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被方胤还这样一拉,心里有些后怕——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说过话,当然,人前那些都不算,背后的他,每次找自己来,都是四分冰冷,六分狠戾。这样的他,还是第一回……
长生忘了自己脸上也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定定地看着那个一身红衫、统帅万军的男子,有些惊慌失措。
一份悲凉自四周徐徐升起,和着清冷的月,几丝薄云,氤氤氲氲撒了满地。
方胤还自知失态,抬头望天,硬生生想将流出来的泪逼回去——高远的天,到底怎样才算到达你的尽头?
一晌无言,一大一小相对而泪流,或许是同一个原因,或许,什么也不是……
“他……”再开口时,就连方胤还的喉头都有些哽咽,连忙隐了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道:”他一直在关心的人,是叫苏靡么?“
“嗯……”咬了咬唇,长生应道,不知这样算不算出卖了公子,心下兀自忐忑起来。
就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么?原来,真的是她……
方胤还不知自己此刻作何感想,只是觉得心猛地一疼——本来以为扶轩的心里只挂念自己一个,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也让他如此挂心……就算是妹妹,又能怎样?扶轩要一直属于自己,并且只能属于自己!
不自觉间,眉目里又露出了几分狠戾——自己是堂堂的王爷,怎么能斤斤计较这些?!方胤还惴惴不安,心知自己脾气的乖戾——可是那又怎样?王爷又怎样?遇见他之前,自己不过是一个空壳,谁要想要这个王爷头衔,拿去就好了,我只要扶轩!另一个声音在胸腔里澎湃着,互相争斗,互不退让……
长生在一旁,突然看到方胤还的表情又变成如先前一般,不由后退两步,脸上是说不出的惊恐——王爷一怒之下杀了绍县那么多人,再多杀一个自己,恐怕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罢?!
长生退后两步,引起了方胤还的注意,猛地眯着一双看不清神色的狐狸眼,狠狠望向长生这边,吓得长生一个激灵,”呀“一声轻声叫了出来。
定定看了一会儿,方胤还终于将这眼神从长生身上移开,换上一种柔和的神情——可能是跟扶轩久了,长生的身上,也沾染了扶轩的味道……只要的扶轩的东西,自己就不由得想要保护,哪怕,只是一个半大的瓷娃娃……
“长生,回去吧,好好照顾扶轩,就好……”方胤还拍拍长生的肩,像是交代什么重大使命似的,斑驳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迟疑着,长生挪动脚步,缓缓朝着采莲居走去,远了,终于远了……
冷风一阵阵袭来,按说这风不过是晚春的风,若说真有多冷,也是可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这风,竟显得如此寒凉……
第67章
晋王府窄小的廊间隐藏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中,就连冬天,都有经冬不凋肥绿。每一年的初春,各种蜂儿蝶儿便会蜂拥而来,直叫这晋王府显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现在,马上就要到夏天了罢?
一眼望穿,仿佛在这黏稠的夜色中,又看见那人乘一叶扁舟飘然而来,醉人的白衣,空灵的笛音,谪仙一般的气质,活色生香,却也从此飘渺不定,叫人再也遍寻不见……
“啊……”怎奈没忍住口中的那一声惊叫,方胤还独坐月下,被自己的臆想惊醒,再一转眼,赫然是在自己的园子里,而四周,不过是一派虫啾蝉鸣。
身上起了冷汗,一身红衫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就像要将自己压死,窒息……对着夜空长长伸出手去,那方向,赫然就是采莲居……
空洞洞的眼里盛满心疼,嘴半张,却发现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天地间,就剩了自己孤零零一个……
“扶轩,你可知道,你于我,是多么重要……”
“扶轩呐,千万不要走得太早,我怕孤单……”
“若真有那么一天,碧落黄泉,胤还都陪着你,陪着你……”
“扶轩,我们说好,生生世世……生生世世……”
喑哑的声音犹自哽在喉,泪水却是止也止不住地向下流,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悲恸,都一并倾泻而出……
“沙,沙沙”,细微的声响,在廊间最隐蔽的角落响起。
方胤还回头,也不擦去脸上斑驳的泪痕,就这样空洞洞盯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那里,一袭玲珑的纱裙露出一角。
“来了很久了吧?”方胤还首先出声,也不怕自己的糗样被别人看了去,声音犹自沙哑,低低道。
犹豫半晌,两人相对保持静立,那人终于迟迟走了出来。
袅娜的身姿,含羞半掩的倾城之貌,略显苍白消瘦的脸颊,不是闻景嫣又是谁?
方胤还也不惊讶,只是等着那人走进自己。
最尴尬的一刻,也莫过于此吧?!
