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慕笑道,手指敲着空酒坛罐子:“迟慕。知道白王府么,老子在里面做杂役。”说罢又斜瞟了余紫理一眼:“翰林院的话,难道是言官?(上下打量一翻)看你穿得像个清官,不过当官就有钱,你再买一坛酒来吧,我陪你喝。当、当砸到你赔罪……”
那人呵呵一笑,从身后抱出一坛子杏花村,从怀中掏出一只青花瓷碗,拱手道:“可惜只有一只碗,共饮可否?”
于是一只碗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余紫理也不嫌弃迟慕身份卑微,两人喝得天昏地暗。喝迷糊了后迟慕怎么觉得余紫理端着酒碗就专找自己喝过的地方,含一口,再喝呢?幻觉幻觉。
之后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多了,通常是迟慕在湖边柳下竹林里喝酒,忽然身后伸出一只空碗。迟慕鄙视的回头:“好歹你也算个言官,怎么四处讨酒喝?”余紫理只是瞅着他笑,道:“在下就爱喝迟公子的酒。”迟慕也瞅着他笑:“流氓会文化,皇帝都害怕。”说罢抱着坛子给空碗满上。
酒喝多了,两人在竹林子里手舞足蹈,也不管有没有人路过被惊吓到。
“哎,迟公子叫得好别扭,你叫我小慕吧。我叫你小理就好了,嘿嘿。嘿嘿,小理……”
“小理啊,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画屏姐姐,真正的大美女啊,群芳冠的才女啊。我还和她好过一天……那个小嘴叫软,那个眼睛叫水汪汪……”
“你们好过一天?怎么好的?”余紫理眉头一皱。
“我们、我们亲亲了——啾!”迟慕手中碗一抛,划出个漂亮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到外面的湖里去了。
“小慕,你有喜欢的人么?”一次又醉了,余紫理躺在醉的不醒人事的迟慕身边,问。
“没、没有……”
余紫理的神色暗淡下去:“一个人都没有么?”
迟慕翻了个身,含糊的说了个名字,听不出是‘死鱼’还是‘子鱼’,又睡了过去。余紫理嘴角勾起来,脱下外衣仔细的盖在他身上掖好,也闭上眼睛。
后来余紫理的工作越来越忙,常常带着一大堆文书信件来找迟慕喝酒,一边喝一边处理事情。迟慕八爪鱼似的趴在他背上,他往左偏就左偏,他往右倒就右倒,死都要看余紫理手中的文书。坳不过他给了几份给迟慕看,都是些边防布阵之类的东西,迟慕觉得无趣,看了就扔到一旁,兀自倒酒去了。
眼看工作越来越多。一日下雨,迟慕在亭子里躲雨,眼看余紫理拿着份文书向这边走来,边走边看不经意间伞拿歪了,浑身淋得透湿。迟慕忙跑出去,扯正伞,笑得嬉皮:“湿身是小事,淋病可就大事了。快进亭子。”余紫理三十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责问:“谁教你这些下流段子的?”迟慕笑道:“小理不常去青楼,那里的姐姐可博学了,下次带你一块儿去。”余紫理思索了一下,点头,那好,下次我们一起去。
那日迟慕看不过去,说:“小理,我们来聊政治吧?”
