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胤还冰凉苍白的唇刚凑上去,床上的宁扶轩就打了一个寒战,但随即又平静下来。
“镖上有毒。”一口毒还未吸出来,方胤还就被大夫拉开来,再将宁扶轩胸前的衣服掀开些——以伤口为中心,中间已经变成了乌黑,顺着往外,变成青紫的颜色,最后弥散成浅青色。
方胤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像是要把大夫吞进去。
——你想怎样?要是你现在动他,毒性没排出来,反而扩散了,我叫你后悔莫及!
“找东巴斯河对面的钱大夫。”医生走时撂下这么一句话:“流这么多血,镖尾一定有倒刺,我也不敢贸贸然就取镖。”说完留下一个瓷瓶,叮嘱了敷在伤口上,以免毒液扩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待方胤还吩咐,听到这话,长生早就撒丫子去找那钱大夫了。
屋中又回复了平静,只剩袅袅青烟,盘旋在香炉之上……
四五十开外的钱大夫穿个小马甲,踢踢踏踏被长生拽着跑,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就到了客栈。
瘦削的脸上留两撮山羊胡子,油亮油亮的马甲散发着饭菜的味道。一双细小的眼睛,打着溜儿琢磨着来人是不是拿得起诊金。
开了线的袖口露出里面的破絮,本应该是白色的棉花被染成了褐色。初春,还穿成这样的人,确实少见!
“你就是钱大夫?”剑眉一皱,狭长的眼中有凌厉的光闪过。
“不错,正是在下!”尖细的嗓音比起皇宫里的公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伸手捋一下胡子,眼带不屑地望向床上的扶轩:“都是死人了,还找我来干什么?”闭上眼,眼珠子在眼皮下滴溜溜地转。
“你说什么?!”连城剑瞬间出鞘,剑身泛着寒光贴上钱大夫乌黑的脖子。
“哎,年轻人急什么嘛!”意犹未尽,钱大夫不慌不忙伸出两指,捏住冰冷的剑身,缓缓浆起移开。
夹住剑身的两指奇长,骨节分明。
“你是说你还有办法救他?”方胤还的声音在发颤。
“我何曾说过我救不活他?”钱大夫反问,眼中撇过一丝好笑的精光。
“那请先生快快救他!”方胤还急道,语气恭敬不少。
“哎,这个好说,我只是怕……”轻蔑一笑,钱大夫欲言又止。
“怕什么?”
“个人有个人的规矩……”
“钱大夫的规矩是?”方胤还冷静下来——不怕你有规矩,就怕你没规矩!你要是有规矩,这事还好办了!
“我的诊金很高啊!”眯缝起一双小眼,钱大夫悠悠地说。
“这个不成问题!”赶忙从衣襟里取出一颗斗大的夜明珠,双手奉上:“这是大渊皇室用品,不仅暗夜生光,佩戴在身上,还冬暖夏凉。还望钱大夫笑纳!”
钱大夫瞥眼看过来,掂一掂珠子,顿时双眼放光,净手取刀。
收下了珠子的钱大夫态度好了许多,只见他好笑地望着方胤还,也不叫他出去,就开始了取镖的前奏。
薄如蝉翼的刀片,自袖口中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取出,方胤还看着有些眼熟。
也不作过多解释,钱大夫撩起肖扶轩被血染红的衣襟,那刀就闪着寒光直刺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方胤还还没抢上去,钱大夫就手法如神,斜斜朝苍白的皮肤刺下去!
奇长的二指捏着刀片,看不清手上的刀法,只觉得眼前一片银光飞舞!
“啊!”方胤还急忙转过头去——战场上的血腥厮杀早已司空见惯,成片成片的残肢断臂,腥臭发黑的粘稠血液,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为何现在……竟觉得如此触目惊心……连心,都忍不住快要跳了出来……
方胤还还没叫出来,就听见“叮”一声,旁边白瓷盘里,多了一枚闪着金光的梅花镖!
半指来大的梅花镖撂在盘子里,呈一个倾斜的角度,在盘中稳稳站住。嵌在肉里的那一面多了几个细小的抓手,每一个抓手上都带有倒刺,边缘呈锯齿形,向内弯曲一个角度后,再猛然变大!
满室的草药味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将香炉里的香气掩盖殆尽。方胤还转过头去,竟不敢再直视床上的宁扶轩。
“镖我是取出来了,外敷的药也上了,可这内服的药材,还得你自己去找。”钱大夫拿起一方泛黑的帕子抓了抓,擦去手上多余的血迹,说道。
“有劳大夫了。”方胤还道。
“我看那镖,倒是挺有意思的。”
“大夫是说……”
“你看那镖,全是拿金子铸成的,这样的杀手,也实在是少见!”
“大夫说的是。”也不还嘴,方胤还乖了许多——这个钱大夫,实在是了得!
