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年华解云心 下——浮弋

“王爷何时开始参禅的？”

“自某人送了那把一面禅诗一面丹青的纸扇开始。”顺口的话令苏郁自己都有些咋舌。

……

“在下甚是后悔当日的不智之举，害得王爷心入空门。”

“这你大可放心，我的心早已入不了空门，你知道……”

意味不明的话令莫停云额头冷汗直冒，垂首响了响，心下一亮，“王爷，既然一切皆是虚妄，那就无所谓入世与出入不是吗？即无所谓入朝和隐退，那王爷又何必执着于退隐朝堂？其实我们只须在世一日，无愧于自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那么便是生得其所。所以日后在下一定会清廉自律，不贪图，不受陏，一心为百姓谋福祉。”

苏郁心中抑郁，他怎么此前没有发现这人竟然这么能说会道，辩才了得？

眼看王府大门已经在望，莫停云心下一松，终于可以喘口气。

笔直前行得马儿突然调转马头，转向另一条小道，莫停云憋着被堵在嘴里的一口气，差点呛住。

“王爷，王府的方向……”侧头好意提醒，

“啊……走岔了。”

“什么？”不明就理，他们不是要回王府吗？

“我说我要把你绑了，拐走！”

缩了缩脖子躲开对方时不时拂来的气息，笑着道：“王爷，听说绑架朝廷四品大员是重罪。”

“莫停云，我知道你其实也想离开。”苏郁突兀的转开话题，没有给他丝毫准备的时间。

莫停云张了张口，刚想反驳，对方声音继续传来，“别否认，你我心知肚明。”

“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你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讲起青黛山得事吗？”

第一次……他当然记得。

“无论你是否记得，我都不曾忘却。那时我说要带你去一趟青黛山并不是笑言。”

“是吗？王爷荣宠，在下不敢轻受。民间传言那仙山乃仙人修仙之处，你看区区这一届凡夫俗子……唔……”脑袋突然传来一记微痛，话语被打断。

“叫你再胡言乱语。”弹对方脑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看到对方说着头头是道，就差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了，苏郁只觉一阵气闷。

莫停云噤声。

“所以我想带你去一趟青黛山，你愿意去吗？”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莫停云心中暗道。

他岂能错过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再进入苏郁设得这个大牢笼里？

虽然他记得桑天无日前和他说过，让他尽早离开，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和苏郁一起离开啊……

莫停云心下纠结，点头，摇头都不合适，权衡之下，他选择了’沉默是金。‘

见身前之人依然沉默不语，苏郁侧头附在他耳边继续道：“真得不愿意去看看？那青黛山上千年积雪，琼枝玉叶，山中天池，碧水深潭，瀑布如墨，直泻千里，还有很多温泉群落，氤氲迷雾，那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我保证你去了……一定会乐不思归，流连不返。”

带着魅惑得轻柔声音伴着湿暖气息一句一句闯入莫停云的耳朵，撞击他的脑海，如带着魔力得爪子，一下一下抓挠着他的心。

青黛山……青黛山……

千年积雪，琼枝玉叶，山中天池，碧水深潭，瀑布如墨，直泻千里……这样的地方真的有人可以住在那里吗？他从小就是在那里生活的吗？

没有奸诈，没有弄权，没有纷争，没有祸乱，只有雪域，碧水，瀑布，温泉……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下了。”

“不是，我……啊……”话未说完身下快马突然一阵疾驰，莫停云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去，慌乱中刚想伸手抓住什么，腰间已经被一只手揽住，将猝不及防的他圈进一个怀抱，左肩一沉，一个下巴搁了上来。

怒！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总是喜欢让他露出窘态，并且趁机……呃……他也是个男人，为什么总是要被对方如此这般……调戏？如果是个女子，这种行径绝对是调戏，可是他并非女子，那这到底算做什么啊……

“王爷……”嘴一张口，就被灌进来一阵风，“你别太过份了，在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耳边风声呼啸，声音在风中飘散。

“你说什么？”苏郁再次凑到对方耳畔问道。

翻了记白眼，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故意装作听不到，看着两边飞掠而过得街景，突然侧首，微张的嘴唇碰上一片柔软，鼻尖相对，眼中，还能清楚的读出那双丹凤美目中带着的促狭笑意。

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惊觉时回神，撤首转身，两人双唇只是轻轻擦过，但他觉得风中却留下了一抹独属于对方的清洌气息，很淡，因为那抹笑意而使附加其上的冷意不复存在。

“你要带我去哪里？” 待回复平静后，莫停云才再次大声问道。

“西城营地。”

