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留春

作者:留春  录入:08-22

周氏垂着眼睑,轻声说:「高兴,娘亲高兴极了!这不是太过高兴,一时反应不过来吗?」

沈倬笑道:「娘亲,皇上真是好人。」

「是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昭儿得遇好买家,真是可喜可贺。」

多年以后,沈倬依然清晰地记着周氏说这段话时欢快的模样。直至周氏往生,沈倬都不曾想明白,一个柔弱的女人如何将层层叠叠的忧伤藏得那样的深。

7

周氏带着沈倬离开净山寺,来到雍王府的西角门外。几个宦官头戴幞头巾子、着红袍,站在门外查验身分、配给居所。为首的太监笑容和煦,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沈倬听见旁人喊他「王公公」。

沈倬见这公公模样亲切,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软软绵绵,和乡下戏文里那跋扈的形象全然不同,让他感到大为惊奇,便不自觉睁大一双圆溜的眼睛直盯着王元时瞧。周氏只好无奈地叹气:「昭儿!」沈倬茫然地抬头,望着周氏的脸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方才竟盯着他人直瞧,不由得羞红了脸。

那王公公却走上前来,看着沈倬绯红的双颊和扎成双角的发髻,微笑道:「沈夫人,这是门牌。进了大门,里头有小厮引路。王府的规矩是一日供两次餐饭,一在午时,一在酉时。早起卯时开门,夜里戌时上锁。可千万记清楚了。」沈倬赶紧做出乖巧的模样,连连点头。那公公又交代一些零星琐事,便让沈倬母子从西角门进了雍王府。

沈倬听说过这位雍王的事迹。

新唐建国于庄宗,原先定都于洛阳。后来庄宗自以为基业已固,便肆情纵欲起来,使得朝政紊乱、军旅叛变。庄宗的养子,也就是后来的明宗受到叛军拥护,率军南征庄宗,相继攻克汴州与洛阳。明宗即位后,诛除宦官,任用士人,关心百姓疾苦,驾崩后由幼子宋王继位。宋王登基一年,明宗的养子潞王谋反,率军攻进洛阳。

这雍王便是潞王之子。

潞王的女儿则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中兴皇太后。

潞王图谋大位,他的一双儿女却拥戴宋王。后来宋王复辟,二次登基,雍王功不可没。但因已封无可封,只能赠予王府宅邸一座。

沈倬与母亲从西角门进了王府,果然如那王公公所说,一旁站着几个身穿短袍的小厮,其中一个上前来查问门牌,便带着母子俩进了南院子。只见宽敞整洁,松竹翠绿。左边一排长屋,沈倬还心想大约就是这里了,那小厮却笑说:「这是杂役房,后头还养马哩。」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穿过许多亭台楼阁、水榭画舫,无一不精致典雅,看得沈倬眼花撩乱,忍不住赞叹:「娘亲,这里可真漂亮!」沈倬说着,想到:王府都如此富丽,皇宫又该是什么模样?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院里一座书斋,上挂着一匾,写着「含贞斋」。那小厮将人送到,便告辞离去了。周氏环绕小院一周,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道:「看来是修葺过了!」沈倬却早已按捺不住,推开书斋的木门,走了进去。里面布置简单,却干干净净的,像用心洒扫过的。书斋两侧皆有小厅堂以供起居,十分舒适。

沈倬高兴地往床榻上一座,又雀跃地跑出书斋,向院子里的周氏高声嚷道:「娘亲,快进来,里面可舒服了,昭儿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说着也不等周氏回应,又自顾自地窜进室内。

这时候的沈倬已不记得,在他还是婴孩的时候,便住过比雍王府更大、更加金碧辉煌的居所;他更不知道,二十年后,他将住进宏伟壮丽、时人誉为「天下之美、古今之胜」的京郊柏舟园。

而此时,在沈倬所无法窥见的深宫内苑之中,好学的天子正坐在书房里、茶烟中,手执《汉武故事》一卷,读到「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眼前忽然浮现一张孩童稚嫩的脸庞,清秀的眉宇下镶着珠圆玉润的双目。