“我看这样,你把镖就给我吧。”讪笑着靠上去,钱大夫说道。
“嗯?”方胤还不解——一个大夫,要镖干什么?!
“我不是说它是拿纯金制成的么?好歹也值两个钱儿!”钱大夫掂一掂手,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么!”
镖好像没认错,确实是那个人的,给了倒也是无妨。
“钱大夫真是说笑,这是物证,要是给了你,我拿什么报官去?”狐狸眼中眯成一线,方胤还道。
“嘿,这位公子哥儿,不要拿小的开涮了!”钱大夫闻言一笑:“拿这种东西来行刺的,当是你能告倒的?”话锋一转:“何况,二位看样子也不是寻常人家,又哪里需要到衙门呢!”负手在屋中踱一圈:“公子要什么,直说吧。”
“呵,钱大夫倒也是明眼人,好吧,明人不说暗话!”方胤还收起笑,转身拿过桌上的药单:“这两位药,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望钱大夫指教。”
雪狸骨,含笑子。
第43章
久病成良医,小时候生病了没人照顾,只好自己关照自己,一来二去,草药也就认地八九不离十了。可是这两味药,还着实没有听过,见过。
“想必你也知道,镖上的毒能扩散地那么快,肯定不是一般的毒。”
“这个不必先生多说。”一心巴望着这大夫能快点告知一二,方胤还不免有些急躁。
“年轻人,不要急,有些东西急是急不来的!”乌黑的手快要搭到方胤还肩上,被他一个回旋让开。
“含笑子我倒是有,只是这雪狸骨,恐怕一时半会儿你是找不齐了。”意味深长地盯着方胤还,钱大夫一脸奸笑。
“雪狸骨是朔方万年寒冰上生长的一种药材,因形似雪狸趾骨,故称雪狸骨。只是可惜了……”钱大夫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前些年寒冰上还有这雪狸骨,可是现在,早就不见踪影咯!”
“传说这些雪狸骨有灵性,因为近年来都知道这雪狸骨,价值千金,所以采摘的人络绎不绝,这雪狸骨,就隐遁咯!”
方胤还听得入神——只要能救活扶轩,哪怕再难!
“当今这天下,我只知道两人有这个玩意儿。”
“哪两个?”
“看二位的样子,也像是中原来的,”钱大夫捋捋山羊胡子:“一是中原的刘鬼手手上还存着一星半点儿雪狸骨——不过那也来不及了……”钱大夫不怀好意地笑笑:“等你赶到中原,拿到这雪狸骨,恐怕那人——”指指榻上苍白如纸的宁扶轩:“恐怕那人早就毒发身亡了!”
“不是说还有一个人么?是谁?”方胤还一把抓住钱大夫,问。
“前些年朔王赠给他儿子牧野子服几济。护边有功啊……”撇着眼望向方胤还,钱大夫不疾不徐地说道。
被方胤还一抓,钱大夫袖中装刀具的盒子掉落出来——那盒子十分精致,四周都有用金银错技术镶嵌的条条金丝,细微处,还有柳叶般的纹路若隐若现。
“钱大夫倒是个雅致的人。”方胤还眯着眼,笑着说。狐狸眼中的光芒一道盛似一道。
新衫换旧袍,正值初春。
拿以前湖绿色的衫子,到当铺换了一件公子哥儿的袍子,苏靡朝翠微楼走去。
湖绿色的衫子拿上好的雀鸟翅尖细毛穿织而成,一件衣服价值万千,当年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最后只单凭了苏丞相的一张脸给拿了回来。谁曾想,时隔不久,却要拿这价值万金的衫子换一件毫不起眼的袍子?苏靡笑笑,长叹世事无常,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前方是万盏虹霓,隔着空荡荡的一条街道,仿若镜花水月,叫人不忍卒睹……苦笑着迈上一步,心里确是感慨万千……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看着眼生得很呐!”还未到门口,鸨母就媚笑着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新面孔:“我们翠微楼的姑娘,一个个儿可都是绝色呢,不知道公子……”老鸨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望着苏靡的荷包。
“好说,好说,”苏靡抬眼望望眼前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强压住心头的紧张与不安,道:“这是一点小意思,要是找到我想找的人……”后面的话还未说完,老鸨已眉开眼笑地“笑纳”了苏靡刚才还拿在手中的银子。
“我问你,前几日你这里可有接过新的姑娘?”苏靡故作神秘地在老鸨的耳边道。
“哎哟哟,我说公子就是有眼光!”老鸨扁扁嘴,再一次打量了苏靡,“公子的意思老身明白,明白……”意犹未尽的眼神上上下下打探着苏靡,转身挥手招过一个龟公,道:“带这位公子到迎眉的房里,记住,叫迎眉好生给我伺候着。”老鸨眼中有凌厉的眼光闪过,看得苏靡心中泛起一阵寒。
如此烟花之地,可是你能来的地方?!苏靡一个寒噤,差点没倒下去!
