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秦薇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明白秦佑怀再也不会每晚去小屋子看望自己。她神色古怪,看看方绍德,又看看秦佑怀,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曲蘅掷出个锦囊,松开的沿口处滚出一串鬼头铃铛,厌恶地别过脸唾弃道,“这就是你用来诅咒方绍德的道具?害人终害己,没想到你的二哥也会因你而死吧。方绍德去后黑白无常会紧接着来拘走你的魂,下场也好不了。”
她眼神呆滞,对曲蘅的一席话置若未闻,眼中只有恨意,犹自呢喃道:“二哥,你为了不让我找方绍德报仇,竟然将我关了足足三年。三年了,我一心要替徵贤报仇,替父母亲报仇,你却与那方绍德混在一起。嘿嘿,你现在后悔了吧?”
她径直冲方绍德奔去,长长的指甲划破虚空,在其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道一尺长的血痕:“我再也等不及了,这就送那厮上西天!”袖口里的匕首森森泛着冷光。
“够了!”
许久没出声的曲直,飞身上前制住了秦薇薇。
曲直一把捏住秦薇薇的手腕,踢飞地上那把从她手中掉落的匕首,漆黑的眼瞳里映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怒火:“住手罢!”
“为了报仇,你把秦佑怀和你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还嫌不够么?”
“你是谁?我们秦家的事干你什么事!快放手!”
“谁说不干我的事?我与你二哥虽认识时间不长,彼此早已结下友谊。还来不及深交,友人便自行服毒身亡。他生前放不下的事唯二,一则是眼前这个害你痛失家人、爱人的仇人——方绍德,二则是你。如今他撒手而去,我自然有义务照顾你们两人!”
“这次傻木头没说错,”腓腓也慢悠悠走了过来,“你责怪二哥不帮你报仇,可是你看,他把玉佩交给了方绍德,对着自己心头尖上的人你让他怎么下得了手?我虽然不怎么喜欢秦佑怀这种人,喏,就像这人也是,就喜欢把什么话都藏心里,还不得憋死啊!”他冲曲蘅挑衅横了一眼,继续道,“他能憋这么多年我倒也挺佩服他的,冲着这点,我不能让人再伤了方绍德半分。”
这两人的话让方绍德颇感意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事实上,直到最后他也未能说出半个字。心口附近的抽痛一次强过一次,彷佛有道能生生撕裂人的力道在拉扯着,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终究未能将自个儿脑袋按在念想很久的薄唇上,而是斜斜埋进了那犹自温热的颈窝。
若是一开始就能坦然说出心中的想法,秦佑怀也不会夹在方秦两家中间纠结这多么年,说到底,最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自己啊。未说出口的悔意与酸楚凝成泪水沾湿了彼此的外套,渗进了内衫,洇出两道暗色水渍,蜿蜒着向下淌去。
第四十章(下)
如果没遇见腓腓,或许曲直会一直跟随着曲蘅,过着清苦却又热闹的道观生活。然后,在某一日不知不觉地吞下仙丹,脱下肉身飞升,直至那时,他才会知晓壳子里还住着另一个人,而曲蘅则并非自己名义上的哥哥。不过,真到了那时他又怎会计较这些呢?飞升过程中必然会洗去俗念,有些甚至选择放弃人世间的记忆,得以脱去残留的些许累赘与镣铐,净身入天界。
他静静看着曲蘅作法聚拢方绍德的魂魄,想起从前住在山上的日子。那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做完每日的功课后,后院小山包是自己常去的场所。倦了,傍倚着树背打个瞌睡,无聊了,单臂作枕,看那朵朵浮云飘过山包,阅尽人间疾苦,再作上一场仗剑直言的美梦,那就满足了。
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呢?
