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人出手阻止。方才那位李将军已不见踪影。
迟慕一时无法反抗,只觉得那一拳打得胸口好闷,眼前明明是大白天,怎么这么多星星转啊转。
忽然谭将军站住了。迟慕模模糊糊看到梁雨萧急急的跑过来,掰开谭将军的手把自己接过来,脸色难
看得吓人。门口,站着穿着玄色貂裘的赵秋墨。赵秋墨面无表情,静静的看着姓谭的将军,说:“把
他拉出去,斩首示众。”
然后温暖的貂裘就覆盖到自己身上。迟慕只觉得好暖和好柔软。
赵秋墨抱起迟慕,走到大厅尽头,把迟慕安放在那个铺了白色狐裘的纯金宝座上,低声说:“我叫铭
雅来给你看看,小心内伤。”
迟慕摇摇头:“刚才那人,罪不致死。他前些日子还带人退敌立了功。”
赵秋墨掖好狐裘毛茸茸的边,摇摇头:“小慕慕,你太善良了。管理好军队不能这样善良。而且我不
容忍任何人伤害你。”
迟慕艰难道:“你强行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在伤害我。”
赵秋墨手抚过迟慕的长发,黑发水一般从指缝滑走。
“我不容忍你在江南,在其他人身边。我不容许你喜欢上其他人,尤其是李子鱼。”
迟慕仰头,抑制住身子的颤抖,仿佛说这段话要用尽所有力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一想起那
个人就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但你担心白费了。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移情别恋了。”
赵秋墨眼睛亮亮的,嘴角勾出一条惊喜的弧线:“真的?太好了……是不是我听错了……你终于喜欢
上我了。”
迟慕摇头:“我喜欢的人叫小理,不是你。”
笑容渐渐从赵秋墨脸色褪去。他努力想再笑一下,最终没笑出来。轻轻整理好裹着迟慕的貂裘,赵秋
墨站起来,环视大厅,脸色又恢复了看不透的深沉与冷漠。
大厅里人人垂手而立,气压及低。迟慕第一次感觉到赵秋墨的威严,仿佛刚在附在他耳边的温柔低语
都是一场幻觉。
赵秋墨站在银色铺垫虎皮的宝座前,冷冷的说:“谁敢再对九皇子殿下不敬,杀无赦。”
他说得很慢,而且声音很冷。有人抽气,有人惊叹,有人担忧,那些方才跟着谭将军起哄的人,袖手
旁观的人脸都白了,甚至有人止不住的抖。
“梁雨萧。”赵秋墨点名。
“在。”梁雨萧上前一步。
“我之前说过,九皇子殿下的护卫工作就交给你了。殿下若是有危险,刀山火海你也要在所不辞。”
“是。”梁雨萧低头。
“这次殿下受伤你也兼负保户不力之责。自领军棍二十。”
“是。”
迟慕一惊,想起梁雨萧绑他来这里过程中身上还负了伤,其中一剑是自己划上去的,便喊:“不要。
当时他不在场,小萧没错。不要罚他。”
赵秋墨侧过头,透过浓密的睫毛看迟慕:“他应当在场时不再场,就是失职。或者,殿下在为他求情
?”
迟慕咬牙,点点头。赵秋墨一挥手说:“鉴于殿下为你求情,这次法外开恩,听从殿下处置。”
抬头,正碰上梁雨萧一脸复杂的表情。
赵秋墨又一抬手,下面的人整齐列成方队,迟慕暗叹训练有素。
意料之外,赵秋墨走下他的宝座,站在人群前方,转身,面对迟慕。微欠身子,单膝跪下。身后的人
齐刷刷的跪下,右手放左肩上,低头,煞是壮观。
赵秋墨一字一句说的十分缓慢:“护北军护国大将军赵秋墨,恭迎殿下。此身此命,听从殿下发落。
”
预计到迟慕不会说“请起”或者“平身”,赵秋墨带着人自动站起来,拍拍手道:“上酒,为殿下接
风。”
之前说的会议,原来是为迟慕接风洗尘的酒会。铭雅已经来过,正给迟慕身子上了药。席上都是塞外
特产牛羊肉,玛瑙子葡萄,羊奶酒,杯盏频传,热闹非凡。但明为为迟慕接风,没有一个人敢去跟迟
慕敬酒。赵秋墨把那个银色宝座搬过来霸住迟慕左边的空置,迟慕百般不自在,但不得不承认金银宝
座这么一并列,还真庸俗般配。赵秋墨笑得春花灿烂,给迟慕盘子里夹菜,仿佛之前那刻失落不曾存
在过。迟慕盘子里的肉已经堆得冒尖,赵秋墨还夹着烤的焦黄的羊腿切片往上面搁,堆到这么高还真
是技术活啊。再看看赵秋墨面前,只有酒杯和酒。连碗筷都没摆。
“此身此命,听从发落,大将军真会演戏啊。当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我不过是你的一颗棋子吗?”迟慕
叹道。
赵秋墨一脸无辜:“小慕慕,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迟慕道:“我虽然不聪明,也不至于笨到如此地步。等你搞定蒙古人,南下灭了朝廷之后,也会称帝
。那时我这个前朝九皇子怎么办?”