一段路可远可近,有时是一眼万年,又是却又是三秋之隔。
要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小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不是自己有眼无珠,可能今天,依旧还是相国府的大小姐,锦衣玉食,无忧无愁。
珠帘一转,一间精致的小屋出现在了苏靡的眼前。虽说比不上当初自己还是大小姐时气派,倒也比现今自己的陋屋要好很多。
见有人进来,本在凳子上坐着的女子欠一欠身,无限婀娜地起身迎客。
抬头看眼前之人,除了眼圈稍红之外,倒是面色红润,无挨打受气之态。
刚想召回离开房门的龟公,说眼前之人,不是自己所要找的人时,桌前的娇人儿一声“小姐”就扑到了自己的怀中。这声音,分明就是自己要寻的小蝶。
喜极而泣,扑簌簌而下的眼泪,冲花了小蝶刚才上好的红妆。
“小蝶,你怎么会在这里?”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女子,苏靡欣喜而急促地问道。
抽抽噎噎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断断续续地问:“小姐,小姐,那你又怎会来这里呢?”眼泪渐收,小蝶抬起那张被眼泪打得斑驳陆离的脸。
“说来话长,”苏靡叹一口气,平淡地说:“是从石公子那里套出来的话,听口气好像是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苏靡拉了小蝶坐下。
“哦,这样,这样……”小蝶覆手盖上了苏靡温润的十指,道“那日我在家等小姐,左等右等也不见小姐回来,急得我正打算出去找你,”伸手拂去小蝶脸上残留的泪,苏靡道“慢慢说,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正打算出去找你,刚一转身,就见到你晕倒在门口,我就扶了你上床休息。”小蝶道。
“然后呢?怎么你会在这种地方?”苏靡环视四周,掩饰不住心中的厌恶。
“然后我就去找了大夫,大夫说你是气急攻心,血气不畅,要好好调养调养方可恢复。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苏靡这时已完全失去了往日悠闲淡雅的气态,一脸的焦急。
“可是你知道的,我又没有钱,以前在苏家的那点积蓄早就用完了,剩下的钱还是东拼西凑地才付清了大夫的出诊费……”
“方公子难道就没有拿钱出来么?”苏靡的手不觉已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方公子,方公子说,家里已经拿不出钱了,除非,除非……”小蝶的语气顿时吞吞吐吐起来。
“除非……?”苏靡忍住心中的惶恐,吞吞吐吐。
“小姐,这不怪方公子的,我,我是自愿的……”小蝶抽出了反被苏靡紧紧握住的手。
“小蝶,你这又是何苦?”苏靡眼里涌起疼惜。
若说先前对方尽徊还心存侥幸,那么现在,苏靡已经是彻底死心了!
读书之人,怎就如此可恨!(众位看官表打我……)原道你只是身不由己,原来你是劣根难除!
瞎眼一次就够了,怎么还会三番五次被你骗?罢了,就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好歹,总算知道了真相,这样,就好……
你长我短,主仆二人好久才收住眼泪。
烟花巷陌,真情难得。
“小蝶,”苏靡一把扳过小蝶微微颤动的肩,正色道:“这个,”伸手在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玉佩递给小蝶:“这是玉玲珑,你收好。”敛敛妆容,苏靡切切地道:“记住,要是你想早早出去,这块玉佩应该能帮得了你。你拿去当铺把它当了,不说保你一生容华,至少,省吃俭用一点,这一生的吃穿应是不愁的。”
“小姐,这,这不行!”反手将玉佩送还与苏靡手中,“我怎么能收小姐的东西呢?再说,再说现在那个家已是不堪,还是留着补贴家用的好。”小蝶一脸的惶惶。
那个玉玲珑,自自己到苏府后就见一直跟着小姐,平时连碰一碰都要惹小姐的不高兴,怎么现在,小姐会将这么珍贵的玉玲珑拱手送人?
“小蝶”苏靡道:“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顾我,按理说,我已经欠你很多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小姐,就把它收下!”苏靡心中万千感慨,“小蝶,你为我的牺牲真是太多了……”眼睛一酸,又有液体逆流而下,生生地被逼回来体内。
“小蝶,现在小姐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都被方尽徊败光了,唯一能留给你的,也只有它了……你,莫要嫌弃。它也是所有东西中最珍贵的东西……这么多年,我早已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苏靡心中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来。难道,要小蝶知道自己现在的窘境?要自己的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小蝶面前?不,绝对不可以!
小蝶,只要你想走,这个玉玲珑,绝对可以保你一生富贵……
只是,今后没有我的陪伴,你要珍惜自己,好好保护自己……
整整一夜,苏靡都在翠微楼——只想单纯地陪着小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一点心中的罪业……
往日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堂堂的相国府小姐,竟在青楼度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