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高峻的山顶上火光冲天,不时有白光闪耀的火球爆上半空,又化成艳红的火花暴雨一般从空中落下,火花所到之处,顷刻间又形成一片火海,烈焰瞬间映红了湛蓝的天际。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狂烈如此可怕的火。
但奇怪的是,为何着火的是一座山呢?萧蓝诧异地想,忽然惊觉:“这不就是秋寒山吗?”
他望向淮安王,却见淮安王面如死灰,眼里尽是震惊而难以置信的神色,只听到他不住地低语:“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在山顶烧起来?是谁坏了我的好事?到底是谁干的?”
忽然,宇文宪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感到一把尖刀直插进心里,痛得几乎站立不稳。,转身厉声对叶笙喝问道:“云舟是不是在山上?说!他是不是在归云别宇?!”
叶笙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宇文宪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疾步而去,策马向着秋寒山狂奔。
叶笙紧紧跟在他身后。
淮安王绝望的声音在一旁回响:“你怎能这样做?你怎能这样对我?云弟?你竟然要亲手毁掉我为你做的一切?!”
望着远处高山上的火海,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云弟,你等着我,漫漫黄泉路上,我与你相伴!”
突然,他用力挣脱了身边侍卫的羁缚,纵身跃起,从主殿的高墙上飞坠而下,沉重地落在坚硬的地上,顷刻间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在残破的躯体下蔓延开来,在汉白玉雪白的地面上开出一朵绝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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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的一片火海,宇文宪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归云别宇已经烧得通透,火光中只剩下颓垣败瓦,浓烟卷动着灰烬铺天盖地,“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心里充满了绝望的哀伤,只剩下一个信念:“云儿一定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正要往火场冲进去,叶笙拉住他:“王爷!求求你,不要去,你救不了他的!”
宇文宪根本不看他,一把将他推开。叶笙忽然跳到前面,跪倒在地拦住他:“云舟已经死了!难道你也要死在里面吗?!”
宇文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做,是不是?”
叶笙瑟缩了一下,松开了手,宇文宪已经跳进了归云别宇的火海中。
灼热的烈火,飞溅的火星,刺鼻的气味,火场中寸步难行,宇文宪茫然地四处寻找,却根本无法分辨眼前的一切。皮肤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根本无法呼吸。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只手伸了过来:
“王爷,我认识路,跟我走!”是叶笙。
叶笙拉着宇文宪向梅居跑去,一路上不时有烧断的梁柱轰然倾倒,火团夹着木块、砖瓦砸下来,几乎寸步难行。
梅居终于出现在眼前,里面也是火光冲天。
宇文宪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烈焰不断吞噬着他的身体。宇文宪正要扑上前去,叶笙一把拉住他,大声喊:“那是萧云的尸体!”
宇文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四处仔细看了一下,室内再无别人。叶笙说:“走吧,云舟不在这里,我们到外面找去。”
他们正要往外退出,房顶剧烈地晃动起来,叶笙大喊一声:“王爷,快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出口被烈焰封死。突然,整个燃烧的房顶往下坠落,直砸在两人身上,宇文宪倒在地上,痛楚的感觉已经消失,最后仅存的意识里,竟有一丝宽慰:“云儿,这次我没有扔下你,我没有独自走开……”
第94章:南朝风云之人去曲未终(中)
焦黑的废墟,到处是颓垣败瓦。一个浑身素白的身影在流连顾盼,宇文宪惊喜至极,想大声喊:“云儿!”,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全堵在喉咙里;他又想跑过去,双脚却纹丝不动,像深陷于泥潭,只能拼命挥动双手。可云舟四处张望,看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偏偏没有转向他。他清楚地看到云舟双目含悲,哀伤地低唤:“宪哥,宪哥……你在哪里?”
宇文宪只能在心中悲喊:“我在这里,云儿,你为什么看不到我?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云舟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深,终于变成绝望,他放弃了寻找,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于一片废墟中。
“不!不要走!云儿,等等我!”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蔓延全身,他在剧烈的挣扎中醒来,有人用力按住他,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浑身虚弱无力,头部传来阵阵剧痛,似一记记猛锤在不断敲打,痛得眼前一片模糊。
过了好久,眼前的浓雾渐渐消散,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归云别宇的废墟中,火早已烧尽,四周尽是一片焦土。他又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想,终于想起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一切。在整座梅居轰然倒塌的时候,一个人扑到他的身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直砸下来的烧红的梁柱、砖石、瓦砾……
他勉力支撑着自己,慢慢抬起身体,小心翼翼地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抱在怀里。
他在战场上见过的惨景何止千万,但眼前叶笙的尸体使他不忍心再看一眼:叶笙是脸朝下趴在自己身上,整个后背被烧成焦炭,布满了碎石和瓦砾。唯一没有被毁的是那张脸,清秀依旧,一双明澈的眼睛圆睁着,带着对尘世的无限留恋——眼中最后的影像竟是自己的脸。
宇文宪轻轻地用手抚上叶笙的眼帘,心中沉痛至极,终于明白了叶笙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叶笙,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但即使我知道,又能如何?”