余紫理一愣,摇摇头,手指在迟慕脑门上一戳:“不聊这个,你喝你的酒,这可是关外送来的黄酒,暖胃的,对刀伤也好,冷天不会阴着痛……”迟慕打断他的话,笑道:“虽不认真,我也看过你手上的文书。小理苦恼的是我们手中兵力不多,而赵将军那里又迟迟没有动静,是吧?”余紫理惊诧的点点头。
接下来迟慕笑得高深莫测:“赵秋墨手上那二十万兵也是人,也要吃饭。现在是他们进攻朝廷了大好时机,却按兵不动,说明那方面出问题了。塞外现在是蒙古人的天下……”余紫理眉毛一挑:“你说他在向蒙古人借粮?”迟慕摇头:“以前上学的时候就他厚黑学成绩好……啊,这个我也是听说的。赵秋墨借东西是不会还的,所以他不能一直借下去。他多半在和蒙古人争夺一块地方。那里虽是塞外,却水草丰茂,牛羊众多,连水稻都可种植……”
“你说的是素有小江南之称的‘宁夏平原’和‘河套平原’?!”余紫理一惊。
迟慕点头:“正是。现在不急着出兵。等他们鹬蚌相争之后,我们可以渔翁得利。你不是言官么……”
余紫理沉吟一下:“我会给皇上上折子的。”
过了几日,迟慕兑现诺言,带着余紫理去逛青楼。反正有人帮自己开钱,不去白不去。老鸨已经认不出是以前的迟慕了,笑得跟花一样:“这位公子真是风度翩翩啊!正好我们这里当红的秋意姑娘,雪见姑娘都有空……可惜公子不早来,我们以前还有个画屏姑娘,那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啊,可惜被白王赎出去了……这位黑脸客官,我们规定随从是不能进楼的,要在外面等着。”
迟慕看着被拦在外面的余紫理,大笑:“这位是专职给钱的,就带他进来吧。”
余紫理叹道:果然人长得好看做什么都占起手啊。
那日真是受教,迟慕传授给单纯的余紫理多年泡妞真传,譬如对单身妹妹,要始终争取;对有夫之妇,要绝不放弃;对十六岁以上女孩,要注意发掘;对小于十六的,要有战略性眼光。不穿衣服的男人都是禽兽,穿着衣服的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最后迟慕拥着个水蛇腰的姑娘要去做禽兽了,问余紫理去不去,余紫理摆摆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你去吧,我在下面等你。迟慕回头一个媚眼一眨眼:“小理真是单纯,那我就先去了……”
先听到楼上床摇动,次而是娇喘连连,咔嚓衣服布料撕破的声音,继而是女人喊“不行了,公子……真的不行了……啊”,继而是迟慕软言抚慰,伴随着一贯到底的“噗通噗通”声。两个时辰后声音方歇,万籁俱寂。下楼后,余紫理已经绿着脸先回去了,留下给迟慕的马车费。一番云雨下来迟慕自己也觉得腰痛,走路难堪,拿着钱自然欢喜。
只是第二天,这家天下闻名信誉良好价钱公道的“藏芳楼”妓院从此关门,妓女悉数遣散。
后来迟慕回想这段日子,觉得自己真是没心没肺,良心被狗吃了。有时候掩饰一种感情的方法并不是寻找另一种感情来替代。越是胡天胡地的无所谓,越是掩饰真实的自己。
原来不管怎么忘记,不管怎么害怕,不管如何放荡形骸,他总是在自己心里牢牢的把住那个角落,灌多少酒下去都赶不走。
第二十四章
首先说一下鲲鹏堂。
江南之大无奇不有,你可能听过扬州十怪,可能听过七十岁老太婆生闺女,但你一定没听说过鲲鹏堂。因为一般只有两种人知道这个名字,一是死人,二是十分有钱的人。当鲲鹏堂决定杀人时,他们会告诉将死之人“鲲鹏堂”这个名字,看着意识在他们眼睛里涣散,然后如同没人知道他们怎么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鲲鹏堂做的都是劫富的勾当,济贫不知道做了没有,但定期绑架几个有钱人是必定的。给了钱还不一定会还你人,撕不撕票还要看老大心情。要想把人平安赎回来而且不要再被绑架,最好嘴巴紧点,不要再提“鲲鹏堂”这三个字,就当做了一场噩梦。
武林中越高是厉害,越不显山露水。少林武当昆仑雪山派把江湖搅得鸡飞狗跳,昏庸皇帝把江山坐得民不聊生的时候,极少数人还想得起原来还有个幕后操纵的鲲鹏堂。
鲲鹏堂厉害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撑腰——这个幕后人偶师就是白王李子鱼。
此时李子鱼正坐在怡红院偏厅里,细细竹帘暗垂,一只安神香烧得婷婷袅袅。
屏退了下人,李子鱼靠在青绿色的湘妃竹榻上,端起碗茶看跪在地上的人。
跪在地上的风崖例行报告:“塞外那边的消息回来了,公子英明,赵秋墨果然在和蒙古人争河套平原,目前战事尚且吃紧。皇上那边动静不大,昨天在御花园宴群臣,公子没去。这是当时宴会上群臣的言谈举止,风堂已把情况悉数记录在案。”说罢呈上一个小则子,翻开一看司情报的风堂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写着哪个尚书和皇上开了句玩笑话,那个陪酒的妃子因为一个不小心失宠了。李子鱼看罢,点点头,眼睛没从则子上抬起来,却问:“那他呢?今天如何?”