赵秋墨笑笑:“你平时不是最爱吃肉么,今天怎么不吃了?来来多吃一点。这是血丝玛瑙牛肉片,给
你夹一片。”
盘子终于盛不住,肉片滚下来,掉在地上,迟慕看得心痛。
“这里水草丰茂,有空时我骑马带你去逛逛。塞外的天特别宽广特别蓝。我们可以去打猎,现在正是
鹿长角的时候,正好猎鹿,有上好的鹿茸。”
“或者带你去放纸鸢。塞外风大,纸鸢容易吹破,我们一起做一支结实一点的怎么样?你送一只给我
当定情信物吧!”
迟慕重重叹一口气:“小墨,你好歹也是大将军了,怎么脸皮还是这么厚。”
一顿,又说:“我不会做你的谋士什么的。小理在朝廷,我不要和他为敌。而且我不赞成你以暴制暴
的方法,我相信这届朝廷的昏庸能在下一任皇帝那里得到修正,不需要死这么多人。”
赵秋墨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侧脸看着迟慕,笑得有些抱歉:“小慕慕,你会帮我的,因为你很善良
。我是江南和蒙古中的那道屏障,如果我输给蒙古人,那江南会有多少人死于蒙古铁骑之下?”
迟慕缓缓不语,半响才轻轻的问:“你说要用来祭军旗的俘虏还在吧,留着,不要杀。我不想再看到
死人了。”
宴罢,人散,回屋。
越往北走一日间气候越大,谚语道:“早穿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迟慕依然裹着赵秋墨的
貂裘,塞外夜里风冷,紧紧衣襟,踏入门。
屋内等着一个人。
迟慕撑着门框,问:“小萧,你怎么在这里挖?”
梁雨萧道:“你为什么帮我?是我把你从京都强行劫回来的,还伤了鲲鹏堂的人。当时你宁愿用银针
刺死穴都不愿跟我走,但到了这里却又一幅泰然处之的样子,也不哭不闹,方才会上也很老实。而且
你还帮我。”
“小萧,你感激我?”迟慕暧昧的一眨眼。
“不,我只是不能理解。”
迟慕跨入屋内,指头在梁雨萧额头上一点:“笨萧萧。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赵大将军就会放我回去么
?棋子都当不好的人,没有活下来的价值。阿勒,风越刮越大了,梁副总督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
梁雨萧从迟慕身边走过时,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第三十二章
清晨。
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兵陈城外,十万大军,安静无声。北伐军副将军周钰棠勒马立在城头,放眼眼前旌旗招展,军容肃穆
的大军,感慨万分。
白王真的怒了,不管什么原因,赵秋墨一定触怒李子鱼了。
李子鱼用被赵秋墨挑剩的十万残兵,反复训练一月,现在站在面前的已经是一流的军队。沉默,顺从
,上下一心,斗志昂扬,不佩服白王都不行。但是,周钰棠回头问身边传令兵:“大军候在城外两个
时辰了,白王什么时候才到?”
传令兵一脸放然的看身后大开的朱门色大门,却迟迟看不到李子鱼白色坐骑驰出。
“白王要事缠身,请周副将军带军先行。”
周钰棠回头,见一个男子,灰衣长衫,背着简单行囊水袋,外貌不引人注目,丢到人群中找不到,细
看却面容坚毅。肤色稍深,长期太阳下活动的结果。不知何时这人就出现在周钰棠身后,递上一块有
白王印的玉炔为证。
周钰棠暗惊,这人是谁?
“大军没有大将军,如何前行?”
风崖没回答,弯腰施了一礼,便顺着大道禹禹前行,消失在人海中。
春帐低垂,莺声暗转。大床外金兽香炉内的檀香已经燃尽,只剩星星点点微光。床内帐子里伸出一只
苍白嬴弱的手,又被一只经络分明的大手覆住。苍白的手微微蜷起来。
过了片刻,帘子撩起来,李子鱼探出身子,春衫半落。方下地,衣袍被人抓住,帘内人懒懒的问,声
音有些阴郁:“就这么走了,不陪陪我?”
李子鱼犹豫了一下,转身拿起那只手,温柔的放回帘内,道:“大军在城外等着,臣不得不走。”
“何不让他们再等等?”声音竟透着几分期许。
李子鱼没应,默默穿衣。
床帐呼的拉开,李琛探出半个身子,再次拉住李子鱼的衣袍,:“你就十万军队,够吗?”
李子鱼道:“十万留守京都,十万有臣带兵平叛。况且臣也不指望陛下给臣调兵符。”
李琛已经下地,赤着脚踩着琉璃地板从后面抱住子鱼的腰,低问:“如果朕给你呢?”
李子鱼身子不动,继续系扣子:“臣不敢要。”
“如果朕一定要给你呢?”
李子鱼轻轻掰开李琛的手,叹口气:“国事不能苟以私情。况且陛下毕竟算臣的堂兄,这种不伦之情
,今天最后一次吧。”
李琛放开李子鱼,绕到前面,眼中几分怨恨:“你还在恨朕逼死青衣?”
