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明说道:「下官家仆到临安府打听。这贾纪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不过家里有些闲钱,读过几本书,通过县试,有了童生资格。后来下场考秀才,却是年年落榜。今年却奇怪,秋闱放榜,这人名字竟挂在榜上!乡里间也都议论纷纷。」
吴铮听到此处,猛地睁大眼睛:「没有秀才,如何能考举人!」
李豫听了也皱眉。
孙道明接着说:「下官让底下人查过了,这人确实毫无学问。连『临难毋苟免』都能说成『临难,母狗免』,常常闹出此等笑话。后来用了一些法子,看了这人生员应试时的卷子,卷上的字迹——」
「是你那世侄张溯的?」吴铮接道。
孙道明点了点头:「如今罪证确凿。但真要办起来,却又有点困难。」
孙道明见李豫、吴铮两人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不敢多加犹豫,只好全盘托出:「王达底下有个女儿,瞎了眼睛,急需用钱,于是贾纪给王达五千两银子去疏通关节,又另外给了五千两银子当作酬金。成功假造生员资格后,贾纪得意忘形地告诉了位在山东的族叔贾琛。于是贾琛也拿了钱给王达牵线,让山东通判廖宪于秋闱时将考题泄漏予山东府人贾琛拿到银子,王达与廖宪五五分帐。廖宪与山东广义县知县冯义交好,于是私底下又告诉了冯义。」
「冯义?冯惠那个过继出去的庶子?」李豫问道。
孙道明点头:「正是那个冯义。」
李豫笑了:「真是……上回罗忠还带着吏部得罪那冯惠一次,这回恐怕连礼部也要参他一本?」
吴铮听了,说道:「那正好,下官想参他一家子沾亲带故的,也很久了。」
李豫转过来问:「怎么?难道那冯家的人又做了什么?」
吴铮一脸不高兴地说:「也算不得他们冯家什么人,不过也和那冯义有些关系。」
「该不会是今科进士黄楷吧?」孙道明问道。
「正是!此人经常来往酒肆茶馆,几个读书人群聚互相追捧,搬弄是非,说些揭人隐私的闲言碎语。真是巧言非仁!」
孙道明击掌大笑,「上峰与下属心有戚戚焉。」
李豫也笑了笑:「这事说难办也没有那么难办的。冯惠是个能吏,但若是一再包庇亲族,朕也只能舍之不用。」
吴铮也附和:「这事情不如交给冯惠去办吧!他是监察御史,先将罪证呈给他一份,让他自己大义灭亲去。」
17
李豫宣了冯惠来,从临川府说到山东广义县,最后勉励又威吓了几句,让差一点晚节不保的老御史战战兢兢地退下。
午时,风烟俱净,天朗气清,李豫用了膳,读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枯燥无趣,随手将书卷一扔,向左右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未时二刻了。」
李豫起身,走向太液池,站在池边,看着亭亭的荷花,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一旁的太监答道:「陛下,未时四刻了。」
李豫烦闷地踌躇了一下子,吩咐道:「召王元时!」
每当李豫想微服走出宫门,总是带着王元时,平日里却不见对这位卑微的黄门如何亲近。因此,李豫一宣召,司衣的宦官已经备好,服侍帝王换上一般富贵公子的装束。
出了宫门,王元时想起早朝后孙道明的探问,心里暗自揣度一番后,谨慎地开口:「奴才听说州桥那里新开了几间书籍铺,陛下可要看看?」
李豫摇了摇头:「什么书宫里没有的。」
王元时连忙陪笑:「近日有个新刊印的传奇,写得很有趣味。」
李豫颇不以为然:「无非是才子佳人罢了!」
「那传奇写得倒是很不一样。」
「喔?怎么说?」李豫让王元时挑起了一些兴致。
「这传奇写的是一对侠义夫妻的事——」王元时看了一下李豫的神色,才接着说下去:「这传奇说的是,前朝肃宗年间有一对夫妻,做妻子的有个结拜的姊妹,嫁给了朝中大臣。不幸这大臣得罪了权贵,招来祸端,诬指这大臣依附永王,意图造反,于是这大臣处以斩刑,家人发配南疆,家中幼儿童子皆罚没为奴籍。那姊妹在家仆的回护下,辗转逃到这对夫妻家里,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娃娃,正好与这对夫妻的孩子同岁。藏匿了一阵子后,却没想走漏了风声,衙役找上门来,做妻子的于是用自己的孩子换了姊妹的孩子。」