“早上又去找画屏姑娘了。在下提早跟画屏说了迟慕公子是主子的宠臣,不许随便接近。所以就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下午把院子胡乱扫了一通扬了一院子灰尘泄愤。现在多半抱着坛杏花村去找人喝酒去了。”
李子鱼半响没说话,又突然问:“那现在他心情好不好?”
风崖看到凡是波澜不惊的主子满脸犹豫的表情,笑道:“喝了酒心情自然好。公子现在去找他?”
李子鱼正在沉吟间,忽然一个丫头进来脆生生的报道:“迟慕公子问今夜要不要侍寝,已在门外了。”
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迟慕在白王府的地位已经由杂役转变成了男宠。哪个杂役可以每天抱着罐酒晃东晃西,除非有白王在幕后撑腰。况且还长得这么祸国殃民。
这样的杂役,主子宠你的时候你可以飞到天上,一旦失宠了便鼓破众人捶,墙倒众人推。
李子鱼没有表情的脸瞬间点亮,疾步到窗口,透过碧纱窗前凤尾竹细密狭长的叶间看到迟慕。青衫墨发,站在几株竹子低下,明明是暖风熏人的傍晚,单薄的身子惊人的瑟瑟发抖,脸无血色,唇齿紧咬。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李子鱼欣赏夕阳下的美人,却心痛迟慕此时的表情。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李子鱼的表情又黯淡下去,挥挥手说,让他回去吧。给我好生看着,缺什么或者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立刻跟我报告。
报告传回来说,迟慕一出怡红院的大门身上就立刻正常起来,活蹦乱跳。
迟慕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想到那个人就会有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主子明明长得很好看,皮肤又白又细腻,明明是个大美人,以前自己明明那么喜欢他,为什么现在看到他全身就止不住的发抖。
其实身上那道伤口早已经不痛了,痛的是心里某个角落。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
已经第三次站到他窗外,却没有一次真正有勇气跨进去。三次丫鬟脆生生的回答:“迟慕公子请回吧”的时候就像被救了一样,逃也似的回来。
边走边失神,不经意撞了一个人。正要赔礼,耳边如惊雷炸想响:“狗眼睛长到地上去了啊!……唉哟,这不是王爷的男宠么,失敬失敬!听说三次倒贴门都被拒了啊,逍遥不到几天了啊?”
迟慕抬头,看到账房的白脸书生,平日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见他连续三次被主子拒在门外,便想着要落井下石,说点风凉话。嫉妒美人乃人之常情,何况美得惨绝人寰的人。
迟慕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什么是人情冷暖。倒也不恼,谦和的赔了礼,低头走过。背后账房还在笑:“迟公子下次倒贴的时候可以放开点,再叫唤得那个一点……”
后来迟慕才知道,这个人以前也做过李子鱼的男宠。两三夜,用过之后就被安插到账房来,再也没召唤过。
忽然听到边上传来一声冷笑:“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账房先生不做账房时的勾当大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屁股没擦干净管人家闲事做甚?!”回头一看,画屏叉着腰站在树下,柳眉倒竖,顿时大惊:原来姐姐也有凶悍的时候啊!