李琛不高,只到李子鱼高的肩头。脚尖一垫,环住李子鱼脖子,仰头问:“青衣毕竟是朕亲弟弟,不
觉得有几分像么?临行之前把朕当初青衣,如何?”
李琛虽然不及迟慕惊艳绝美,轮廓上却有几分相像,虽不及迟慕出尘清贵,久居深宫却也染上相似的
皇家气质。李子鱼垂头呆呆看了李琛片刻,想起迟慕从来没有这样环抱依附过自己,心中一动,苦笑
。闭上眼睛,在李琛额角轻吻一下,挣脱,向门口走去。
行至门口,忽然听身后李琛沉声道:“北伐军护国大将军李子鱼!”
李子鱼一愣,转身,掀袍跪下:“臣在。”
“赐你虎头调兵符,可调全国之兵。即日起,带兵平叛,退蒙古夷狄。”
李琛的声音落在空空落落的寝宫,有嗡嗡回响。片刻,李子鱼道:“谢主隆恩。”
李琛又道:“再一道命令,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朕要你活着回来。”
李子鱼刚离开,便有宫人来报,烟妃回来了。
李子鱼策出了皇宫内院,甩掉李琛派来跟踪的人,身子一掠,先去了兵部,见兵部尚书孙敏夏。
孙敏夏正对着地图喝茶,上月陪李子鱼练兵,终于空闲下来,还在研究地形战略。看到李子鱼,下巴
啪啦掉下来,合不上了——“殿下不是今早带大军出征了吗?!”
李子鱼不语,把一个澄黄虎头纯金符往孙敏夏正在看的地图上一拍,意味深长,一言不发。
“调兵符?殿下……为什么陛下会……”
“不然孙大人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留在京城?这兵符我跟陛下推辞了一下,差一点真的就丢了。”李
子鱼冷静道:“请大人迅速掉直隶,西都,辽东三处地方军勤王,刻不容缓。”
只有这个兵符才能让他平安回到自己身边。
为了他自己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李子鱼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痴情如此,自己真是傻子。
孙敏夏看着沉甸甸的问题,提出一个严重的问题:“但现在调兵到京城,会不会晚了?”
毕竟大军已经由周副将军带领先行北上,此时在京城召集勤王军队为时已晚,怎么赶也赶不上大军了
。
李子鱼笑得很自信,修长手指在地图上一点:“谁说要进京,让他们在这里等着。”
地图上所指的地方叫聊城,离关外不过百里。心中默算,孙敏夏明白了,从直隶、辽东、西都三处军
队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向预定地点聊城结集,路程大致和从京都到聊城相去不远。四军可以同时到
达。
顿时佩服得拍手,不愧是白王啊。
孙敏夏又从文书中抽出一本折子,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出征将领名单。字迹清秀,笔锋遒劲,
看得出是李子鱼的手笔。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孙敏夏问:“殿下,这位余紫理余大人户部册子里没有
啊?这是……”
李子鱼狡黠一笑:“这事只有孙大人和我知道,切莫告诉其他人。”
语罢,正色,弯腰施礼道:“子鱼此去必定大捷,粮草之事就拜托孙大人了。”
我一定要把你平平安安回来。
以前你是皇子的时候我未能保护你,你就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出了疏漏。这次,我不会再犯错了。
迟慕,等我。
白王府门前备着西域送来的踏雪飞燕白马,鞍笼已备,见了李子鱼扬蹄嘶鸣。
纵身上马。
马下跪着一个人,报:“鲲鹏堂消息馆第一消息使风崖今早已经先于大军出发,七日后可以到塞外。
”
李子鱼点头。
“鲲鹏堂的人已经混入各军,情报资料正在收集中。”
李子鱼沉吟一下:“上次交代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那人声音沉稳:“已办无误。”
李子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迟慕,等我。
“还有一则传闻,不知当报不当报?”
李子鱼挥手:“但说无妨”。
“塞外消息馆传言说,赵将军与蒙古哈勒作战,三战三捷。但是……有人说幕后出谋划策的是迟慕公
子。”
李子鱼脸色的笑容瞬间就僵了,手抖了抖,连续三次才握住缰绳。
迟慕,和任何人为敌都可以,我不想与你为敌啊。
乖,跟我回家吧。
第三十三章
天色苍茫,帐篷外大风吹过。铭雅在自己那顶白色帐篷里熬药,药香弥漫。信手拈起迟慕墨色长发,
啧啧道:“这几天也没见累着你啊,怎么平添这么多银丝,真是怪胎……我试着用川芎、侧柏、旱莲
草配了副养发补身的药,给你试试吧。”几根莹洁清亮的银发从指间滑下,映着跳跃的火光分外显眼
。
迟慕托着腮趴在火边上盯着药罐,嘟着嘴:“小铭雅,你又拿我做试验。喝药可以,但你再加点糖嘛
,很苦的……”铭雅嘴角抽搐:“你已经往里面加了半斤冰糖了,再加就熬成糖浆了。”迟慕道:“
听士兵闲谈时说天山族的人都不爱吃甜的,但是小铭雅不是天山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