李豫惊愕地问道:「做母亲的,竟然舍得?」
王元时接着说道:「这对夫妻的亲生孩子死了,那孤儿反倒活了下来。后来,这对夫妻相继离世,于是,这孤儿始终不知身世。」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陛下。」
李豫愣住:「那奸佞权贵呢?」
「寿终正寝了,陛下。」
李豫呐呐道:「这、这还真是、真是和一般传奇写得,很不一样啊!」
「这原是兴国寺那里会仙酒楼里一个年轻人说的故事。后来年轻人将说书的本子交给州桥一带的书肆刊印,刊印后,这说书人却不知所踪,近日京城百姓茶馀饭后都在议论纷纷呢!」
李豫笑道:「这倒是有意思!」
王元时于是问道:「陛下可要去州桥走走?」
李豫这回答得干脆:「好!就到州桥去!朕也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传奇?」
李豫不晓得,此时此刻,在寄居的雍王府中,周氏正对着沈倬说:「这里巷口出去,往皇城朱雀门过去,南面到州桥有几间书籍铺,你父亲以前也常去那里。离这里近,早去早归。」沈倬听了,便高高兴兴地出门了。沈倬走到朱雀门,往南一望果然看见一长街热闹的景象。几个书籍铺,有的老旧,有的像是新开张的,沈倬一一逛了过去,中间看见几本有意思的书,碍于囊中羞涩,只能再三斟酌后依依难舍地在心中向这些周氏绝对不让买的闲书告别。
于是,碰巧也来到州桥的李豫第一眼便看见沈倬可怜的小模样。
这让李豫想起幼时养过的一只杂毛猫。
「既然想要,怎么不买下?」李豫站在沈倬身后问道,沈倬大吃一惊,还来不及转身,李豫的手已经搁在他肩上,低头看向那卷让沈倬留恋不已的《鲁班经》。
「喜欢?」李豫微笑着问道。
沈倬只觉得小脑袋瓜儿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点头的也不太晓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王元时手中接过了那卷《鲁班经》。
这时候,沈倬还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感受中,一脸呆若木鸡,惹得微服的帝王大笑,然后低声在沈倬耳边说道:「上回曲江宴上没见你吃到什么,甘棠宴想必又是什么也没吃到,朕今日就补你一桌宴席!」说着便拉起沈倬直走,后头还跟着一众家仆模样的侍卫,登上了白樊楼。
白樊楼一共盖了三层,可远眺惠民河与京郊的山峦。楼内小阁处处皆垂坠着珠帘,四面栏杆皆彩绘精致,可谓雕梁画栋,装饰十分讲究,兼之以亮晃晃的金银酒器,看得沈倬目不转睛。
李豫吩咐点了烧鸭一品,瓠羹一品,点心四品。沈倬慢慢地也就放松下来,不再那么拘谨。才吃了一会儿,便有穿着红纱的少女不请自来地唱了小曲,歌声倒是柔婉动听。李豫眯着眼睛笑,摆一摆手让王元时给了银子,打发出去。回头却见沈倬盯着那红纱少女的身影,人都走出去了,眼睛还收不回来,忍着笑打趣道:「这女娘是来『擦座』的,若是喜欢,也能留她下来多唱几曲。」
沈倬缓缓转过头来,问道:「方才那、是女娘?」
李豫错愕了一下子:「是。」接着失笑道:「不然,难道还能是儿郎?」
沈倬低头想了一会儿,很是纳闷地说道:「那这女娘还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在一旁侍候着添茶布菜的王元时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等沈倬说下去。
沈倬拿起筷子比画:「一般女子走起路来,应当像这样子的。可刚才那女娘,走路却是这样的,步伐稍大,左右两脚距离也较宽,而且……」思索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总觉得看起来像蹲着走路似的。」
王元时听了大惊失色。李豫放下双箸,急忙拉起沈倬。「该走了。」