曲蘅是天上的神仙,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因缘巧合收养的毛团,真身是远古神兽,而且还与自己立下了不离不弃的誓言。
若是顺了曲蘅的心愿成仙,自己与腓腓恐怕天上天下永不再见。可若是不吞仙丹,就算曲蘅愿意再等上个几十年,等到曲直这个人垂暮病死,守着弥华之的魂魄寻找下一具身子……这未免太过为难他了!更何况,天上人已然循着踪迹追来了,哪还有这么多时间可以留给他。
曲直攥紧拳头,心头的那份烦躁怎么也压不住。
“来了!”腓腓突兀地小声喊了一句。
曲直稍作迟疑,随即明白了过来。方绍德与秦佑怀过后,依曲蘅所言,接下来秦薇薇也将被黑白无常拘魂。果不其然,屋内烛火一阵忽闪忽灭,原先空无一人的方位上立时出现了一对男人,穿着黑衣白衣,各执一根儿臂粗的铁锁链。
黑衣男人见着众人,客套话一句都不愿多说,冷笑数声:“玄垣星君,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您。好久不见,大人您怎么连肉身都给折腾没了?”
白衣男人身子未动,头颈却忽然“咯咯”折转过来,拖长着血红的舌头甚是煞人。显然是没意料到还有神兽在场,他先冲腓腓行了个礼,眉宇间略带着顾虑:“上次您擅闯地府,从我们手中硬抢走弥华之的魂魄,今次又赶在我们之前送走方秦两人。看来星君您是决心要与我们作对了?”
黑无常扯紧手中链条,面色不善。
曲蘅只是扫了他俩一眼,淡然回道:“我并不愿与两位结怨。此前的事多有得罪,而今次我只是顺手送方秦上路罢了,他俩魂魄此刻大概已走在黄泉路上了吧。”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想是犹豫是否应相信曲蘅的话语。黑无常性急,一把扯过秦薇薇,将锁链绕上细白的颈脖:“算了,白无常,莫要再与他多费唇舌。还是赶紧完事,回去看个究竟再与他算账。”
秦薇薇毫不挣扎,任凭脖子上的链条一圈圈收紧,她仍瞪眼直直盯着方秦尸首,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呼吸急促了起来。“薇薇!”黑无常一个不设防,被撞了个踉跄,手中的锁链也“悉悉索索”落了一地。
“怎么还有一个?难道是之前漏带走的那个?”
秦薇薇听着动静,抬头甜甜笑了,冲秦徵贤伸展双臂:“大哥,我替你报完仇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我怎么之前看不见你呢?不过不要紧,你也看见了吧,方家同我们家一样已经没了主人,不久就会没落。这样你满意了没?”
“薇薇……”
“大哥,二哥也不在了呢。你说他是不是在下面等着我们?我们还是快去找他吧,他最耐不得寂寞,还有爹娘,还有慕容嫂子,我们很快就能一家人团聚了。”
“大哥,见到慕容嫂子之前,能不能一直拉着我的手?嘻嘻,如果不行那就算了,我们走吧,不要让两位官爷等太久……”
“薇薇!”
伴随着呼喊,铁锁链的尖头无情地穿过秦薇薇的脑门,一记猛扯,牵出个低着头长发的魂魄。另一边黑无常也手脚麻利地套住秦徵贤的双手手腕,只听他苦苦哀求道:
“官爷,刚才你也听见了,让我一路上拉着薇薇的手吧。我保证不逃走。”
黑无常想断然拒绝,刚皱起眉头,脑门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白无常将自个儿的链条扔给黑无常,走去解开了秦徵贤的一只手腕,“走吧,别再啰嗦了。”
黑无常一咂嘴,不敢反对,只得狠狠扯两根链条,连声催促快走。白无常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道别,一眨眼,屋内便没了他们的身影。
曲直长呼出口气,心想幸好黑白无常没趁机找茬,否则岂不又是一场恶斗,不知曲蘅一对二能否平安胜出。他见不过三人尸首就这么横躺在地上,费了老大功夫才全部搬去床榻上,待天一亮就去通知秦府下人安排后事。他正欲转身问曲蘅意见,却瞧见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笨手笨脚地想要爬进来。
竟然是好久不见的元肖!
