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麻烦您了,勾陈。」尚隆难得这么低声下气,让旁听的两人再次瞠目。「我以后会小心,您慢走,不送了。」
勾陈脸上淡漠僵凝的线条终于松动,如漆黑夜幕中绽放出的一点星芒,露出炫亮的笑容。
「难得来一趟人族界域,何况你这小鬼还需要人照顾,看在你我诚挚深厚的交情上,我就勉强为你两肋插刀一下。」
我就知道……尚隆深深叹息。
第二章:被遗忘的圣域
僵持了大半天,尚隆发现自己带进棺材也不会烂的舌头无法说服勾陈打消「照顾」他的念头,最后只好放弃。
「那么,就请你驱离那些绿人。」尚隆也不客气了,大手一摆,做出「请,别客气」的手势。
「以我堂堂圣兽之姿欺凌那些弱小?」勾陈颦眉,一脸不赞同。「果然,我不在你身边看着,你就被其他的人族带坏了,现在竟然还恃强欺弱了起来,尚隆,你这么做还算是人吗?要知道任何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价值,这些绿人也是——在我眼里,他们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我们能因此而伤害他吗?不,这是不对的,正所谓物本有始,顺其道而生、逆其道者亡——」叽哩呱啦呱啦啦……勾陈一开口,又是个没完。
无须明说,毕罗德主仆俩也能明白为什么勾陈一出现,尚隆脸色变得很难看、低喃对方难缠的原因。
勾陈的难缠并非来自身手,而是源于吵死人不偿命的唠叨。
「哇啊啊啊啊……我的耳朵——」鸣雷第一个受不了地捂住耳朵。没办法,谁叫犬字辈天生一副好耳朵。「怎么有人可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比你念咒的时候还糟糕!啊啊——好啰嗦……」
毕罗德还算耐得住性子,只是稍稍皱了眉头。
「啰嗦?」这字眼牵动勾陈的神经,注意力从尚隆身上移开。「是谁说我——嗯哼?原来是你——嗯嗯,苍龙说过呐……差点忘了。」
「你认识我?我见过你?」怪了,他怎么没印象。鸣雷一双狼眼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地打量勾陈。「你谁啊?我为什么认识你?你怎么认识我?」
勾陈紫眉一挑。「你以为我会乐意回答一个小狗仔的蠢问题?五百多年了,你的脑袋也没见长进,枉费当初——咦?红发?」
「等等,你还没把话说完哩!什么五百多年?你知道我对不对,喂喂……」
不理鸣雷的追问与叫嚣,半浮在空中的勾陈飘到毕罗德面前。「红发小鬼?在甘泽与苍龙交手的小鬼?」
厌恶勾陈打量的眼神,毕罗德皱眉,向后退了一步。
勾陈跟上。「是你?是你?是你吗?红发小鬼?」
她的难缠除了话多,还有没礼貌。毕罗德暗忖。
「是你、是你、是你,就是——」
「亲爱的勾陈,我相信你不会想和苍龙口中的红发少年一较高下的是吧。」尚隆强行岔话,毕罗德对逆军、对他以及他周遭的事物已经反感至极,但至少说得通。再多一点,让反感变成厌恶,就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而勾陈做人——不,是做圣兽也该学会看人脸色,特别是在战斗力上有可能逊于对方的时候。
相处至今,他仍无法揣测出毕罗德的实力到什么程度。
勾陈一愣,突然咬起手指碎念:「是的,如果是改变者,力量无从计量,输赢难定,定则之外的存在、不能计算其力量,那无形的力量——」
「你到底在说什么?」毕罗德按捺不住情绪,启口问:「改变者是什么?定则又是什么?什么是定则之外的存在?」
「啊?啊?我说出来了!?」勾陈捂住嘴,警戒地瞪视三人,目光最后落在尚隆身上,指责道:「尚隆,这太卑鄙了,你竟学起人族吹哄拐骗的伎俩,还动到我等圣兽头上!?天可怜见,你为达目的,当真要这么不择手段吗!?」说到最后,勾陈动了怒气。
从头到尾没有人逼问你一字半句——三人的脑中不约而同浮现这句话。
「你不该这样的,亲爱的——不,我决定不再叫你『亲爱的』,以后我要直接叫你『尚隆』。」勾陈的表情变得更哭丧难看,充满了浓浓的失望。「你真是令人失望啊,尚隆。已经是废柴了,再继续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快!快走,愈快愈好!尚隆内心暗忖。只要勾陈滚回她的圣兽界域,要他当几次废柴都行。
「给我站住!」鸣雷第一个开炮,只差没扑上去咬她。「你不能走,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认识我——」
毕罗德同时追索着答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勾陈——」
只是,当裂缝再次出现又消失时,丢出一团谜的圣兽老早就不负责任地遁回她所属的界域,消失无踪,留下满脸问号得不到解答的主仆。
「——所以我才说她难缠。」尚隆试着安抚这对脸色阴懠的主仆俩。「爱说话、神经质、被害妄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保不住秘密,但又该死地在应该多嘴的时候守住最关键的答案,你永远别想从她口中得到完整的答案,但却会被她说漏嘴的内容搞得一团乱——毕罗德,我的建议是,当她的话是个屁——」
「我必须找到答案。」
在他脑袋里那个神秘的声音曾说到「改变者」三个字——
