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出书版）+番外 BY 七草

就连听见他这么叫他时皱眉的表情也一模一样。「我不认识你，不要叫我亲爱的。」

「那是因为你拒绝承认你认识我。」

「……」小毕罗德低头。

「嘿，毕罗德，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一切，你已经长大——」尚隆左右张望，讶异得说不出话。

方才急着找毕罗德没注意周遭环境。「这里是哪？一点也不像天述国。」尚隆再次环视四周。「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毕罗德，你是从哪来的？」

「我才要问你，你是从哪来的？快走开，不然、不然我叫金恩把你赶出去！」

「金恩？」第一次听到的名字。「他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长大不讨喜就算了，连小时候也不讨喜。」尚隆闷声。「该醒了，梦偶尔做做就好，别沉溺在梦中，这并不会让你好过的，毕罗德。」

「梦？」毕罗德一脸困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所处的环境、看见的人事物、熟悉归熟悉，却觉得有些陌生、浮动不安稳，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该是艰涩难懂的话，毕罗德发现自己竟能理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听得懂。

「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回家。」毕罗德后退几步，转身狂奔。

他要回去，叫金恩把这个陌生人赶出偏角村，他要——「噢！」小脸硬生生撞上大人的脚。

「嘿，儿子。」脚的主人恰巧就是金恩。出门找天黑未归的宝贝儿子的金恩抱起撞上他的毕罗德。「怎么啦？」

毕罗德将脸埋进养父肩颈，「那个人……」

「哪个？」金恩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儿子，那里没人啊。」

「咦？」没人？毕罗德回头再瞧，方才和尚隆谈话的地方空无一人。

「怎么了？你是看见谁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摇头，不想多说。

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自己说出口就会失去金恩、失去乔洁、失去很多很多——

所以，他不要说，那个叫尚隆的男人出现过，他不要说。

他要金恩、要乔洁，他们就快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

「真是要命。」躲在暗处的尚隆啧舌。「那小子完全不打算清醒。」

他得想个办法说服毕罗德清醒才行，否则——

他会被灭魔戟吞吃入腹！

「金恩，你愿意娶乔洁为妻，并发誓一辈子爱她，无论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吗？」月桂编织的誓言之树下，金恩与乔洁正准备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为他俩的爱情落下最完美的结局。

比较可惜的是，花童的年纪不能超过五岁，否则他就能为金恩与乔洁开路，而不是只能站在一边看而已。

「在没有人愿意的情况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同意了。」金恩此话一出，气得将成为他妻子的乔洁鼓起双颊。

主持婚礼的证婚人——也就是偏角村的村长抹抹额角的汗，苦笑续问：「亲爱的乔洁，你愿意嫁给金恩为妻，并发誓一辈子爱她，无论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吗？」

「在更好的男人出现前，我想我能容忍这个男人。」聪明的乔洁立刻回以颜色，挑衅地对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抬抬下颚。

「……」村长满头大汗，这对新人的答案让他无法做真正的见证。「那么我是该宣布新郎可以吻新娘？还是判定这场婚姻无效？」

「当然是有效！你以为这世上还有人能像我这么受得了她（他）吗？」新人异口同声，发挥伴侣的最佳默契。

原来是在斗嘴——终于听懂的观众们哈哈大笑，笑声中，不时穿插祝福声，簇拥着郎才女貌的新人。

小毕罗德就站在证婚台最近的位置，他开心地迈步走向他的养父母。

不料，后头突如其来的力量拉住他脚步，一回头——

「又是你！」那个叫尚隆的讨厌家伙！「放开我，不然我要大叫了！」

「清醒点，毕罗德！」尚隆抱起毕罗德往礼堂外走。「除了你自己，没人救得了你！接受事实，毕罗德！你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是梦境！再继续沉溺下去你会被灭魔戟吞噬殆尽的，快醒一醒啊！」

「你胡说！胡说胡说！」

「灭魔戟以蚕食人的记忆与故事为养分，利用人类最珍惜的记忆片段打造梦境，让人在梦境中不断制造故事直到死去为止。毕罗德，醒一醒，你已经不是七岁小鬼了，你是——要命，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几岁，总之，你的童年已经结束、结束了！你必须醒过来，毕罗德！」

「胡说胡说胡说胡说——你胡说！」他不相信！这个叫尚隆的人的话他不相信！「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即将组成一个家庭，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们对你有多重要，但是你回头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真实的模样！」尚隆捏住毕罗德下巴，强迫他转头。「看清楚，不要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重视他们，就应该能判别他们的真假！」