本是闺房两无猜,怎奈流水落花意。
闻景嫣明显瘦了,圆润的脸变得有些尖削,清冷的月光下,无处不显出佳人病态之美。
“我……”方胤还低下头,一双手按在冰凉的桌子上,不知该从何说起。
娶她回来,就再没有正眼瞧上一眼,莫说她喜欢什么,就连她的长相,也不过是喜堂之上的一个朦胧印象……
袅娜的身影隐在朦胧的月色中,只看出一袭玲珑的纱裙在月光下流动徜徉。方胤还低着头,玉冠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些偏斜,露出小心揽在发心的几缕发白的发——现时,那麻色的发已变得雪白,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一根一根刺痛人心。
眼窝中的泪还在不停地向外流,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坚毅的脸上,此刻却脆弱的像个孩子,找不到依靠的孩子……
夜色还是如此温柔,洒下一片冰凉如水的印记。
夜已深了,想必,巷子里的万家灯火,都已在此刻沉寂了吧……
闻景嫣再向前两步,小心伸出手,纤纤柔胰握住了那发白的发,小心搂在掌心,细细摩挲着,一双好看的眼里也在一瞬间盈满了泪。咬碎一口银牙,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叫做夫君的男子,一时感慨万千。
感受到闻景嫣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方胤还微微有些诧异,但保持了那姿势的身子,却是再也动不了分毫。
闻景嫣的手探上自己的发,她的气息也越发浓郁,顺着她的手,方胤还感觉到她正在扶正自己的玉冠,手也正一丝一缕温柔地摩挲着长长的发,从发根,到发梢,每一根,都摩挲地如此细腻。
方胤还僵硬着身子,依旧不动,只是脸上的泪更加汹涌,从指间都在往外溢,只一小会儿,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有些泪流到嘴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只觉得胸口疼痛,空洞洞的,像是什么被生生剥离了自己的灵魂……
闻景嫣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明,只是抬起一双玉样的手,轻轻将方胤还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安慰。
有谁知,如神一般的方胤还,竟在今夜,为了那个嗜睡的男子,整整恸哭了一夜……
方胤还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将破碎的哭泣声隐在自己喉咙里,抓住那个温软的躯体,更加肆
无忌惮!
夜风掀起二人的衣角,将两人的距离拉地如此之近。
这是这一生,闻景嫣唯一一次靠近方胤还,也是唯一一次方胤还在别人怀里恸哭。闻景嫣不知道,就是这一夜,竟然改变了她的一生……
未来的居上位者,未来的一国之后,只有在这一夜,像两个孩子般相互扶持,从此,就再无交集……
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撒丫子全部抖露出来,克制了太久的问题也在这一刻迫不及待想要获得真相。
“胤还,”闻景嫣第一次这样叫自己的夫君,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话,谁知,竟是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胤还,我只问你,你,可曾爱过我?”嗫嚅着嘴,闻景嫣咬住自己的唇,再加上一句:“哪怕,一瞬间也好……”
方胤还有些不知所措,双手还紧紧抓在闻景嫣的臂膀。
“要听实话么?”泪水兀自奔涌不息,只是方胤还哽了嗓子,将那细碎的哭声揉碎在嗓子里。
闻景嫣一愣,拍着方胤还的手明显一滞,好一会儿,才低低点了点头。
方胤还感受到闻景嫣紊乱的气息,道:“我方胤还,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只爱一个宁扶轩。碧落黄泉,我都爱他,”方胤还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却有着坚不可摧的力量:“胜过自己……”
闻景嫣身体一僵,没想到问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迟疑半晌,手才有轻轻落到方胤还的发上——那些银丝,着实耀眼,可是,却不是这个男人为自己而生……
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无知,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幼稚,这样连一面都没见到,只是通过政治联姻的婚姻,自己都一直傻傻地认为会很幸福,很幸福……
眼中的泪终于脱离眼眶的束缚,不眨眼,那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都不由自主地向下掉,向下掉,湮没在那醒目的白发中,没了踪影……
呵,这是何苦,答案不是知道了么?为什么还要这么难过?他对自己,就真的那么重要么?一面都还没有见过啊!
一场不太清明的月光下,两个人都在哭,低低的,隐忍的,只不过,是各怀心事,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参透呢?
轩帝过世后,太后闻景嫣独揽大权,在几度失眠的夜里,太后辗转反侧,想起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想起那场灼人的泪水,不禁又是衣衫尽湿,只是那眼泪,究竟有几分真正的感情,自己也说不清。
身旁躺着的男子曾为了自己不顾一切,所以自己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和自己耳鬓厮磨的男子,自己又用了几分真心……
胤还,那个连面目都不甚清明的男子,原来,自己还是深深爱着他……
千山看尽,无非是薄暮霏霏,雨雪殆尽……
第68章
都道故人心易变,奈何变却故人心。
同样的帝都,用不同的心境来看,也能体会出不同的情感。
“原来我的目标是你那独子哥哥,哼,毁了他就等于毁了你们相国府,毁了你们苏家传宗接代的后人!哈哈哈哈……”石尽徊喃喃,低低的语气中是深深的绝望。
“可是没想到他防备地那么严实,完全没有一点下手的机会。哼,可怜了那厨子,白白当了一回替死鬼,估计他到阎王那里都会觉得冤枉吧?”