想什么呢?李豫不觉失笑。回头对一旁服侍的宦官说道:「朕方才一恍神,似乎又作了个梦。」

「陛下梦见了什么?」

李豫闭上双眼,沉静地笑道:「朕梦见琳宫梵宇,听闻宫莺报晓、水声潺潺,待走得近一些,芙蓉出水,莲叶田田……」

8

多年以后,李豫将京郊新建的园林题名「柏舟园」时,沈倬在一旁问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吗?」

李豫笑意盎然:「不,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沈倬撇嘴:「昭儿可不记得什么时候『髡彼两髦』了。」

李豫哈哈大笑:「是没有『髡彼两髦』,不过梳着丫髻。」

已经束发系冠的沈倬瞠目:「什么丫髻?那是总角!总角!」

不管未来的沈倬如何分辨,十五岁以前,懒散替孩子梳头的周氏,的确偶尔在没有铜镜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把沈倬的总角梳成了丫髻。

其中有一回,是在净山寺的某个早晨。这天,沈倬在梅花林里遇见了做青衣仆役打扮的李豫。

还有一回,是在建德十三年正月七日。

正月七日,俗称「人日」。大清早的,沈倬便听见周氏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这是隋代诗人薛道衡的诗,诗意以思乡为主,沈倬父亲在世时经常吟咏。

沈倬听见母亲吟诗,心里知道母亲这是想起往生的父亲了!便走到周氏跟前,问道:「娘亲,昭儿想今日春光甚好,不如到处走走看看?总好过闷在院子里。」

周氏抬眼看着沈倬明亮的双目,宽慰地笑了:「娘亲不觉得闷,昭儿若是读书累了,便出去走走吧!顺便买一些煎饼回来,也算过了这个节日。」

沈倬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半是撒娇地说:「娘亲和昭儿一块儿去吧!」

周氏笑了笑:「快去吧!」

沈倬只好自个儿嘟嚷着,闷闷地走出含贞斋。

自从来到京都,娘亲似乎变得愈发忧愁了……沈倬怀里揣着周氏给他的银钱,慢慢地踱向王府西角门。还未出得门去,便远远地听见人声鼎沸。待走出王府,只见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一片过节的欢乐气象,好不热闹!

沈倬在人群中踮着脚,伸着脑袋,左右张望,好几个棚子都卖起应景的煎饼,四处是蒸腾的热气。他心里挂念着母亲,只想随便两个饼便赶紧回去。才走到煎饼摊前,不知哪里燃了爆竹,霹雳乍起,吓得沈倬倒退一步,碰巧一个大汉匆匆忙忙地经过沈倬身边,撞了沈倬一下,小身板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那大汉却好似没事的人迳自匆匆忙忙走了。

沈倬赶紧要爬起,一双大手却从身后环着两胁,把他抱了起来。

「你这小举人,不在家好好读书,跑出来闹市寻热闹?」

沈倬抬头,便望见一双含笑的眼睛。

仔细一看,竟是先前在净山寺见过的青年仆役,只是今日打扮却不同了,一身华贵,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护卫,隐隐将纷乱的人潮隔开。

那青年将沈倬拉进怀里护着,一只厚实的大手搁在他的肩背上。

沈倬顿觉一股热气烧上脸颊。那边青年却浑然无所觉,只待人潮稍散,低下头来,冲着沈倬直笑,问道:「怎么不在王府里待着?」

沈倬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娘亲让昭儿出来买煎饼过节。」

这青年哈哈一笑,沈倬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这人笑得真是好看。

青年转身向身后的仆从拿了煎饼来,递给沈倬,摸了摸他梳着丫髻的头。「中都人喜好人日这天出游,街上人多,莫要留连。拿了饼,赶紧回去吧!」说着便牵着沈倬的手又走回王府。

「回去吧!」

沈倬低下头,傻乎乎地看着怀里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饼,待回过神来,那青年一行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沈倬慢慢地走回含贞斋,周氏正坐在廊下缝纫。

沈倬摸了摸怀里还热腾着的煎饼,快步走到廊下,高兴地笑了:「方才遇到一个好人,送了昭儿煎饼。」沈倬扬了扬手里的煎饼,献宝似的。「那人上次在净山寺见过的。」沈倬细白的脸蛋上充满了天真的欢愉,娇嫩的童声欢快地说着那「青年仆役」今日穿着如何华贵。