四二、晦涩暗示

西城营地。

远远的，篝火光芒从西城营地中窜出，一匹马撒开四蹄朝篝火营地飞驰。

直到此时，莫停云还有些恍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捉住手腕，踉跄地跟着，人群中有不少人他熟识，为首的苏澈，傅勋，还有以前一同抓捕过罪犯的羽然军兵士。

一路来到营地，周边已架起许多的篝火，而露天之中已经布置了酒宴，莫停云一见心中便已有些了然，在众人各自席地落坐时，苏郁也拉着他向上首的案桌走去。

莫停云心底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人还真是有够肆无忌惮的。

在众人差不多都散去时，他趁对方一个不留神，突然使了一分巧劲挣脱了手中的桎梏，脚步一转，到了人群的另一边。

“七王爷别来无恙？”在对方有进一步动作之前，莫停云已经安然落坐，笑着向身边之人问候。所以当苏郁转身寻人时，就看到对方正笑容妍妍的向一个少年招呼。气得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有发作，默默转身去了上首坐下。

“嘿嘿——你不知道吧？本王现在可已经是羽然军的校尉咯！”苏澈闪着清亮得大眼睛说道。

“恭喜七王爷。以王爷得天资聪颖，以后定能成为护国安邦的威武将军，为安江山，护疆域，扶社稷，保民生作出功绩，如此，就真是百姓之福了。”莫停云对苏澈说道，语出真诚。

“是吗？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匡扶社稷？”苏澈的语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莫停云愣了愣，少年脸上的犹疑与他极不相衬，在他心中，少年总是自信非常。

笑了笑，点头。少年脸上光彩重现。

“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每天都有自己的目标，为了能成为更强大的自己而不断操练，不断突破，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一个人一生能够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便是人生大幸了，别的，也实在没有什么再好奢望的了。莫停云看了眼少年，执杯喝酒，口中说道：“七王爷是幸运之人。”

苏澈转头看着身边之人，对方的话他似乎一语双关，他好似能读出其中的深意，又好似不能，但他从不是个纠结之人。“你知道吗，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三哥……他真的是像神仙一样，突然降临在我面前，告诉我，身在皇家的我们还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莫要白白辜负了我们的身份。”

身在皇家的我们还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苏郁是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句话，无论是他的蹒跚孩提时入山修行，还是弱冠之年时带兵御敌，都令身为’王爷‘的他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历练。

身边之人再次响起的话语拉回了莫停云的思绪。“也只有三哥没有因为我的不学无术而蔑视我，没有因为我的游手好闲而轻视我，反而教我习功修身，授我兵法攻略，所以啊……我才不至于虚度年华，蹉跎一生……”

莫停云心中惊讶，这般透着一丝深沉的苏澈他此前从未见过，仿佛一昔之间，他觉得眼前少年的身影高大了许多，那清亮的眼睛中，带出得不只是灵动，还蕴藏着掀江倒海的魄力。

不由自主的抬手，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将要抚上对方头顶的手突兀的转移方向，落在了他的肩头，“七王爷……”只是一声轻唤，莫停云只知道自己心中有些疼惜眼前的少年，但终不知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又能对他表达什么？

看到他眼中流露的神情，苏澈顿时心中明了，莞尔一笑，“不久的将来，我七王爷苏澈的大名必将响彻朝野，威震关外，你相信吗？”

如此自信的话语，令莫停云精神亦为之一震，笑着点头，“那么在下便拭目以待！”

眼前之人轻暖的笑容另苏澈看的出神，许久方才回神，对方早已收起笑意，自顾饮酒。

苏澈抬手轻扯对方的衣袖“莫停云……”

莫停云疑惑地转头，听到对方接下来的言语。

“其实，三哥才是背负最多，却也是最无辜的人。”

无辜……那么到底谁才是那个活该受罪的人呢？

“他有着那么多的身不由己，这三年来他一点儿也不快乐。他虽然骄傲，淡漠，冷情……但其实那是因为他骨子里带着与身俱来的痴情和执着……哎呀，这种话我也说不来，总之，你以后若……”

莫停云面色突变，截断对方的话语：“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苏澈被莫停云有些厉色的言语喝得一怔，一会才灿笑道：“没什么，我就觉得三哥对你不大一样，我从没有看到他对谁这般……”思考着用哪个词来表述才显恰当，少年顿了一下方继续道，“这般与众不同……”

“够了，七王爷！”莫停云面无表情的说出话语，“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

他怎么会这么迟钝，只道苏澈变得沉稳内敛，却没想到即使他的内心有了成长，也不可能讲出这番话。

苏澈看着脸色已然有些冷意的莫停云，收了收口，终于还是再次鼓起勇气。“没人让我说，是我自己……”

