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仙云集,自然是仙雾缭绕,我还未升仙,自然不能入宴,于是自己寻了个清净地,就窝在瑶池旁。
我平素野惯了,变成个人形自然也不习惯,依旧蹲在一株矮柳树上,衣服拖下来沾湿了也不知道。
晟青第一次见我时估计只当我是只飞鸟,第二次有机会好好打量我时,我肯定是一副狼狈样子。
我每每回忆,都万分的后悔不迭。
晟青是如何的人?
前后八个仙娥接引着他,他却神色不动,如峙冰渊。路过我窝身的那颗柳树时,他脚步停顿,宝石般碧蓝的眸子只瞥了我一眼。
“晟君,这是娘娘座下桓琅大人的幼子。”
他神色不动,只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并未多过停留,脚步便渐渐远去了。
我窝起头来,有些暗地里止不住的羞涩。晟君……他这是有些在意我么?可我又有些怨那些小仙娥,平时嚼舌根比谁都起劲,怎么就不能说说一下我的名字?
后来我暗地里跟爹打听,才知道他叫晟青,父族是上古已湮灭的神祗,久居人间,被娘娘召回来,是想要他重回天庭,补一方神位的缺。
我听了,十分惆怅。晟君……怪不得仙娥都要叫他晟君。
可我还没来得及惆怅几天,有一日爹爹正当值却突然赶了回来,质问我究竟与那晟君有什么纠葛。
我被问得呆住了,可看爹爹神色俱厉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告诉爹说我偷偷思慕人家?
支支吾吾间,娘也赶了过来,与爹一起俱是忧色。
还是娘慢慢跟我说,晟青虽然血统高贵,可母亲只是个未入籍的山神之女,所以要归天庭也免不了天劫。
西王母忧心晟青血脉只剩他一个,便说给他个情劫,莫伤了他。而这情劫的另一个炮灰,居然就落在了我苏羽身上。
爹乍然闻得,自然大惊失色,告假回来。
我懵了,问爹,什么叫做情劫?
那时我真是什么也不懂。可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也都没旁人教我,可见这都是天生的。
爹只告诉我说,这个样子的情劫,既然娘娘意属晟青,应劫的就定然是另一个了。况且是这样完全保下晟青,等待我的自然是灰飞烟灭了。
我这才真正一颗心凉了透。
三青鸟都要成年后归入王母座下,得王母庇佑。可幼年时魂魄飘离在外,若是这时遭个劫,哪怕是最轻的一道天雷,就会灰飞烟灭了。
所以我怎么能去应了这个劫?
后来想想,当真是一念之间,杳如云泥。哪怕那时我年纪再大些,或那时我能提早知道了情劫是什么,我都不会那么做。
三青鸟擅寻息,自然更加懂得怎样躲开。
也许是凑巧,也许就是天命,我忧思百结,不由自主便又飞到了那片水泽。
不过这一次,,我知道晟青一定不会来。
于是我便慢慢悠悠,魂不守舍的顺着水泽一直往南飞。
我突然感知到一丝有些难辨的气息,靠的近了,模模糊糊看出是个凡人。
三青鸟向来只在仙山,恐怕没几个到过凡间,我这才知道我们虽擅辨别神识,可凡人原本比不得仙家,在我眼中俱都是一团团模糊的魂魄,发着些微亮光。
可我还是看出,这个凡人的,比周围那些都要弱一些。原来是他不久便会死了。
这样正好,我将情劫转在这凡人身上,倒还多给他几年寿命,倒也不算做了什么坏事。
我忍着痛,将那三十六根尾羽都拔了下来,变成一件羽衣罩在那凡人身上。三青鸟的羽毛亦是宝物,附在凡人身上,若没旁人术法加持,便立刻无影无形,除了我没人除得下来。
这样便好了,我现在看着他,也只觉得十分像我自己,只是气息稍稍弱了一些,不过那也不妨事,我总归不过幼年,说得过去。
既然偷偷换了个凡人应劫,我自然也不能回三危山去,让西王母察觉,便也随便选了个凡间山头居住。
晟青果然就遇到了那凡人。或者……他以为那是我。
我既然可以在晟青身边,又消去了原本的气息,自然是想要能多看看他。