他放下叶笙,挣扎着站了起来,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这才发现自己的腿也折断了。他没有理会,用另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走出了梅居,看到整座归云别宇已经化为灰烬。他极目四顾,满眼焦黑,心中一片茫然,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
朦胧中,听见有人不住地喊自己,一双手用力将自己扶了起来。他抬眼一看,是萧蓝。
萧蓝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王爷,对不起,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你看来伤得很重。”
宇文宪没有回答,迫不及待地反问道:“国师,云舟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萧蓝的神色悲痛欲绝,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宇文宪颤声急道:“他死了,是吗?!”
萧蓝按住他的肩膀,终于说道:“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烧得太厉害了,一切都化为焦土……”
宇文宪轻轻推开萧蓝,“我去看看。”说完,继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萧蓝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宇文宪这才看清归云别宇的样子,萧蓝说得没错,那仅仅是一片焦土,烈火中又有什么能逃脱灰飞烟灭的命运。他踏进废墟中,不停的走,不停地看,弯腰翻遍每一个角落。
萧蓝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好几次在他快要跌倒的时候伸手扶住他,苦苦劝告。宇文宪心中哀痛欲绝,已经没有心思回应。
他终于精疲力竭,跪倒下来,呆呆地望着前方,又想起刚才的梦,梦中的人儿那么清晰,又遥不可及,云儿,你是想向我告别吗?你真的要离我远去吗?
忽然,不远处有个白点在闪光。宇文宪勉力支撑着站起来,走过去低下头看,漆黑的焦炭中躺着一块白玉,宇文宪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浑身剧颤,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捡了好几下也无法捡起来。他又跪了下来,双手把那块白玉紧紧合在手心,然后,捧到眼前,慢慢地把手展开,白玉静静地躺在手心,无情的烈焰竟然丝毫没有损它半分,依旧莹润通透,纤尘不染,这是一只凌空翱翔的苍鹰,栩栩如生,碧石镶嵌的鹰眼竟像活的一般。
鹰狮封印!代表自己的鹰狮封印。
当年益州一别,自己亲手把这枚鹰狮封印交到最珍爱的人手上,为的是希望将自己全部的关爱与情思永远留在他身边。
宇文宪知道,云舟深深珍藏着这块玉,从不离身。
玉深深地沾染了他的气息,更加纯净,更加温润,更加清莹。
此时此刻,宇文宪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惨烈,眼中早已泪流如注。
云儿,云儿,我将我的玉给了你,你却为此交付了短短的一生,把自己整颗心,整个灵魂都注入在里面了,不是吗?
可是你又得到了什么?我又为你做过什么?曾经,我一次又一次对你误解重重,疑虑疏离,狠心决绝,你为什么从来不责怪我?你心里真的丝毫无怨?
云儿,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一个既自私又虚伪的人。多少次,看着你眼中的企盼、祈求渐渐变成失落甚至绝望,我都装作视而不见,我不敢承认,更不敢许下承诺,因此我不配得到你,这是宿命对我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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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新登基的陈武帝亲自和国师将齐王送到大江边。尽管宇文宪多次婉言谢绝,这位南朝的新主觉得除此无法表达自己的诚意。
寒风凛冽,惊涛拍岸。宇文宪记得自己初来南朝来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柔风轻荡,转眼已是寒暑易节,时值深秋,一片瑟缩孤寂。
萧蓝知道他心中所念,委婉劝道:“齐王殿下,千万珍重,一路走好。云儿泉下有知,看到你一切安好,才会宽慰。”
宇文宪满目含悲,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国师,我始终无法相信云儿已经离去。”
“王爷,你这是何苦!”
“不!国师,你听我说,没有见到云儿的尸体,你叫我如何死心?还有,我始终不明白云儿是如何让地火在归云别宇中烧起来的?当时他已经身中剧毒,又饱受折磨,又则能对付淮安王派去放置地火的那一帮人?怎样阻止他们把地火倾倒入暗渠?这里面疑点重重,国师,你不是也怀疑过吗?”
萧蓝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怀疑过。我也不知道云儿有什么力量做到这一切,我只能说是上天施恩,助他挽救江陵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我只能说云儿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是很高兴的,他明白在自己临死前做了一件最有价值的事。你应该明白,即使没有这场火,他也不肯能活下来。王爷,你就当是天意吧。人心难测,天命更不可违啊!”
第95章:南朝风云之人去曲未终(下)
当齐王回到长安之时,天空正下起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大地素裹银妆,世界纯净得不似人间凡境。
他伸手接了几朵雪花,冰冷入心,瞬间而化,变成几滴晶莹的泪。他低头,用唇轻碰,感到一丝微凉的湿润,心中再次掠过熟悉的疼痛。
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隐隐有人声喧闹。一名侍卫来报:“齐王殿下,皇上已在城门外迎候!”
