容,“扬州城第一美女,秦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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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遥想当年秦佑怀初接手管理醉乡楼那会儿,秦家老爷几番拍着二儿子的肩嘱咐其好好代管这个家。他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只因那秦家老大一心只求拜师学艺,对祖上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毫无兴趣;秦薇薇是女儿身,不方便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她也无意过问生意场上的事。因此,秦老爷只得将重托交付给秦佑怀,也亏得这个儿子头脑精明,为人待物也颇得人心,醉乡楼的事交给他实在是合适不过。
那时的秦佑怀不过十五六岁,却已超出同龄人太多。就举一个例子,十岁的秦薇薇已出落成名誉全扬州城的大美人,每日上门说媒的人将门槛都踏平了,但还是全都被秦佑怀三番两语地给挡了回去。
秦佑怀这般伶俐,家中人老老少少依仗他的甚多。秦家三兄妹中年纪最大与最小的相差不过八岁,再加上秦薇薇自小由秦佑怀带大,与他关系自然更为亲近些。一日,秦佑怀刚送走酒楼的账房先生,掀开帘子想去外头院子里透透气,却见屋子外间的椅上坐着秦薇薇,神色古怪,低垂着眼不晓得正想着什么,连手绢不知何时落地上了都没注意到。
秦佑怀挥手遣散下人,弯腰替小妹捡起手绢,长衫衣角猛地被一扯,秦薇薇双目含水地小声泣道:“二哥,我好像爱上大哥了。”
秦佑怀一惊,手中的手绢又复掉落。那边秦薇薇一个劲地哭诉着自己对秦徵贤的爱意,这边他只觉得周身手脚发凉,平时安慰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使不得。他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着。
那日秦徵贤出手狠狠教训方绍德时,秦佑怀在内间看得清楚,秦薇薇的眼始终牢牢跟随着大哥,只方绍德低声下气求饶时才移开过几次。他越发紧张,心知虽有些对不住秦薇薇,却还是故意将话头往方绍德身上带,直把秦徵贤说得眉头一皱皱的。
秦薇薇并未露出什么异样情绪,当夜却摸去秦佑怀房门前,冷脸只说了几个字:“二哥你心好狠。”
心狠……秦佑怀抬手摸上胸口,里头的东西铬着内衫,通体冰凉,连带着人也一同冷下去。
东西是秦徵贤给的,他直直站在门边却并不打算进屋,将两块龙型白玉玉佩交到秦佑怀手上:“这是母亲为了我们三儿让人做的定亲信物,每人一块,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将此物交给对方就等于定了亲。”
他话语一顿,神色忽转为严厉:“我时常不在家,薇薇的事你须多上心,我将她的那块也交予你保管。”
秦佑怀点点头,接过玉佩贴身收着,哪想刚撤手就被钳住手腕,再一看,平时一贯以冷静自持的秦徵贤像变了个人似的,急切道:“佑怀,你与薇薇走得近,她可有说起过我什么?刚才膳后她约我至后院假山处,见面叫了声‘大哥’后就一言不发,捏着手帕不停拭泪。你也晓得,明日我就要离家,先前也与父母亲都话别过了,你这儿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剩下的就只有薇薇……她这般伤心,莫非她……”
“大约是她今日与你在醉乡楼里闹得欢乐,一想起分离便情不自禁感伤了吧,”秦佑怀暗中使力抽出手腕,“大哥你放心,薇薇与方绍德的事我会上心的。”
话已至此,秦徵贤楞了片刻,便恢复镇定,匆匆与秦佑怀道别。
“二弟,你自己的事也要考虑着,一会儿我去叮嘱胡妈,让她替你好好物色一下城里的姑娘们。”
“那就有劳大哥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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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佑怀本已准备睡下,却听见有人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便只得重新披上罩衫,起身亲自去开门。
“是你?”见着来人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大方地敞开房门,“有什么话进来讲吧。”
“你不问?”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寻常人了,要不然也不会特意留你在此处,”说完这些,他伸长脖子冲站在曲蘅身后的曲直笑笑,“曲直兄弟,好久不见了。今日不方便,改日我俩去醉乡楼里再好好叙旧。嗯?你身边的这位小哥面生,怎么称呼?”
“事态紧急,客套一会儿再说罢,”曲蘅上前一步,递出一根断绳,“我们在方绍德房中的地上捡着这东西,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秦佑怀瞟了一眼绳头,脸上忽绽出个笑来:“知道啊,他刚才来过我这儿了。我还留他喝了杯酒,聊了好大一会儿。”
“你之前不是还派人专门看押他的么?这会儿怎么这么大方地放他走了?”腓腓忍不住出言讽刺,显然是不信秦佑怀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