我才知道情劫究竟是什么。情之一字,原来如此。
我看着晟青和那一团模糊光晕,带着满身我的气息的凡人,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我要是知道情劫是这个意思……我要是知道情劫就可以与晟青……
我一下子就让眼前的场面迷晕了,自己也说不出来,若是我早些知道会是怎样下场。
不过后来我自己慢慢回想,才明白就算我早一刻知道了,恐怕也绝不会去历这么一个灰飞烟灭的情劫。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自然也就没注意,脚下的一根树枝都给我踩塌了。
晟青果然发觉了我。
我本以为他不会有什么表示,结果他竟然与我说了话,还笑了笑。
后来竟然与我成了朋友。
我自己思索,大约是虽然情劫应在了凡人身上,我毕竟摆脱不掉,晟青眷恋凡人时,对我自然也有几分好感。
那时我还十分天真的觉得,这倒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傻透了。
第21章
我问过那天宴请他时,周围侍酒奉茶的几个仙娥,她们说晟君对于茶水没有什么反应,喝一壶桃花酿的时候倒多看了几眼。
都说晟君一向冷面,不惯与他人来往。偏偏他虽不在天庭,地位却极为尊崇,很多神仙和灵兽都想巴结他。他也不知是否本性冷淡,一概连目光都欠奉。
所以他能多看桃花酿两眼,实在是不得了的表示了。
晟青自打化形以来就是这么一副脾气,从没与谁有过牵扯,唯一的朋友蛮九还是个早定了劫数,陷进去拔不出来的,命格君思前想后,也就挑中了个我。
想来也跟那天瑶池边的一面有关,他以为晟青对我也是对于桃花酿的那种,了不得的喜欢罢。
这样绝望的事,我也是很多年后才辗转听到。
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他的确爱佳酿,蛮九一族是出了名的擅长酿酒,也怪不得晟青会与他往来。
我时常约晟青出来喝酒,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一定答应。
我还看到每次他从那凡人的身旁离开,都设下了厚厚的一层迷障,那周围的小妖怪道行不够,都给困在了自己窝里出不来,凡人倒是安全的很。
一次我寻得了浸在玉膏里几千年的桃花瓣,泡成了酒,两个人喝得醉意醺然,我于是装作不经意跟他讲,醉了不如宿在这里,反正我的竹屋很大。
晟青执着酒杯笑,说他万分不敢。
我自欺欺人了这许久,终于被逼到无法把头缩在翅膀底下,要直视现实。
自从晟青与那凡人遇见,我不知道是因为天劫,还是因为什么我不敢思虑的原由,晟青渐渐变了。
从前晟青是何等的高高在上,想要得他一眼都那样艰难。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都不敢去想,因为我不敢。
虽看不清那凡人,可我也知道晟青在与那一团光晕做什么。晟青会害怕凡人等他,所以早早的就要回去,连他最爱的桃花酿都留不住。晟青还会在山洪泛滥的时候化出原型,依然是初见那面令我心动不已的优雅强大,将那凡人顶在头上,小心翼翼的去泡凡人平常无法接近的涌玉泉。
他分明就是想要那凡人多活一些,可惜他不知道天劫将到。
对,我也是这样来告诉我自己。
不需担心,因为不过几年天劫将至。而短短几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弹指一瞬。
所以即便晟青现在如何眷顾那个凡人,将来天劫一到,他登天庭,我也可以重归西王母座下。倒是过往的情劫便是现世的缘分,我还有什么可以忧心。
可是当我看到他的脸上轻轻展现的一抹笑意,我以往自己一日一日渐渐筑起的一面墙突然变成了虚无。
我开始不知道,我算尽了天命,可算不算得准晟青的心?