只是那只厚实的手,沈倬却略过了,彷佛这件事原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又好像有一种隐约的情感让他本能的这么做了。

夜里,沈倬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却觉得眼前一张俊逸的脸正冲着自己笑。睁开眼睛来,侧身躺着,室内黑黝黝的,沈倬忽然想起高适作的一首诗: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这像是个绮丽的预兆,两人原已割裂的命运又一步一步交错在一起,待察觉时,已难分难舍……

9

这天夜里,李豫召来瑾妃,却只是一个人在案前读读写写。瑾妃端着一盏热茶走来,送到李豫手边,不经意瞥见案上摊开的宣纸上正写着:「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瑾妃好奇地问道:「陛下这是想去西山游猎了?」

李豫端起茶盏:「不,朕想和少年去饮美酒。」

「谁家的少年能得陛下如此青睐,真是三生有幸。」

李豫眼睛熠熠地生出光彩,他的目光停留在北窗交错的窗棂上,窗外月明如洗。「唯觅少年心不得,其馀万事尽依然。」

瑾妃听不懂诗赋,茫然地望着年轻的帝王。李豫只能无奈解释道:「只是想见的那少年并非那样容易见到。」

「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吗?」瑾妃娇憨地问道。

李豫微微一笑,看了瑾妃一眼,淡淡地说道:「夜深了。」然后对一旁的宦官交代到:「送瑾妃回宫。」

瑾妃眼底流露出明显失望的神情,但仍乖巧地行礼退下。李豫独自坐着,好像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外头是雨声?」

随着绵绵细雨而来的,便是「立春」了。

古来立春便是十分重要的节气,预告着一年农事的开始。因此,身为帝王的李豫不可免俗的要同历代的圣王一样,率领着一群大臣到南郊祭祀,还须亲自扶着铁犁,在田地上象征性地做出耕作的样子来。

「立春」一到,「春闱」也就不远了。

本朝常科考试分作乡里小试、各州贡举、礼部省试、御前殿试。

乡里小试考帖经、墨义、诗赋,须熟读经书注疏、文辞典雅。各州贡举则考明法、杂文,依照对法令的通透程度与书疏的文理通顺与否评定等级,只有上上级能够参与礼部省试。礼部省试连考九日四场,分别为:论、经义、方略策、时务策,择思路清晰、见解卓越者,甄拔四十馀人,因通常在二月举行,俗称「春闱」。

东风解冻,蜇虫振动翅膀,破土而出。沈倬在贡院待了九日,出来时头昏眼花的,只想裹上暖和的被子,好好睡一顿饱觉。回到王府含贞斋,在周氏关切的目光下囫囵吃了碗稀粥,随意梳洗一番,便摇摇晃晃地倒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周氏看着孩子的模样,拿了条干净的布巾,细细地替小孩把湿漉漉的头发擦乾。

沈倬这一睡,还真的睡了好几天。中间起来喝了几次水,小解了几次,迷迷糊糊地喝了几碗不知道什么的汤汤水水,又窝进被子里去。

周氏心疼地照料着,待沈倬养足精神,竟然已到了上巳了。

三月上巳,家家户户登高袚禊,士民皆出于江渚之间,传杯递盏为乐,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说的便是上巳这天于曲水边流觞饮酒的景象。至于仕女也往往趁着此日相携游春取乐,张乐于流水之滨。