「他们是——金恩和乔洁是——」

「你是谁，想对我儿子做什么！？」金恩跳出来，紧张地看着毕罗德。「乖，毕罗德，过来，回到我们身边，这个人的话不足相信，你千万不要相信。」

乔洁走到丈夫身边帮着劝说：「是啊，毕罗德。这个人不是我们偏角村的人，过来，别跟陌生人走得太近，到乔洁这边来。」

强烈的不踏实感让小毕罗德无法举步，摆荡在金恩夫妇与尚隆之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我……我……」

「死去的人有安息的权利，毕罗德。」现在是关键时刻！尚隆扣住毕罗德的肩，死命劝道：「不要只因为活人的想念就编造他们的人生。毕罗德！你醒一醒，你的金恩、你的乔洁会认同你因为自己懦弱的想念孬种地死去吗？不要因为你的一己之私污辱他们结束的人生！」

「不……他们还活、还活着……」毕罗德脸色惨白，双眼含泪，痛苦地看向金恩与乔洁。「昨天还一起吃饭，金恩说了故事——」

「是的，儿子，记得我昨天说的故事吗？那是——」

「那是假的！」尚隆打断灭魔戟虚拟的催眠话语。「毕罗德，面对死亡、面对现实！面对你该面对的一切！也许过程中会让你感到痛苦，但没有人一生都能顺遂无虑，正因为有痛苦，快乐才有其价值，正因为有死亡，所以生命才显得可贵——」

「快过来！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耐不住性子，金恩怒吼。「过来！」

「……」

「过来！毕罗德！我亲爱的儿子——」

「不！你不是！你不是金恩·戈尔·史岱鲁，你不是他！」吼出这话的同时，小毕罗德瞬间回复原来的样貌。「是的，你不是他。」

「你说什么！？」

「你不是。」逐渐回复冷静的金眸冷冷睇视气得咬牙的「金恩」。「金恩从来不会像这样怒吼，他从来没有。」

就在毕罗德说完之后，「金恩」、「乔洁」，偏角村每一张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像晒到太阳的冰般融解，清楚的五官逐渐崩毁，化成黑色黏稠物，以「金恩」为中心集结成庞然大物！

这个庞然大物，竟与之前毕罗德护送佟亦虹途中遇见的怪物极为相似！

同样的，朝他们而来！

「鸣雷！」毕罗德忽喝。他不知道是否能唤来鸣雷，但他还是做了。

「在这里叫他？」这种行为实在有点笨。「老实说，毕罗德，我怀疑鸣雷那只笨狗有办法冲破结界来到——」

匡鎯一响，眼前所见的风景像被击中的玻璃般，应声破碎！

风和日丽的虚拟梦境瞬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

空白中，魔狼奔向两人，咧开的狼嘴不断吐出「哈哈哈」的嘲笑声。

「……」哑口无言。尚隆惊讶地嘴巴大张。

「哈！你这笨蛋醒了啊！」毫不知情的鸣雷径自以他的方式表达对主人脱险的愉悦。「还以为你睡死了哩，本来，我还想拿走你手里的梦石，不过——你有脑袋的时候就已经很麻烦了，变成没脑袋的白痴只会更麻烦——感谢我吧！哈哈哈——」

毕罗德没有搭理，神色复杂地看着前方不断蠕动逼近的黑色怪物。

「只是一场梦……」他低喃。

尚隆耳尖地听见了。「至少那是一场美梦，毕罗德。有些人的梦境是永恒的痛苦——相较之下，你已经算幸运的了。」

毕罗德没有响应，只是将化为剑形的鸣雷紧紧握在手上，低喃：「火之神祗马尔斯特，倾听使者的祝祷，招降罪恶魔焰——」

「轰」的一声，紫色魔焰自怪物脚边窜出，以龙卷风的形态缠绕怪物本体。

「啊……啊啊啊……毕、毕罗——」化为无声。

尚隆转身背对毕罗德。

他想，这家伙应该不想被他看见他的眼泪吧。

这是尚隆式的体贴。

「毕、毕罗德……」紫焰随着怪物的焚毁而逐渐变小，正当大伙沉默地看着最后的火花时，小小的、细细的，带着恐惧的呼唤声怯怯飘来。

两人循声看去，毕罗德先开了口：「莎莉？」他的童年玩伴。

「我好怕……大家、大家都不见了。」小莎莉边说边走向他，圆圆的眼睛噙着泪水，惊恐无助地走向毕罗德。「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

「我——」

「别过去，毕罗德。」尚隆拦住他。「灭魔戟，你乖一点，不要再闹了。」

「灭？灭魔？」莎莉歪着小脑袋，看向毕罗德。「那是什么？毕罗德，那个怪怪的丑大叔在说什么？」

尚隆咬牙。「你是想要我这个『怪怪的丑大叔』打你可爱的小屁股吗？」臭小孩，竟然叫他大叔，还是怪怪的丑大叔！

「呜……」小莎莉吓了跳，童颜皱成一团，准备来个泪眼攻势。

「很遗憾，我没有多少同情心，特别是对一个已经活过千年的小不点。」

「毕罗德——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呼唤得不到响应，小莎莉的脸色变得狰狞，就连声音——也变得沙哑粗糙，异常地恐怖。「为什么不理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最喜欢你了……我妈妈也喜欢你，还为你做了蓝莓派——」