来吧,改变者,为了你想要保护的人,那个女人,你想保护她不是吗?保护一个人需要很多力量,来吧!跨过临界线,握住这方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之手,你将得到更多力量,助你度过这个难关的力量——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声音出现的次数愈见频繁,已经不是用「幻听」二字能够解释的现象。
那个声音——是逼近真实的存在,愈来愈强烈、不能也无法忽视。
而且,一步步在引诱他,引诱他进行一场他不明白的「交易」。
「不要受勾陈的话影响,否则有得你累的。」尚隆衷心建议。「我是过来人,为了自己好,真的,别把她的话看得太重要。」
「喂,你们可不可以先不要讨论那个爱讲话又不讲清楚的死圣兽?」多难得啊,从来只会被喊要闭嘴的鸣雷这回竟然是叫人闭嘴的一方。
是以,毕罗德和尚隆同时看向他。
「你们不觉得先搞定那些小绿人比较重要吗?」人族的脑袋果然不能信任,完全忘了自己在哪,真是够蠢了。
两人四目顺着鸣雷指的方向看去——
铿!铿锵、锵、锵、锵!短棍顶部应声露出顶上的尖锐枪锋,二十几把闪烁银芒的枪尖,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幕,依稀、彷佛、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
「叽嘎!」熟悉的动员令依然刺耳吵人。
咻咻咻咻咻咻!银光枪棍再度齐飞!
无独有偶,天幕在勾陈离开后再度暗去变沉,似在预言方才结束的攻击将重新启动。
「到里面去!快!」尚隆喝道。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废墟,急于奔命的他们无暇关注更多,自然也无从察觉当他们进入废墟时,无形空气的扭曲变形,以及——
彷佛来自大地,一声轻缓低沉、像是在伸懒腰的叹吟。
「喂,尚隆,你真的觉得躲进来是好主意吗?」鸣雷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当他们进入废墟,没一会,隆隆声作响,从外头射入的光线就这样硬生截断,也封闭了他们唯一的出入口,三人立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是唯一的办法。相信我,我已经快找到路——」叩!脑门活生生撞上硬物发出的声响截断他的话。「哦!该死……」
现场另外两人完全没有同情心,没有关切,只有酸呛:「是啊是啊,你三个小时前也这么说。」
「你可以祈祷第四个小时过后我没机会再说。」尚隆丢出一个毫无用处的建议。「不必担心,我们家乡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有路进来的地方就绝对有路出去』。」
「但你们有个字眼叫做『死胡同』,它指的是入口即是出口的巷子。」一旁始终在封闭入口处摸墙壁、找出路的毕罗德也加入呛声的阵容。
「在这个节骨眼还有兴致玩文字游戏,你不赖嘛,毕罗德。鸣雷,多学学你的主人,处变不惊才是男人。」
鸣雷一哼:「我是魔狼。」
「只要对他人的作为没有任何预设想法或期待,因他人而陷入任何愚蠢的状况你都能处之泰然。」毕罗德传授秘诀。
「哈哈哈哈……你真了解我。」尚隆脸不红气不喘,笑得很张狂。
「可以的话,请你把说话的力气用在找路这件事情上,我会很感激。」毕罗德冷冷地说。
「原路出不去,我们就往里头走。」尚隆说,沿着墙开始往深处前进。
毕罗德主仆俩只好摸黑循声跟在后头。
领在前头的尚隆继续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再者,我很好奇那些绿人为什么不敢靠近这座废墟。」
「那还不简单。」鸣雷哼声。「这里是圣域,哪容得他们接近?那些低等小绿人哪来的本事挡住圣域的存在。」
「圣域?」人族的同时发声。「这里是圣域?」
「鬼了,圣域是你们人族取的名字,自己取的名字还不知道,真是够蠢的了。」鸣雷哈哈大笑,完全不知道自己透露了多么重要的讯息。「本大爷一闻就知道了,这里就是你们人族称的圣域,还活着,没死,不过奄奄一息的,也快差不多了。」
活着?死?「鸣雷,圣域会死亡?」
「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好丢脸,竟然被迫留在一个草包身边。
「圣域不只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生命,有自己的思想,甚至好恶。」尚隆解释道:「只是我没想到忘途森林里竟然会有圣域。」
「哈!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们连自己在哪迷路都不知道哩!哈哈哈——来!弯腰鞠躬感谢我吧!哈哈哈……」
人族的两人决定跳过这段,继续下一个话题:「难怪会有异象攻击。如果是圣域……嗯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但这个圣域——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纪录中,是不小心遗漏?还是刻意遗忘?」
