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洋当时的笑就僵在嘴边了,好一会才笑着说:“可是我拿您当妈妈。”
魏美芳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洗了几个碗才说:“出去吧,跟齐尧看电视去。”
舒洋只能走出去。
“过来坐。”齐尧给他让了个位子。
舒洋坐下,只是很认真地看电视,齐尧看了他好几眼,然后坐起身,手臂贴着他的手臂,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妈又说什么了?”
“嗯?”舒洋转过头,装听不懂,“说什么了?”
齐尧笑了一下,“没说就好,要是说什么了,你也别忘心里头去,一个做母亲的,说了什么,也一定是保护她的儿子。你别怪她,我这两天晚上也说她了,她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头大概还有点放不下,委屈你了。”
“我知道,可是阿姨对我很好,还把鱼刺挑了夹给我,我就想,如果她要是我妈,该多好。”
齐尧揉揉他的头发,“行,回头让我妈认你当干儿子。”
“好啊。”舒洋这回真的笑了,眼角弯弯的,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舒洋没待一会就走了,说是还没在这附近玩玩,想自己出去走走逛逛,齐尧要跟他一起,舒洋说什么都不让跟,然后自己一个人蹦着跳着下了楼,表现得很高兴很兴奋的样子。
“我不陪你逛,你就那么高兴啊?”齐尧站楼梯上对他喊。
“我就高兴,你管我。”舒洋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摇摇手,迈开两条细长的腿跑远了。
“妈。”一回头,齐尧就走到魏美芳跟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让你赶紧回屋睡一觉,忙了这么一上午,够累的。”
魏美芳以为他要替舒洋打抱不平,说自己这个当妈的一顿,一时有点愣,“累什么,菜什么的都是……那孩子弄的,我就炒一下有什么累。”
“你也知道啊。”
“妈怎么不知道,我眼睛还没瞎。”魏美芳坐下来,手在围裙上擦着,然后说:“尧尧,跟吗说说,你跟那孩子怎么认识的。”
舒洋站在路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左看看,右看看,左边的路是他不认识的,右边的路也是他不认识的,他掏出一枚硬币,“数字就左边,菊花就右边。”他往天空一抛,接住,然后翻开手掌,笑了下,大步朝左边走去。
这是齐尧长大的地方,难得来一趟,如果不好好逛一趟,就太可惜了。
舒洋也不认得路,但是他还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走,看到左边或者右边的岔路上有好玩的好看的,他也不动摇,一直往前走,最后就一定能回来。舒洋就那么一直走,看到路边的一连串的上铺,看到米线店、便利店、银行、美容店、蛋糕店,许许多多的店铺连成一长排,笔直地延伸到马路的尽头,巷子里的路都是青石板的,八字排列,石面光滑泛着亮光。舒洋转头看右边,又是个老式建筑,有点像电视上看到的清朝年间的,他不懂历史,感觉这样的屋檐和门就像他印象里某个朝代的掠影。
原来齐尧长大的地方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都是他没见过的,新奇得不得了,舒洋走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历史的隧道里走一样,满眼形形色色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他看到木板门上的狮头门环,看到人家院子里铺天盖地的藤,中间挂着几只葫芦,看到有野猫从人家门缝里弓着身子钻出来,轻脚跃上门边的矮墙,尾巴一晃,没了影儿。
舒洋觉得这里简直奇妙极了,于是就一直往前走,等他走到路的尽头,他站住脚,掏出手机想看时间,才发现手机早没电,自动关机了。
马路对面的广场有个钟楼,舒洋看过去,竟然已经五点多了,于是他赶紧往回走。
十字路口却被骑自行车的人迎面撞了下,他跌倒在地上,爬起来,却忘了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了,他一路走得太快,连自己刚才从哪个方向来的都不记得了。
舒洋站在路口,把每条路都看了一遍,恨不得一眼看到路的尽头,可是他觉得每条路都一样。
“都这么晚了,舒洋怎么还没回来?”齐尧坐不住了,在房里来回走了好几遍。
“你急也没有用,再等等吧,指不定他贪玩,忘了时间。”
“他不是贪玩的人。”齐尧急的有点火气,看到他妈一愣,他说:“对不起,我太急了,妈,我还是出去找找,找不到他我不放心。”
魏美芳见他这样,只好说:“那去吧,找到找不到都打个电话回来,让我知道啊。”
“知道了。”齐尧蹬蹬蹬跑下了楼。
齐尧沿着马路一直找,这条找不到就回到原地又往另一条马路找。不在旅馆他还能在哪儿?齐尧一颗心老在嗓子眼跳动,声音那么清楚,听得他越来越焦躁,在把附近的马路都找了个遍依旧没见着人影,齐尧手心的汗都出来了。
手机一遍遍拨,每回都是对方已关机。
舒洋,你到底在哪儿?齐尧孤零零地站在马路当中,这条马路看到那条马路,看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转的他找不到路。
魏美芳守在窗户口,披着外套,看着楼下的过道,她看到齐尧气喘吁吁地奔回来,然后又奔出去,来回奔了好几次,最后拖着外套失魂落魄地走回来。
路灯昏暗,照的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魏美芳第一次见儿子这么无助过,当初他们接受不了他和男人在一块儿的事,打他骂他,把他撵出去,也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茫然的神情。
魏美芳看了好一会,忽然有点看不下去了,她相信,只要是做母亲的,没一个忍心看儿子这样。她刚想下去,脚步顿住了。
小区空荡荡的,匆忙的脚步声被放大,在寂静的夜晚传来远处的回音。她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向这边跑,然后她看到自己的儿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就拼命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舒洋,舒洋?”