自从方府毁了后就没再见过他,听说也被安排住进了秦府,怎么今晚也跑了出来,而且还找到了这儿?
元肖个小,而窗台离地面还挺高,折腾了半天就是翻不进来。以前在观里曲直就与他熟稔,平时又总照顾着他们这帮年幼的道兄弟,眼下分别了这么多日子,自然甚是想念,不由自主就要迎上前去帮忙。腓腓来不及拦他,低吼一声变回原形:“木头,别让他碰着你!”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终于找着你们了。”
彷佛有道无形的强风扫过,屋内的烛火齐齐灭了,却并没有陷入一片黑暗。手心里的小手冰凉得不像活人,曲直顺着光源望去,眼前这个已然不是自己熟悉的小道士元肖。望向自己的瞳孔异常深邃,全身笼在一片云雾里,语气生疏且严厉:“尔等何人!怎如此不懂礼数!”
曲直一惊,松开手后退数步,却见元肖身后倏忽闪出个书生打扮的人:“大人,这只是个凡人,不要与之计较。”
梧桦似笑非笑地望了曲直一眼,视线很快就移到了曲蘅这边,自顾摇着折扇笑道:“星君好定力,见到破军星君竟然面不改色,想来是预先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而这位,竟然特意以原形迎接在下,如此深情厚意,”他边说边伸手去抚毛团的头,扇柄飞快地挡住对方尖牙,“实在让在下承受不起啊。”
“嘶!”
“梧桦,为什么你会……”
相比腓腓的敌意和曲直的不解,曲蘅只是平静地冲梧桦一摊手:“东西还给我。”
“星君要问在下讨什么东西?在下怎么不记得有留星君的东西在身边?”
“梧桦,不要逼我出手。”
元肖,或者此刻应喊他破军星君,忍不住发话了。那小小的身形挡不住天生的霸气,每一步都好似能撼动秦府,梧桦识相地空出一条路来,破军星君就这么笔直地站在曲蘅面前,沉声道:“玄垣,如今的你打不过我,还是老实跟我回天庭去吧。”
曲蘅丝毫不受其影响,摇头道:“破军,我不会就这么回去的,你应该明白的。”
“如果你现在肯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你知道为何至今只有我一人来寻你么?老头儿最疼爱你,纵然下面那些闹翻天了,他仍旧不愿过多责罚你。只要你乖乖和我回去认个错,那就……”
“刚进到扬州时,我就察觉到元肖身上的气息不太对劲。原先我还以为是魍魉作怪,后来发现这股气纯净有力,我便晓得你也来了,而且就快突破封印,恢复自我了。没想到老头为了捉我,竟然把你塞进凡人的壳子里,他难道不知幼童魂魄易散么?”曲蘅抿紧双唇,垂眼叹道,“又害了一人性命。”他提出要与梧桦单独说几句,破军星君勉强应了,背过身朝角落里走了几步。
“我屋门前那阵是你画的吧?”
梧桦神色一暗,随即又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嬉皮笑脸回道:“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星君您呢?那时破军星君还未完全觉醒,我只能先使些小诡计留住您。”
“诡计里也包括盗走仙丹么?筹划了这么多年,充分骗得我的信任,再一举彻底打败我。梧桦,至今只是个散仙委屈你了,今次如果成功后,你大约也能列位仙班,得个一官半职了。”
“星君误解了,在下活得挺自在,不委屈。”
“是么?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交出仙丹了?”