「够了！」知道是假象，反而显得更加讽刺。「火之神祗马尔——」

「于吾之界，境幻梦回，封言，锁！」小莎莉突然念起咒文，阻止毕罗德继续下去。「你以为我会让你再用第二次？」

「终于不装可爱了呐，灭魔戟。」尚隆咧嘴笑道：「很好，这样我也能放心地将你打趴在地上。」

「尚隆，你成功离开梦境并不代表你强，而是冷血。你的梦境是永恒之苦，只有真正冷血主人才会不困于永恒之苦——」

「冷血也好、热血也罢。亲爱的灭魔戟，我只想要拥有你。」双臂大开，一样是尚隆式的「爱的抱抱」。「来吧，亲爱的，投入我的怀抱！」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真遗憾呐，这世上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总是多过识时务的。」尚隆咂舌，战意高升。「毕罗德，你和鸣雷先离开，这里交给我。」

金眸注视尚隆的一举一动，红眉微颦，不解地看着尚隆的手臂。

他又——

「快走，我随后跟上。」

毕罗德点头。

对于尚隆身上的变化，他决定当作没看见，如同尚隆假装没看见他的痛苦一样。

人，总有不希望别人知道或点明的事。

这点，他和尚隆都有同样的认知。

第四章：善意的谎言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急急忙忙搬离这里……」晴晓边采收只长到八成的农物，边重复着数天来同样的抱怨：「这些菜还没完全成熟，还得再等半个月……」

「头子一定有头子的考虑。」唉，晴晓就是这样，遇到不满的事就会碎碎念，累得她也得跟着重复同样的安慰。「我们只要乖乖照做就好了，快点采收吧，我们今天得把这块田里的菜全收齐才行。」

「我是很努力在收啊，你要念就去念另外一个——她才是那个一整天昏昏沉沉，没采几棵菜的人吧！」

晴晓抬动下颚，指向一旁以慢动作采撷收成的人。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不，应该是说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轩辕奉先习惯性地按胸，抚摸藏在衣服下的彩石。

「希望只是我的错觉，瑶光，但是——」

「你没事吧——」念柔的声音打动她与瑶光将起的交谈。

抬头，看见对方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奉先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应该是我们问你怎么了才对吧？」晴晓也放下手边的工作，走到她面前。「你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就看见你在发呆，不想做事就说一声，没人会勉强——」

「晴晓！」念柔斥喝。「别理她，她就是嘴坏，没心眼的，你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她是在担心你。」

「嗯……」奉先感激地看了看两人。「谢谢。」

「话说回来，你这几天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奉先摇头。「只是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睡得不是很好。」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状况，更难清楚说出口。

「是因为迁村的事吗？」念柔猜想。「你放心，头子宣布迁村的时候也交代冷月好好规划，一定要让大家安全迁居——有头子的保证，一定没问题。」

念柔完全信任的言语让奉先困惑。

「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她口中的头子——尚隆，是这么值得信任的人吗？

回想之前相处的情形——老实说，她不知道那样的人为何值得念柔给予如此绝对无疑的信任。

尚隆的身上藏有太多不解的秘密，他的力量——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与她有同样的发现——他的力量超越常人太多。

一把普通的剑、单手一击，不费吹灰之力地击昏一只两人高的大型魔兽，这样的力量超过常轨的定则。

一个超越定则的人、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行事作风又常让人摸不着头绪——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像念柔这般信任他。

「不相信他，难道要相信至今连姓名都不肯说出来的你吗？」

被说到痛处，奉先哑口无言，难过地垂目。「我……」

「晴晓！」总有天她会被自己的嘴巴害死。「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都说好也许她有她的苦衷，你还说这种话——」

「人家是说真的嘛！」晴晓一哼。「算了算了，我去收菜。」语毕，忿忿走开。

「别在意，晴晓那张嘴就是——不过，如果你知道头子为我们做了什么，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信任他——」念柔眯眼，似是在回忆什么。「没有人会把一个孩子的求救信当真，甚至，那封信会不会被人发现还是个问题，只有头子——你不知道，当头子拿着那封字写得歪七扭八还有涂鸦的求救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真的觉得自己得救了。」

「怎么说？」按捺不住好奇心，奉先进一步问。

奉先急切追问的表情逗笑了念柔。「只要你保证下午会专心采收，我就把休息时间提前，我想，我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说故事。」

「好啊好啊！」晴晓第一个跳起来投赞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