“也就是在那回,让我看见了轿中的你。没想到你的心底还那么善良啊,肯放下架子帮助一个倒在路边的倒霉鬼。那天从酒肆出来,我还当真是绝望了呢,以为连老天都不帮我,可是,嘿嘿,你却主动送上门来!”
“你知道吗,为了接近你,我费了多大的周折?”
“东拼西凑找钱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有钱的时候把花钱没当什么,一旦家破人亡,这能借钱的地方,就寥寥无几了,我就像一个瘟神,那种感觉,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血红着一双眼,石尽徊在一瞬间神思背离。
“我一直在左右借钱,一直在拼命赚钱!哼,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接近你!你以为你家的下人就都那么清白了?告诉你,还不都是一个个见钱眼开的东西!还有你——以为自己很冰清玉洁吗?哼,还不都是假象,你竟敢逃离家门和一个尚不知来历的男人私奔,可见你一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石尽徊话狠狠地撕扯着苏靡的心,疾风骤雨一般。原来,自己背弃了家门的结果就是遭人唾弃,连同自己的清誉……
帝都传说,打了胜仗的北晋王方胤归来了,边疆战事告一段落。据说那在城外修整的士兵一个个威武雄壮,就连兵器都隐隐泛着寒光,好一派大国气度,就连驻守帝都的将士,看了都是暗暗地心惊——这样的军队,该是战无不胜罢!
帝都沉浸在一片喜气腾腾的气氛之中,只是这种喜气,却是和自己无干。
石尽徊为何要对自己如此,明察暗访,事情的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只是自己还少了那份敢于承担的勇气。
石尽徊一家原来是很和睦的,父慈子孝。大哥尽乾是所有人眼中的宝贝,他很能读书,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夸说他是神童,可就这样一个神童,却得不到他应有的待遇。
大哥最后一次赶考回来后就一直吐血不止,到最后都吐到精神恍惚卧床不起了。
老太爷见自己的孙子被朝廷上的不公正待遇弄得成了这个样子,连连责骂父亲,说是父亲当年的孽债未了,才将大哥逼成这样。
本来老太爷身体就弱,经过这样一场责骂,不就就驾鹤西去了,留下了自责的父亲和尚在病床上的大哥。
随后,父亲和母亲就商量着给他说一门亲事,意思是冲冲喜,说不定大哥的病就能给冲好了。
大嫂进门后,大哥的病果然好了很多,但看他那身子骨儿,还是在日渐消瘦,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大夫说大哥是精力耗费过多,导致身体过早枯竭,竟要石家尽早准备后事。
二哥也是忠厚朴实的人,与世无争,待人犹如兄弟姐妹一般,可就是那场大火,那场该死的大火,将大哥一家,二哥一家,还有父亲,母亲,几个姨娘,所有的使唤丫头,仆人,烧得灰都没剩下!
“你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吗?”石尽徊指着苏靡,言语激动——你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么?也包括你们苏家做的那些好事?!
“哈哈,不知道是吧,好,相公来告诉你!”挑了挑苏靡的下巴,石尽徊像喝醉了酒似的往后倒退两步,摇头晃脑地说。
“那场大火,就是你们苏家所为!”说着方尽徊又向苏靡猛地扑了过去,紧紧扼住苏靡的脖子。
“不不,不会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苏靡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
“不是那样的人?那你说说他是哪样的人?”松了手上的力气,方尽徊拍拍苏靡那半边肿胀的脸,面带嘲笑地问。
“全都是一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方尽徊啐一口,接着说道:“试问,如果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苏相国,谁还有那么大的势力在一夜之间灭掉方圆几百里的大户人家?如果不是那看似光明磊落的相国大人,谁又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弹指间就将一个隐退的官员全家灭口?如果不是相国大人,谁又不怕事情闹大了最后不好收场?你说,不是那畜生都不如的苏相国,还会有谁?”此时的方尽徊,已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谈吐间早已失去了读书人应有的风度。
松了的手复又紧了几分,苏靡一脸惨白,在意识的最后存留间,那些前尘往事一一回现在眼前。相国府,小蝶,那个白衣男子,还有眼前这个……当时瞎了眼才会随他私奔而去的男子……
帝都无比宁静。既没有渊帝宣召进宫的消息,亦没有珍妃行动的消息,可着实奇怪。
宁扶轩刚从沉睡中醒来,看见身旁那个一身红衫呆呆望着自己的人,不觉好笑,同时又纳罕到,这北晋王方胤还好像一整天都没事似的,时时刻刻黏在自己身边,怎么也赶不走。“难道,就没有要应酬的事么?这样一天无所事事待在这里?”宁扶轩打趣道,本来苍白的脸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略显得有几分潮红,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向方胤还,唇角一钩,向上浮起一个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