转脸向着迟慕时画屏又笑得春风拂面,眼睛却有意无意瞟一眼灰溜溜的账房:“不要小看青楼女子的八卦,要是把某些人的某些事情抖出来,恐怕他得买根绳子上吊去。听说前阵子府里有人去了倌人的堂子陪男人,也不知道是谁……”
迟慕见到画屏,顿时笑嘻嘻,变脸比翻牌快:“原来姐姐也关心我呀。最近东湖的桃花开得特别好,要不要去看看?”画屏仔细的看着迟慕笑得光华灿烂的脸,摇摇头:“你明明心里难过,非要死鸭子嘴硬,强撑着要面子。”迟慕转过头,笑容还挂在脸上:“我最喜欢的姐姐来关照我,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画屏瞪了他一眼,复而哀怨的叹气:“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迟慕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又抱着酒坛子到东湖边,喝酒喝到天黑,满天星斗,一半是眼冒金星一半是真的星星。不知不觉间感觉到身边多了一股暖人的香气,知道是余紫理来了,很自然的躺在他身边。
“小理呀,你明明长得不好看,怎么会这么香呢?”迟慕吸吸鼻子。余紫理不满道:“长得丑跟香不香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谁都可以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啊。”迟慕翻了个身,抱住余紫理上下嗅了一通,使劲吸鼻子:“恩,小理好香。”忽然觉得身下余紫理身子一僵,似乎很不自在。
“小理怎么了,不舒服?”迟慕喝得脸颊微红,酒气喷到余紫理脸上,侧过头瞪大眼睛问。余紫理摇头,身子还是很僵硬:“没有,舒服……舒服。你再抱我一会儿吧。”
迟慕偏过头:“为什么?”余紫理想了想说:“你喝了酒,身上暖和。我没喝酒,冷。”迟慕大脑被酒精麻痹了,呵呵傻笑,便章鱼似的四肢挂在余紫理身上。
“喝这么多酒,心里不开心?”
迟慕又笑:“哪里,老子开心得很。”忽然压低声音笑得神秘:“你知道我在白王府里除了杂役,还有什么身份吗——男宠!呵呵,我是白王的男宠……男宠……阿勒,我是谁的男宠来着?李、李子……”
看到迟慕酡红的脸上忽然露出迷惘的表情,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霭,余紫理伸手遮住他的口,安抚道:“我知道,你不用再想了,乖。”
迟慕失望的一挥手:“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真没趣。”继而又笑:“你知道了也不笑我,也不欺负我,也不说我倒贴主子……你是个好人。”
余紫理一惊:“有人欺负你?”
迟慕翻个身,竟然睡着了。余紫理支起身子,俯视睡梦中的迟慕,低头,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点了一点。
半夜醒来,迟慕碰碰旁边的余紫理,发现他还醒着。一件紫色外衣搭在自己身上,有淡淡香气。
“上次关于赵将军的事情,给皇上上则子了么?”迟慕问得异常清醒。
“我们不谈政治吧。”余紫理摇摇手指。
迟慕不依,重复问第二遍,声音却冷了很多:“出兵大事,关系到苍生问题。你到底说了没说?”
余紫理这才点头:“说了。你推测的对,赵秋墨确实在和蒙古人争河套平原。目前边防大任交给白王,我给白王上书了表明意见。目前我们的方针的确是按兵不动,等坐收渔利。”
迟慕笑声中有些凉意:“这才好。朝纲黑暗,你是难得的良臣,埋没就太对不起苍生了。这几日我尽量接近主子,想让他提拔你。别忘了我可是……我可是男宠,说不定我的话他能听进去。”
余紫理猛然一震,抓住迟慕的手,久久没说话。良久才说:“你不需要这样糟蹋自己。”
迟慕摇头:“蒙古人不似汉兵,彪马单骑十分勇猛,赵将军初跟他们作战,恐怕有些吃紧。小理可以考虑暂时接济他一点,不可让蒙古人太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