他会不会是当真喜欢上了那个凡人?
尽管他对我说过,他不过是顺应天命。可我不敢保证他对我所言句句真心,就如我,我说与他是友,其实却包藏着那样的心思。
而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确该相信我自己,因为除了我自己,我已变得无人可信。
什么朋友,什么多年相伴……不过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的礼尚往来罢了。
其实想起那一天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快意。
晟青怎么会知道天劫究竟是哪一天?可我早就已经能感知,那凡人已经被钉在了命理簿上,逃不掉了。
我约晟青出来,说得了人间好物,他果然如约来了。
我不想让他看出自己不安,于是笑说你就这样出来,不怕天劫么。
晟青说左右不过这几天了,大不了他自己躲得远远地,不带累旁人就是。
我想我那时的笑容一定已经僵了,后面的破绽也越来越多,才没拖够时间,让晟青赶了回去,终于全盘大错。
晟青果然是不知道那所谓的情劫,是要应在谁的身上……他还以为必定会一道雷劈了自己,所以看我约他,也就出来了。
什么不带累旁人?他不过是想要别伤了那个凡人。
可惜任他如何聪明,也想不到天劫要的是那凡人的命。
现在想起来,也许他从未相信过我,不然怎么我只是失手打了个酒盏,他便神色大变察觉了?
其实当真不能怨我。
我实在也被吓坏了,西王母为了晟青,竟然出动得这样大阵仗。
我原以为,不过是寻常一道天雷,将人劈成飞灰也就是了。可哪里是我想到的那样简单,以王母手段,既要晟青归入麾下,又要断绝他后路,自然会做到最狠。
红莲业火。
一旦燃起便会烧尽一切的红莲业火。若当真应在了我身上,我恐怕一丝转寰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怎能不心惊胆寒?便失手跌落了酒盏。
想来还是我太年少,想要瞒他,也只是自欺欺人。
于是我索性装作一无所知问他,附近难道也有人历劫?好大一场业火。
晟青一倏尔便不见了。
漫天大火,红得让人满眼都是恐惧绝望。
我从未看到晟青这个样子。
我只迟来了不过一时半刻,便看到我所心仪了几百年的蛇君,在业火中被逼着现了原身,挣扎着冲进火里。
“晟君,业火一旦燃起不烧尽所有便不会熄灭。晟君你速速回来!”我在火外盘旋,也被逼着现了原身,羽翼挥动,火焰却不受丝毫影响,燃得狂烈肆野,河流干枯,原野尽成焦炭。
晟青似乎听到我唤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眸子血红狂烈更甚似业火。
他当真冲了进去,慢慢的绕着什么,缩成了一团。
到底是西王母怜他血脉,知晓晟青冲进火里也已经过了那么一刻时分,火灭尽了,我才看清楚,晟青原来就盘在那凡人原来的茅草屋上。
我记得晟青当年悠闲的沉在水中,浑身鳞片亮如东珠的样子,当真万分好看。
可是在我心里万分好看,高高在上不曾失态的晟君,现在却灰扑扑的团在一片灰烬里,身上原本光辉无限的鳞片也被烧焦了大半,黯淡的好似焦木一般。
我真的很想流泪,可是眼睛已被刚才的业火灼得干涸,再没有一滴泪水。
我只是傻呆呆的落在一边,一片焦黑中,我新生的八十一根尾羽分外光华夺目,正中的三根尾羽长成了金色,我知道那是三青鸟里几代才会偶尔出现的颜色。
可是有什么用?