那个纤瘦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往这边跑,“齐尧。”
舒洋使劲地跑,使劲地笑,然后看到齐尧向他奔过来,连外套都丢在了一边,他觉得好高兴。
“齐尧,我就怕,怕你们担心,一直跑,一直跑……”舒洋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已经被齐尧急切冰凉的嘴唇虏获了。
齐尧的嘴唇好凉,这是舒洋的第一个感觉,可是几秒钟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两人的嘴唇在彼此的亲吻中炽热起来,空气里都带着灼热感。
舒洋伸手环住齐尧的腰,齐尧的腰很细,他两条手臂随便一环就能环过来。他终于知道齐尧以前为什么说自己的腰细,让他能一下子就能抱的很紧,因为此时他真的可以抱的很紧,好像谁也拉不来,谁也拽不开。
魏美芳悄悄拉上窗帘,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齐尧,你有没有吓到?”舒洋搂着他,仰头问。
“笨蛋,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我的心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
舒洋特别高兴地笑了,“真好,你担心我。”
“傻瓜,我不担心你担心谁?下回别再这样了,我的心脏承受不起第二回。”
舒洋靠着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他觉得就算是世界末日也无所谓了,就算有人告诉他他得了绝症,活不到明天,他也无所谓了。也许,他来到这个世界,经历那么多,最终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刻的拥抱,他忽然就特别想哭,可是最后到脸上的,不是眼泪,而是笑容。
“齐尧,再亲一个,过了今晚,你就不会亲我了,我其实一直特别想和你接吻,想随随便便就可以抱你,可是我知道,你不给……”
齐尧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下去。
舒洋觉得今晚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也许他晚上做梦都会笑醒。
被齐尧拉着上楼的时候,舒洋还不太敢,“不好吧,这么晚了,我还是回旅馆。”
“不行,你回去的路上要是再心血来潮出去跑跑,我去哪儿找你?”
舒洋觉得好笑,“怎么可能,我就回去睡觉,折腾这么一趟,我腿都跑断了,两条腿现在还打颤儿。”
“那更应该在这儿睡了,你去旅馆找谁给你捏腿?”
舒洋拉着齐尧的手,“其实,我就是怕阿姨知道,我真的存了把你拐跑的心,所以我看她的时候就特别的心虚。”
齐尧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哪有儿子怕妈的?”
“我就……”舒洋顿了一下,仰头,“你是说……”
“我妈也怕,怕你这个儿子叫别人认了。”
舒洋抱着齐尧的胳膊就笑了,“我太幸运了,别人有一个妈,我有三个妈。”
齐尧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摇头笑。
魏美芳似乎睡觉了,房间灯也没亮,不过锅里倒是给他们热了菜。舒洋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齐尧盯着盯着,还让他连吃了两碗。
“晚上喊胃疼,我可不管。”
“我是太饿了,你不知道我多长时间没运动了,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跑一千,我都跑前三,现在跑两步就累的直喘气,我还能跑回来就算不错不错的了,你还不许我多吃一碗饭。”
“那不是怕你消化不良吗?”齐尧把他的碗拿开,“给你削个苹果,不能再吃了,再吃,明儿早就变成小肥猪了。”
“我不吃苹果,你给我剥个芒果。”
齐尧坐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给舒洋拨芒果。舒洋吃饱了,躺在沙发上,枕着齐尧的大腿,歪头看着电视剧。
“麻烦把嘴张开。”
“啊。”
齐尧把芒果喂进去,舒洋咬了一口,嘴上沾了些芒果肉。齐尧低头亲一口,把他的嘴亲的干干净净,然后齐尧点点头:“挺甜的,下回让妈多买两斤。”
舒洋眯着眼睛笑,说:“你把电视放小点儿,咱妈睡了,别吵着她。”
“瞧你这张嘴,咱妈都叫上了。”
“怎么样?”
“能怎么样,咱妈都认你了,我还能反抗?”