沈倬不明所以,只觉得那些侍卫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像在警惕着什么。
才走出白樊楼,沈倬回头,便看见侍卫和一些人不知怎么打了起来,踢翻了不少桌椅,瓷器碎在地上,楼里诸人纷纷逃窜。还不及反应过来,人已经让李豫抱在怀里。
「别怕。」李豫沉声说道,一边伸手抚着沈倬的背。
那一瞬间,周围的纷扰彷佛都远去了,沈倬的心里只剩下那只温柔的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背脊上移动。他感觉灵魂化作一把焦尾,那只手便是抚琴的手,挑动着他魂魄深处的共鸣。
王元时用他那嘹亮的嗓子拔尖一喊:「杀人啦!」顿时人群此起彼落地喊叫着,没多少时间就顺利引来当值的皂隶。直到骚乱平息,李豫松开手来,遣人送沈倬回去,沈倬都舍不得说出那句:「没事,昭儿不怕。」
18
诏书下来,授予沈倬的官职是翰林院中品秩最低的正七品编修。
沈倬报到,一一拜见上峰。
王恕,正六品侍读,一见面就给了沈倬一颗核桃,指着沈倬对旁人说:「我孙子也这般大了。」
旁人,也是正六品侍读,笑着对沈倬点点头:「吴进,表字子愈,我年岁与你差距不算很大,你喊我一声吴叔便可。」接着指了指王恕:「这老不羞的,见到谁都要认孙子,你就喊他王老吧!」
王恕鄙夷地瞪了吴进一眼:「什么『年岁差距不大』?忝不知耻,要说喊叔叔,那也是敬诚这一辈的。」
张敬诚,名虔,从六品修撰,笑着说:「吴进嘛!你喊他吴老也成!我的话,喊声张叔便可。」
「他是张叔,你叫我陈哥吧!」最后也是个从六品修撰,陈启昂。沈倬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只比吴进年轻一些些,但还是乖乖地喊了声「陈哥」。
最后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目前翰林院中品秩最高的是正五品学士李洸。
李洸捋了捋长须,叹道:「自先帝驾崩,多年没有编修了啊!」说着,很是慈爱地拍了拍沈倬的肩,领着他到一边,桌案上摆了文房四宝,一边榻上堆了整座山似的奏章。李洸指着桌上几本册子:「这是过去人抄录的。」又交代到:「你就坐在此处,将那些奏章条列要点。」
沈倬点点头,坐到案前,翻开第一本册子,字迹歪歪曲曲,像是小儿临帖。第一栏写着:「中兴八年六月十一,父皇封蒋燕为淑容,封顾芳为昭仪,封邹香怜为修容。」第二栏先是写「蒋淑容生得难看眼睛太小」又一笔划掉,在第三栏写上:「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下面不知是谁用朱砂划了个圈。沈倬看见最末一页写着「李豫」两字,又翻回第一页,看着那行划掉的「蒋淑容生得难看眼睛太小」,心下忖度:「原来皇帝喜欢眼睛大的?」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心想:这应该算大呢?还是小呢?
拿起第二本来,只见第一条上栏写着:「应顺二年元月十四,江南雨雪霏霏,扬州通判许文长上书致仕。」下栏:「庸奴误国,去了也罢。」忍不住一笑,翻至最后,署名写着「翰林院编修金陵李澄澹」,澄澹正是李洸的字。沈倬僵了一下,偷偷瞄了边上正和其他同僚说话的上峰一眼,真想不到这看似温和的老人竟然有如此愤世嫉俗的一面!
再拿起第三本来,第一条右栏写着:「天成二年八月初四,太尉左贞荐延州指挥史常载任枢密副使。」左栏写着:「天成二年八月初九,延州指挥史常载移江州。」
沈倬凝视了一会儿,皱了眉头,这字迹……
这时,翰林院里诸人都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了,沈倬左右看了一下,忙将册子前后来来回回地翻页,直至最末一页,方才找到署名:杜无晦。
杜无晦?
沈倬摩娑着一下纸页有些折损的边缘,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谜团。
从小周氏总是指着那一箱子旧书说,那是父亲沈用和留下的。沈倬也一直以为,那书上的眉批,是父亲手书的。可是——
怎么会这么像呢?
这些勾竖撇捺、略带隶意的书法,竟与家中旧书上的字迹如此相像!