梧桦“嗖”得收了扇面,难得正经了起来:“你没有胜算的。还是跟着破军星君回去,接下来的事再想办法。万一上头真的决定带兵围剿你,到那时可就……”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噤声,偏头堪堪躲过符咒,即便如此,鬓角的垂发还是烧焦了一小截,三三两两散落了下来。
“去外面吧。”留下这么一句,曲蘅领头走了出去。梧桦与破军星君阴沉着脸,见言语劝降不了,只得尾随其后一同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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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二,再加上曲蘅元神出窍时间过长,不免耗去了大量气力,一开始便处于下风也是自然。幸好对手看上去并不十分想用武力,招招皆留有几分余地,还时不时出言相劝,因此尚能招架几十回合。曲直在一旁看得心焦,恨不得自己上场替曲蘅解围,却又担心忙中添乱,反而打乱了节奏。他摸着腰间悬挂着的剑鞘,视线片刻不离那打斗的三人,手掌攀上剑柄,攥紧,指尖用力得发白。
“想上就上吧,刀剑不长眼,受伤了那可是你自找的,别指望我来救你。”
早看穿身边人心中的蠢蠢欲动,还没等他自个开口恳求,毛团就张口咬住曲直后背的道袍,一甩,一蹬,伸展四肢一跃,将之送进了结界。话虽如此,待当真瞧见破军星君的箭冲曲直脑门直射而来时,那漆黑滚圆的眸子里好似燃起了把火,用尾巴扫落箭矢的同时,它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记爪子,将破军星君最珍爱的箭袋划破了道口子。
这下终于把破军星君的火气也勾上来了。他与玄垣星君同为庭前将军,出入战场多年,英勇善战。刚才处处手下留情,是看在旧交情的份上,既然玄垣星君不领情,那也怪不得他下狠手速战速决了!
“不好!”
就连曲直都能看出这支箭的不同之处。他飞身挡在曲蘅身前,举剑格挡,不料却被生生弹开一尺之远,虎口震得发疼,差点再也拿不住剑。箭矢直直冲着曲蘅而去,而他却忙于应付梧桦这边数之不尽的枝条,根本无暇顾及身后。
“曲蘅!”
说那时快那时慢,只见一条黑色的蛇尾绕上曲蘅的腰,猛地收紧,下个瞬间便将之提至百里之外,万分惊险地躲过了散魂箭。紧追不舍的枝条则被一把忽如其来的大火烧得精光,火焰中那五彩斑斓的尾羽被映得愈发艳丽。
“肥遗!鸾鸟!”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重逢的友人们去叙旧。鸾鸟低下头,宽阔的后背上横躺着曲蘅的肉身。
元神归位的玄垣星君立时士气大振。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愈发神采飞扬,并指喝了声“变”,只见那飘在空中飞舞的黑发突然全变成了红色,并不断延伸,将其身躯全部包作一团。
接下来的光景曲蘅一辈子也难忘。
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幅画啊!那大得彷佛能遮天盖地的翅膀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热得令人不敢直视,每当艳红的尾羽拖曳着扫过天际时,彷佛汲取了日光中的所有精华,耀眼且绚丽。高昂着的头部上绘着“德”字形状的图案,翅膀上的花纹则是“羲”字形状,身形庞大,高约六尺不止。
就连破军星君与梧桦都不禁看呆了,腓腓更是不留神惊叹道,“是凤凰!”
凤凰伸长脖颈,高声啼鸣,其音清亮,穿透云层。鸾鸟随后也出声附和,如此约莫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东边忽然天色渐渐变暗,传来滚雷般连绵不断的巨响,由远及近,吓煞了脚底下的扬州城百姓。一时间,但见人们四处奔走,哭号声此起彼伏,都以为天灾即将降下。
曲直何尝见过如此场面,肥遗等人也不免惊慌失色,鸾鸟无奈,展翅一边盖住大蛇,一边将曲直、腓腓笼于身下。
近了!
凤凰又是一声清啼,刹那犹如拨云散雾,阳光又重照耀大地。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都啼叫了起来,振翅声仿佛震破鼓膜般令人心惊胆颤。无数只各异的飞禽徐徐落于玄垣星君面前。鸾鸟在上空盘旋了一圈,收了翅膀立于百鸟前列,顿时鸦雀无声,如同训练有素的军士整装待发。
“就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百鸟朝凤。他沉寂太久,大家都等候得不耐烦了,因此一旦得到召唤,便立即千里迢迢赶来了,”梧桦冲神兽凤凰充满敬意地鞠了一躬,神色复杂,回头苦笑道,“破军星君,看来这下真的要苦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