尚隆思索端倪,试图找出答案,毕罗德的声音却打断了他——
「异象攻击指的是什么?」
「一种能改变周遭环境的奇术。」算了,不管是被遗漏或遗忘,总之,没记载是铁铮铮的事实,尚隆决定放开找不到答案的疑点,回头先解决毕罗德的困惑:「我们称这种改变周遭环境的招术叫做异象攻击。」尚隆说明:「奇术师也能做到这种攻击——但也不是随便一个奇术师就能办得到。那需要很强大的术力,再者,没有任何一个奇术师敢进入忘途森林——」
「那你怎么解释方才在外头发生的环境——异象攻击?」毕罗德问,差点说成自己世界的「环境魔法」。
环境魔法虽有相似的作用,不同的是,他所处世界的环境魔法只用于改变部分范围内的环境属性,却无法像方才那样,在改变环境的同时进行攻击。
「我猜想——那是因为圣域。」尚隆顿了下,吞了口唾液润喉后续道:「有些圣域的力量与术力相似,可以做到异象攻击,甚至比奇术师更强——说到这个,毕罗德,你使用的奇术很奇特,不太像是——」
「那表示你看得还不够多。」毕罗德抢话道,不让尚隆有机会进一步追问。
他并不想让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守住最接近底线的秘密,是保护自己的第一步。
「也是——小心脚下,有水——」哗啦!黑暗中响起鸣雷的咒骂声。尚隆当没听见。「这世上我们知道的永远不会比不知道的要多。」
「这句话我同意。」毕罗德难得赞同他的话。「但你知道的绝对比我多。」
「哦哦?」尚隆惊讶地呼了声。「头一次听见你给予在下肯定的评价,真是让我感动得想掉泪啊,亲爱的毕罗德。」
亲爱的?毕罗德差点浑身冷颤,但他决定略过不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待他厘清。
「告诉我,尚隆,什么是改变者,什么是定则之外的存在。」不是问,而是要求,用字遣词中透露不容敷衍的严肃,也暗示着「你一定知道」的笃定。
直觉告诉他,勾陈留下的问号可以在尚隆口中得到解答。
「……」
「尚隆!」
沉默笼罩黑暗的现场好半晌,尚隆先是发出一声叹息才开始说话:「冷月会喜欢你的,他一直很需要逼供的帮手。」
「我们相信命运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不变——」
「我们?」毕罗德质疑。
「好吧,是大多数——『绝』大多数的人相信命运在出生前就已经被火神烙在身上,他们认为,婴儿会唬啕大哭地出生是因为命运烙印的疼痛所致——在这样的想法底下,命运是既定的、已成型的,无法反抗,身而为人就是要照着火神的指示、火神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走完一生,无论贫富悲喜,命运就是命运,不能违抗、无法改变——任何人都是——」
「听起来像是宿命论。」毕罗德低喃。
「宿命论?那是什么?」本来是回答问题的尚隆反问。「我没听过这个名词。」
「和你所说的论调内容相似,认为命运是既定不可动摇的。」
「也许编造这种鬼话的人是同一个,不然就是同伙。」
不可能。毕罗德在心里暗道。
不同世界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甚至彼此认识——这是他的理由。
「总之,绝大多数人相信这种蠢话,于是『改变』变成一种高不可攀的事情,他们认为『改变』需要力量,这是只有少数人,甚至不可能有人能拥有这样的力量——一切的一切取决于火神的指引与烙印,人只能乖乖服膺照做就对了。」
「但你不信。」
「是的,我不信。」尚隆的声音里听得出笑意。「这点上,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瞧,相处得愈久,我们的共通点愈多,这是当好朋友的基本要素——物以类聚,真是好现象呐是不是,毕罗德。」
「请不要岔开话题。」毕罗德提醒,间接否定尚隆所谓的「好现象」,拒绝和他愈来愈物以类聚。
「所以,那些乖宝宝就在不照着火神命定论调走的人头顶扣上『改变者』的名号,更具威胁性的就被称为『破坏者』——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们害怕改变、拒绝破坏,却也羡慕被冠上这些名号的人。」尚隆顿了下又道:「他们怯于改变、不想破坏,希望有人为他们做这些事——当这些改变与破坏带来好处,他们归功于火神的慈爱;当带来坏处时,他们咒骂所有带来改变与破坏的人事物——人啊,真是好气又好笑的一族是不?」
毕罗德突然问:「你是哪一个?」
「破坏者。附带一提,至今被扣上这名号的人刚好只有一个。」他几乎可以听见尚隆话中的嘲弄。「他们认为我会破坏原有的秩序与架构,还有天述国的一切,认定我所做的不是改变,而是破坏——好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话说回来,你那头笨狼跑哪去了?」转移话题的意思十分明显。
而鸣雷忽失踪影也是事实。「鸣雷?」毕罗德试唤,却得不到平常的响应。「鸣雷?鸣雷!」
……还是一片静默。
「情况不太对劲,毕罗德——鸣雷!」尚隆拉开嗓门大喊。「乖狗狗,快来这里,尚隆哥哥这有好吃的鸡腿等着你哦,狗狗乖——」
「……」毕罗德无言,这么损人的呼唤法恐怕只有尚隆说得出口。他相信一旦鸣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