“嘿嘿。”
吃了两个芒果,舒洋去刷了牙,没多久就觉得困,打了两个呵欠,连澡也懒得洗,就往齐尧的房间走。刚躺床上,齐尧的味道扑面而来,舒洋就开始犯困,他还没来得及看一下齐尧的房间,上眼皮就粘在下眼皮上了,睁都睁不开。
齐尧挺想逗逗他,可是耐不住困意袭来,伸手把舒洋往自己怀里一抱,脸颊贴着他的额头,然后在舒洋均匀的呼吸声中慢慢地也睡着了。
第39章
齐尧口中舒洋的身世勾起了魏美芳的母性,她挺想好好爱这个孩子,可是她虽然心里这样想,行为上却始终有顾忌,她的封建思想让她无法坦然接受两个男人谈朋友,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她的儿子。
魏美芳这种心理和行为上的矛盾就表现在,她每次都很用心地做一桌子菜请舒洋吃饭,一旦到了饭桌上,她又没有多少热情的话语对他。这种情况不尽让她自己叹息,也同时让舒洋尴尬。
这天魏美芳再让儿子把舒洋叫家里吃饭的时候,齐尧却说:“妈,舒洋准备回去了。”
魏美芳愣了一下,她才想起来,舒洋的家并不在这个城市,他终究要回去的,想到这儿,她又有些遗憾,毕竟她是真想拿他当亲儿子疼。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呢。”魏美芳叹了一声。
“妈,他还有个弟弟在念书,他不可能总待在这儿。”齐尧收拾了两件衣服,然后转过头看他妈说:“妈,我打算和他一起回去。”
“怎么?他让你跟他走的?”魏美芳的护犊心理又作祟了,一下子就像个被动了崽的母狮子。
“妈,您可错怪他了,他在咱家这么几天,您还不知道他?我要不是去找他的时候看到他枕头底下的车票,他估计等上了车才会告诉我他回去了,你觉得他这两天为什么老住外边,你叫他到家里吃饭,他吃过不多待就找借口出去,他知道咱们见面不容易,就怕打搅咱们。妈,舒洋他不是个爱玩的孩子,不像别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四处疯玩,您知道他出去都干些什么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附近的大街满大街的转,怕再走丢,他都不敢拐弯,也不敢走远,就那么这里走到那里,再从那里走回来,要么就是坐在马路边上看着来往的车和人发呆,他如果在这里认识别人,还有地方可以去还有人可以说话,可他在这儿只有我一个。”
“我又没撵他走,他自己……”魏美芳听出儿子话音里数落自己的意思,顿时不满了。
齐尧没说话,把自己的衣服叠在一起,沉默了好一会,对他妈说了个残忍的事实,“妈,您知道艾滋是什么吗?”
等听清齐尧说的什么,魏美芳忽然就捂了嘴,“他,他该不会,这可是个脏病,儿子,他……”
齐尧的嘴唇动了动,扶住魏美芳的肩膀,魏美芳似乎还想劝他什么,他说:“妈,得这个病的是我。”
魏美芳顿时觉得一道惊雷劈中了她。她一个家庭妇女原先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艾滋,还是小区里发了宣传手册,又组织了去看了艾滋病的专题片,她被宣传片里那些身体密密麻麻的烂疮溃烂的照片吓到了,连着好几天都做恶梦。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离开自己六七年回来,竟然会得这个病。
魏美芳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两腿一软,整个人坐到地上,她觉得她的天塌了。
“妈,您该高兴,这种情况下,您儿子还能遇到一个不嫌弃我而且实心眼地对我好的男孩。”
“儿子,你这是绝了妈的路啊。”魏美芳闭上眼睛,老泪沿着眼角的鱼尾纹淌下来,流进她粗糙干裂,皱纹密布的脸庞。
她一想到有一天她的儿子会变成照片上那样,她的心就疼的跟被挖了一大块肉似的,疼的浑身颤抖,只恨不得一头碰死了事。
“妈。”齐尧跪在地上,抱住魏美芳,他知道,他刚刚往他妈心口上插了把刀子,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以后被他妈发现,不如现在就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等他走到头的时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至于太伤心。
齐尧看魏美芳哭成这样,也忍不住哽咽,“这个病没您想的那么恐怖,我身体那么好,活个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妈,您要想,世界上比我可怜的人多了,以前咱们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因为长的丑被他妈妈厌恶,他妈妈于是把他当成撒气的工具,天天打骂,后来有一天,那个孩子就不见了,邻居还都觉得奇怪,天天听那孩子哭,今天怎么没声儿了?结果几个月之后,那个孩子被人从粪池里捞出来,肉都被蛆钻烂了,那个孩子还没满五岁。您那时候就说,‘这样的可怜孩子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你们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了吧?平平安安长这么大,还有我跟你爸这两个老东西伺候着,睡觉都该笑醒了。’”
魏美芳死死攥着儿子的衣服,哭的肝肠寸断。
齐尧安慰了魏美芳好一会,魏美芳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只是一直没说话,眼泪水一直淌。所谓的不孝子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齐尧不禁想,一走就是六七年没音讯,一回来就是往他妈心口扎刀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他还狠心的儿子了吧。
魏美芳进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又汹涌了,她捂着嘴,坐在地上哭了好长时间。
口袋里手机响了,魏美芳用袖子擦擦眼泪,平息了一下情绪,接起来,电话是舒洋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