我已有预感,我这样痴痴望着的晟君,他可能永远不会这样看我。
第22章
晟青这个样子持续了好多年。
他早已成年,身上的鳞片不会再换,被红莲业火烧伤后愈合得极慢。
我千方百计捉了白尾人鱼,将那个小家伙骗的团团转,取了他心口鳞片。那是疗伤圣物,可我拿给晟青的时候,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我每次见他,给他带上一小壶桃花酿放在身边,他都动也不动的盘成一团,仿佛听不到我说话。
我也不知过了几千年,沧海桑田,被业火烧成一片焦土的山岳隆起,水泽复来,原先那座小茅屋也成了一座小山。
晟青那时已经好了许多,伤好了便依旧化成了人形留在山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流逝,晟青的心也被慢慢磨平,我那段时间真的觉得很开心。
毕竟是我们有所谓的情劫,晟青对我的态度一直友善。
我约他来,他也能离开那山头一时三刻,就像那个凡人还活在世上的光景。
反正那凡人肉体凡胎,被红莲业火烧过,肯定什么也留不下。我觉得我的等待终于开始有了回报。
而最让我讶异并暗暗喜悦的,还是晟青自己最显着的变化。
也许时间真的是改换山河,磨灭人心的利器。晟青自从安然渡过天劫,换了另一幅面貌,我十分不习惯,但我喜欢他对着我笑。
他的笑容愈来愈多,语声也变得柔和亲近。
所以我虽然并不十分习惯他新换的美艳容色,但他只消对着我一笑,我还是觉得雨霁天青,阳光明媚,就连永世为妖也变得十分值得。
毕竟,还是我与晟青有斩不断的缘分。
至于晟青是怎样将杜小山消散的魂魄一点点聚齐,又将他投入轮回的,我并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竟然找到了他。
在他取走我的尾羽时,我就已有山之将倾的预感。还好,那三根尾羽并不能完全如他所愿。
可我顺水推舟将那三根尾羽给了他,再想找到那凡人便有千万难。
最后还是我偷偷求了我娘,才得到消息下了三危山。
我不敢直撄晟青之锋,便派了座下一只略有修行的小翠鸟去,带着我的羽剑。
我知道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能顺利捉住那凡人魂魄,毕竟晟青在他身边。可我也只能尽力一拼,我拼的便是那凡人死了,晟青再没可能钻了轮回道的空子,将待罪魂魄那样快就轮转成人。
其实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样更会直接与晟青撕破脸皮。
可是谁知道呢,这层面皮我们两人维持了这样久,到底谁还留着半分真心?
所以最后晟青提着剑寻上门来时,我并没有丝毫意外。
“晟君,还可再饮一杯否?”我此刻连举起剑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努力笑了,看着他。
就算容颜改换,他依然还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我所心仪的晟君。
罢了罢了。
真的走到了这一步,等待我的是这样的一天。
好梦做到了头,也就该醒了。
原来晟青什么都知道,与我不过惺惺作态,我两人一唱一和,竟然就这样相互敷衍着过了千万年。
千万年,由日升至日落,山河改换湖泽,我却能与他相伴,我也赚够了。
大约唯一遗憾,便是再没机会探一探他的真心,问问他究竟在许久之前,晟君你为何顾我?
要知那时我尚没长齐羽毛,与晟青实在是天差地别。
他是将于九天之上的神君,我不过是前途未定的幼年青鸟。
他却于众人环绕中回身顾我,眼眸虽冷清,那些微光芒却足以耀我千年万年。
他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他了。所以他怒极一剑指来,我并没打算躲开。
晟君,晟君,你为何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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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刚才那道应该算是回归二货的视角分割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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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山缩手蹲在竹屋里角落的一个大酒坛上。
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大丈夫能伸能缩【?】,有地方坐一坐还是要坐一坐的。
其实一开始他看大戏的心情还是十分雀跃的,不过大约是身旁不肯自贬身份,于是立在一只小酒罐上的蛮九太不济事,竟然告诉他说不能靠晟青和苏羽两个人太近。
不然不是被晟青的剑气误伤,就是被苏羽发觉。
这个破竹屋虽然面积挺大,可是屋子里只有那只秃毛鸟坐的地方有椅子啊!
所以杜小山坚持着站在蛮九的目障边缘不到十五分钟,就偷偷挪到了一旁的大酒坛上。
其实也不能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