沈倬和母亲在王府中找到一株桃花树,接了一些花瓣回来,洒到浴桶里。母子俩用桃花水沐浴,洗去身上的秽气,并坐在檐下吹着和煦的春风。

沈倬犹犹豫豫地,问道:「娘亲有心事?」

周氏好笑地眨了眨眼:「哪里来的心事?昭儿这是怎么了?」

「自从来到中都,娘亲总是一个人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

周氏微微笑道:「烦恼自然是有的,尤其想着盘缠告罄,回幽州路上——」

「不回幽州!」还不等周氏说完,沈倬连忙嚷嚷:「昭儿不回幽州!」

「不回幽州,那要去哪?」

「就在中都住下!」

周氏摇摇头:「中都米珠薪桂的,哪里住得起?」

沈倬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昭儿不喜欢幽州。」

周氏长叹,抚了抚孩子低垂的小脑袋:「你这孩子真是……」

沈倬撇过头去,执拗地说:「昭儿讨厌幽州。」

周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室里去了,只留下沈倬细数着廊前阶下的青苔,心里万分委屈。他想省试的题目对他来说还是勉强了些;作论和经义不难,方略策也有父亲沈用和当年写下的眉批札记,可是时务策却困难了。若说考前有八分把握,考完仅剩五分了,不免忐忑不安,若是落榜,恐怕真要如母亲说的那般回幽州去了,幽州……

不,他无论如何不回幽州!

沈倬站起身来,也不跟母亲知会一声,便自个儿走出含贞斋了。

走出来不过一时脑热,过一会儿,站在暮春三月的园林里,踌躇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

「有这样闲情游园,想必考得是不错的了!」

沈倬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这么一声,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去,身后站着的,正是那曾扮作仆役的青年,这日竟套上一身宦官的穿戴,身后站着迁入雍王府那天见过的王公公。

沈倬呐呐地问道:「这位哥哥到底是仆役还是公子?是宦官不是?」

那青年爽朗一笑,拱手作揖:「在下籍贯中都,姓李名豫,双字如之。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沈倬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

李豫双眸一亮:「正是。」

「沈倬,『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双字昭回。」沈倬也学着李豫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拱手报上名号。

「昭回、昭回——」李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

不知是什么奇妙的念头,沈倬又说道:「小名昭儿。」

李豫听了,笑说:「昭儿!这名字取得可真是不错!」

少年时候,沈倬无数次听见李豫这么赞道,他想那一声声的「昭儿」里满溢着柔情;待他长大一些,终于知道,那一声声的「昭儿」里,不仅是温柔似水的情意。

10

「凡是省试落第的举子,皆可入国子监,每月配给廪米。昭儿若想准备下科再考,当可留在中都。」听李豫这么一说,沈倬赶紧回去和周氏商量。周氏仔细思量,也答应了。不管上榜与否,左右不用再回幽州,沈倬便也放宽心来,省试发榜这天也就不急着去看,知道自己榜上有名也不显得十分欣喜,一派从从容容的模样。周氏在一旁打趣说道:「他人下场,欲衣锦还乡;昭儿下场,欲背井离乡?」

省试发榜后,不久便到了四月初的殿试。卯时一到,通过省试的举子便依榜上名次行列整齐地等候在东华门外,礼部一一唱名,鱼贯而入。崇政殿前设车驾仪仗,殿内丹陛正中则是天子御座。举子三呼万岁叩拜后,各就试案,坐地盘膝,将笔砚文具一一陈列在几上。

殿试仅考策论一道。卯时二刻,作乐鸣金,试题发下。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沈倬一看见题目便乐了。

题目是:王无罪岁。

联想到今年立春前后的大雨,沈倬忍不住腹诽:这皇帝到底想让人颂扬呢?还是直谏呢?想着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御座,只见一男子衮服冕旒,样貌看得不甚清晰。连忙又低下头去,提笔属文。

三日后,参与殿试的举子再次进入皇城,赐宴于曲江之畔。

前朝曲江宴纯属游宴,本朝则是变相的殿前御试。若说三日前的策论试的是才略,这日试的则是人品才情。

开宴前,新科贡士先至崇政殿,帝王寒暄后问时事见解,举子则依名次应对。

宴会上,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均会到场,家中有闺女尚未出嫁者,往往藉此机会物色良配。宴席撤下后,歌舞上场,延续前朝风气,由最为年少的儿郎任「探花使者」,在园中摘采名花。其中一朵先献给帝王,献花时随意说一些吉祥话。其馀分给诸位进士佩戴,进士各自簪花一朵后,则作一首应景的绝句。宴会后礼部收集这些绝句,誊写后张贴在贡院之外。皇帝则在曲江宴上就近观察这些读书人的谈吐、才情、品貌等,综合探花绝句、先前礼部省试成绩及殿试上策论表现,排定名次,钦定魁首。

推书 20234-07-01 :南宫(生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