沈倬一页一页仔细翻过,直到午时,才终于看完。榻上的奏章却是一本也没动。
中午在宫里吃了膳食,五菜一汤,十分丰盛。沈倬腆着肚子,坐着眯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慢吞吞地取了一本奏摺,誊抄起来。
酉时签退,沈倬回到刚刚搬迁的新居,周氏正在庖厨里忙着,沈倬看着自己母亲的背影,欲言又止。
周氏回头,见孩子傻傻地站在门边,笑说道:「饿了吧!再等等。」
沈倬应了一声,嗫嚅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娘亲,家里的书都是爹爹留下的吗?」
周氏背对着,正打开蒸笼,「你这傻孩子,都问几遍了?」
「那上面的字是爹爹的字吗?」
周氏放下蒸笼的盖子,回过身来,一张脸笼罩在蒸腾的白气里,「怎么这样问?」
沈倬低头,指甲抠着新制朝服上的绣纹。「昭儿今天在翰林院整理文书,看见一个人字迹,和家里书上的眉批很像……」
周氏沉默了一会儿,用布巾擦擦手,走向抚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沈倬抬起头来,望着周氏:「娘,那个人,姓杜,是爹爹认识的人吗?」
周氏摸了摸沈倬的脸颊,叹了一口气,「昭儿,家里的书,都烧了吧!莫让人知道。」
此时这对母子都不晓得,在沈倬离开翰林院之后,李洸拿起他下午抄录的文簿,半晌不发一语。张虔凑过来看了几眼,口里啧啧有声。王恕觉得奇怪,也走过来,伸头一看:「这怎么……」李洸将簿子随手递给王恕,说道:「这孩子抄录的笔法,与杜相一般无二。」
戌时,这本文簿送到了御前,李豫一页一页细细地翻过。
李豫闭上眼睛,回忆着沈倬站在书肆前眼巴巴看着《鲁班经》的神情,不觉轻笑出声,想自己应是多虑了。
19
杜光宇为天成二年进士,登科那年正逢二十二岁,刚刚行了冠礼不久,说话直率、行事强硬,让朝中老中批评「嘴上无毛,目中无人」,得罪权贵。当时明宗惜才,将杜光宇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天成七年,杜光宇从翰林院出来,做事手腕老道、说话也婉转,在六部之首的吏部混得风生水起。两年之内由从六品员外郎擢升至正四品尚书左丞,眼看就要平步青云之际,却逢甲午年潞王之乱,攻陷洛阳。兵马倥偬之际,杜光宇独身离开京城,然后在郊外的芦苇荡巧遇了仓皇逃难的光宗李从厚与年仅八岁的大长公主李常宁。中兴元年,丁酉年,光宗复辟,任杜光宇为相。中兴六年,赐杜光宇与大长公主完婚。
杜光宇不仅是国之重臣,更是长公主的驸马,李豫的姑丈。
对于此人,李豫是憎恨的,也是孺慕的。
先帝驾崩后,李豫由储君转成了国君。即便作为太子监国期间已熟悉大致的政事运作,甫登基的少年天子还是难免对官僚的推诿卸责、党同伐异等情节感到焦头烂额、力不从心。这时支撑着李豫的,有三个人:母亲中兴皇太后、舅舅雍王李重美、姑父杜光宇。
多年以后,李豫依然清晰地记得杜光宇披着蓝缎地朝服、罩着褐色纱地长袍的身影。他总是昂然地立在百官之前,像一只不属于凡鸟的凤凰。自从中兴八年入翰林院读书,李豫便将这位堪称国士无双的贤相当作自己的老师一样爱戴。比起总是喝叱他的父皇,尚未长大成人的李豫可说是将满腔的孺慕之情全投注在这位长辈的身上。
中兴十年,李豫登基不久,看守太仓的士兵、皂隶突然发难,盗窃、转移了太仓的米粮。李豫震怒,下令有司彻查司农寺卿一干人等,并追查遗失的太仓粟去向。刑部却推说此事应当交由大理寺;大理寺又说粟米布帛之事应属户部;户部又说此事起因明显为兵变所致,暗示应先追究兵部失职;兵部也着急了……
一群身穿紫袍、绯袍的大臣争论不休,平日缓颊的丞相杜光宇与雍王又不约而同因病告假,李豫终于忍无可忍,从金碧辉煌的御座上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掠过百官:「退朝。」百官这才慌慌张张地双膝跪地,低伏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