宇文宪想不到皇兄竟然不顾严寒的天气,冒着纷飞的大雪亲自远道相迎,惊异之余感动不可名状。急忙整肃仪容,收敛心神。再抬眸,已经望见人群中武帝端坐马上的高大身影。
齐王领众人下马跪倒在地深深伏拜,山呼万岁。
武帝也下马,来到他跟前,亲手将他扶起,说道:“五弟辛苦了!”
齐王忙应道:“效命我主,言何辛苦,臣幸之极!”
武帝微笑点头,眼中一片赞赏之意。又邀齐王上马,并肩而行,一同回宫。
一路上,武帝细细询问南朝之行的情况,宇文也一一详细禀报。
武帝感慨道:“记得当日我遣你出使时,已经知道那陈元明绝非池中物,就没想到短短数月,他已翻云覆雨,力转乾坤,执掌江山,如此能人,将来必是我们的劲敌。”
“皇兄此话何解?我们不是要联南抗齐吗?”宇文宪不解地问。
“呵呵,五弟。目前要迅速解决高齐,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与南朝结盟,但是,灭掉高齐之后呢?三足鼎立变成南北对峙,到时候,你不打陈朝,他陈武帝也会打过来。华夏我族,自古以来,有哪一个君主不以一统天下为己任?”
他停了一下,观察着齐王的表情,又说道:“五弟素来重情重义,但是不要忘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关系。”
宇文宪忙点头称是,“皇兄远虑,果然是真知灼见,臣弟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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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宫内殿,武帝设宴为齐王洗尘。
久别重逢,两人推杯换盏,相谈至深夜。
齐王由衷赞叹道:“臣弟南下了一段时间,京城已经大为变样,一扫宇文护时代的奢靡颓废之气,朝气焕发,百业俱兴,皇兄真是我朝百姓的圣主贤君!”
武帝淡然一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虚奉之言。我做的不过是份内之职。如今内乱既已平定,我们面临的就是高齐这一夙敌,我打算明年开春大举伐齐,届时我会亲征,也望皇弟鼎力相助。”
“皇兄言重了,灭齐是先帝遗愿,也是振兴家国大业的、一统天下的基石,臣弟自当誓死效命!”
武帝畅怀而笑,举杯邀道:“好!五弟,朕知你胸怀家国,忠心耿耿。为兄先敬你一杯,他日诛灭高齐,南北一统,雄霸天下,齐王就是功业千秋,名垂青史!”
“不敢当!不敢当!小弟何德何能,皇兄此言折杀小弟了!”
武帝大笑,笑罢,正言道:“五弟不必自谦,朕对你何等倚重,你是清楚的。现在离明年开春时间已不多,是时候着手准备了。筹措兵力,积蓄物资,乃至勘察布防,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啊!”
齐王略一沉吟,说道:“目前在北周,我们能调集的兵力大概有二十万。这样的兵力要一举克敌,恐怕还不足够。”
武帝道:“所以,五弟,你要到蜀中一趟,把益州的八万驻军调动过来。”
猛然听到益州这个词,齐王心中又再次绞痛起来,一阵发怔,竟忘了要回应武帝的话。
武帝好生奇怪地望着他,今天刚一见面就发现,自己的五弟这次回来好像整个人都变了,虽然表面看来应答如常,但不难发现他一副心神恍惚,心力交瘁的样子。起初还以为是长途跋涉的劳累所致,但细辨之下,可以看到他眼底深处哀伤欲绝的沉痛。
刚才一提到益州,他已经面无血色,到底何故如此?
武帝终于忍不住问道:“五弟,这次南下,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宇文宪惊跳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武帝深深注视着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找到他了,是吗?”
宇文宪忽然抬眸反问道:“皇兄早知道云舟去了南朝,是吗?”
武帝点头,叹息道:“当初我也是猜的,后来才证实。那儿是他的故乡,所谓叶落归根,他能找到归宿也是好事……五弟,你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武帝惊异地看到,原来刚强豁达的五弟,此刻竟然满眼泪光,无法再说一个字。
宇文宪尽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敛神道:“皇上请恕臣失仪之罪!”
武帝摆了摆手,见他神色悲怆,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心里一阵阵刺痛,再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五弟,告诉我,他死了,是吗?”
过了好久,宇文宪无声地点头。然后又断断续续地说起那一段惨痛的故事。
武帝默默地听着,把自己的脸藏在灯下的阴影中,悄悄地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远久的回忆忽然间袭上心头,那白衣翩翩的少年音容宛在,水晶般纯净的笑颜在自己心底刻下永远的遗憾和痛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可以做到断然放弃,可以不见、不问甚至不想,那是何等的决绝,却无法把深藏的记忆连根拔起。如今斯人已去,碧落黄泉两相隔,茫茫人寰无觅处,只有那刻骨的悔痛缠绕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