“是他？”直视着少年清亮的眼睛，莫停云问道。

苏澈被他的眼神看着心无由得一紧，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让我说最后一句，不让我说完我憋着难受。”少年突然神情严肃的轻吸了口气，才道“纵使有错亦都不在他，你莫要怪他。”少年的话说得生硬无比，完全没有先前的流畅。

错不在他？莫要怪他？

’他‘是谁？

“你……明白吗？”苏澈小心翼翼地试探，身边之人给他的感觉总是如春日暖阳般，从没见过如此透着深沉的莫停云，总觉得对方周身笼罩了一层雾色，让人看不清。

“辛苦七王爷了。”莫停云淡淡说完，在对方张口欲言时继续说道，“还有，请七王爷转呈：多谢皇上提点。”

“呃……你怎么都知道了？”少年疑惑地问道。

莫停云看了少年一眼，轻笑一声，端起案几上的酒杯饮酒，他原本以为教授苏澈说这番话的人是苏郁，但转念一想便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他并不是会这么做的人，他对他的意图早已表现的十分明了，自然没有再如此迂回让苏澈对他讲这番话的必要。

他方才也只是佯装知道，没想到少年竟然真的承认……可是，如果真是当今皇上，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想要向他暗示的，到底是什么？

眼睛不自觉得转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色身影，无论是举杯饮酒，与人谈说，那神态间都不自觉得带出雍容和华贵，不让人觉得富态俗媚，却反倒更衬得脱尘如仙，不似世间凡人。

不似凡人……

智谋无双，运筹帷幄的他……好像早已经为这一天布署安排了一切……

一切是吗？

苏郁，你真的已经预想到了一切，计划好了一切，是吗？

似乎感受到异样的视线，正与傅勋交谈的苏郁突然转头看向这边，莫停云在最初的一怔过后，随即端起了案几上的酒杯，遥遥一举，嘴角轻扬。

既如此，那么，算无遗策的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又算是什么？

举杯，仰首，一饮而尽杯中酒，不理会对方投射而来眼神中的探寻，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微微扬起，如水波般漾开笑意。

夜深，酒酣，人迷醉，月色清浅如碧潭，一双美目幻化似星芒。

“上马！”

“王爷，此时已入夜，城门早已关闭。”

“这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望着马上两手空空之人，“王爷的行囊呢？”

“没有。”

……

“那在下……”

“你落了什么？我立马让人回去给你取来？”

落了什么？

当初自己来时亦只有两件衣衫，垂首看到笛子已悬腰间……

“可是此时夜黑风高，行路危险，更不适宜远行。”

“我们只是出京，待天明时就入城休息。”马上之人悠哉悠哉， “况且，若有危险我自会护你。”似逼迫又似别有深意。

莫停云缓缓上前，抬手顺着马儿的鬓毛，马儿舒服的呼哧了几声，欢快的摆着马尾，在另一匹马上端坐之人看着仿佛正自出神的青衫男子，并不催促，他愿意等他，也相信他将会做出选择。

静夜之中，只有马儿的粗重鼻喘，一个坐于马上，一个立于马下，这样的场景似曾相熟。那日，也是这样的寂静夜晚，只是一个坐于檐上，吹笛，而另一个驻足院中，听笛。

苏郁至今仍无法忘怀的是，那晚檐上之人如流光泻出般闪烁澄明的眼眸，还有如星光般滑落脸颊的清泪。那一刻自己波澜微起的难言心愫，好似唤醒了某种宿命的羁绊，在他自己都恍若未觉时，已经铭刻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苏郁收回心神，刚好听见对方的轻声吐息，带着暖意的一叹却令他无由的心下一松。看到莫停云重重地拍了拍马腹，翻身上马，侧头对他无声一笑，和方才酒宴上嘴角扬起的弧度，非常相似。

“驾！”拉着马缰，轻夹马腹，莫停云身下的坐骑放开四蹄，轻快的奔向西城营地的出口，身后的白马不用驾驭已经撒欢似的追了上去。

四三、夜宿城西

“王爷走了？”

“嗯——”拉长的声音含着复杂的情绪，“他，跟他走了……”

“王爷是想他跟王爷走，还是不想他跟王爷走？”傅勋侧首看着身边渐渐脱离稚嫩面容的少年，疑惑的问道。

“不知道。”少年眼望远方，马上身影渐渐被夜色所笼，模糊不见。“我只是不想他伤心难过，不想他受到伤害，那样的人……”总觉得让人很心疼。少年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出后面半句话，镫亮的眼睛，不染杂色。

“王爷，你越来越有当年郁王的风范了，末将……末将……”傅勋说的动容，声音不由带出哽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