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点很奇怪。
梁上君问宫持:“里面有多冷?这里是亚热带气候,现在又不是冬天,按理说不会太冷啊,就算这个山洞打得很长,只要与外界通风,就不至于冷得受不了吧。可是看你的样子,里面少说也有零下了,怎么回事?”
宫持搓了搓手说:“我没测过,大概是零下三度左右。梁队你说得都没错,但是这个山洞里面真的挺冷,而且几乎不与外界通风,因为它是向下打的。”
向下打的?
这就相当于是在山的肚子里面钻井,按工程量来算是非常浩大的,在当年那个条件下能做到这份上,只能说这洞里面的东西需要绝对安全的环境,就算外面再怎么炸再怎么杀,他们也不会让它遭到破坏。
“啊对了,还有,洞底很干燥,不能带火进去。”宫持补充道,“幸好昨晚上那些越南人还没有找到它,他们个个举着火把,就算找到了估计也会功亏一篑。”
而且山洞越深,里面的空气越稀薄,本来就有限的空气再被火把烧一烧,那什么也别调查了,人直接憋死在里面。
纪策把宫持的建议都听进去了,留了朱大、吴二和尤禹在洞口,他、梁上君和宫持各加了一件外套,下洞。
洞口水平向内延伸了几十米之后,出现了一个垂直向下的圆洞。
圆洞的边缘打了一个木梯,几十年过去,木头变得很脆,踩上去吱呀作响,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断掉,所以必须力量均衡地、小心翼翼地走。
这对于一条大腿受伤的梁上君来说很是艰难,他全身的重量都在一只脚上,压强很大,每走一步都不得不用双臂撑着来减少对梯子的压力,等他下到十几米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
纪策在下面护着他,不住地叫他慢点,别急。
按照纪策一贯的做法,梁上君这种情况他是不会让他下来的,但这次不同,他知道梁上君会很辛苦,但是他需要他陪着,好过他一个人面对那间接害死父母的“水杉”。
——他难得任性一次。
很快梁上君就不觉得热了,两脚一落到实地,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毛孔急剧收缩,寒冷使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梁上君打开手电,白色的冷光在地上铺开,再往前又是一段平路。
这地方没有冰,但是像冰窖一样,热气在里面都维持不了多久,不知道是周围山壁质地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路很狭小,只容一个人通过,大约走了两三分钟,梁上君听见前面的宫持说了句:“到了。”
接下来是一个略微开阔的空间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个十来平米的房间,不大,但是很高。三个人的手电光一同落在了几步开外的山壁上。
那里有着一大片阴影。
待看清楚时,梁上君倒抽了一口凉气。
纪策跟他的反应差不多。
宫持说:“我昨天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个杰作啊。”
Metasequoia…
纪策喃喃着这个词语,带着万分复杂的心情面对着它。
它太高大、太茂盛。
随着他们的呼唤和靠近,它的“枝叶”轻轻摇晃。
在绝对零度中冻结了数十年的秘密,此刻恍若睁开了双眼,终于苏醒。
第48章
那是一根约有二十米高的主梁,笔直地支撑着这个空间。
主梁的材质是水杉木,这应该就是Metasequoia这个词的来历。但它并不单单是一棵树或一根梁,在它的水平方向上有着数十排的架子,以横木支撑,嵌插在水杉木和山壁之间。
那些架子从低到高,呈现正三角式的排列。而主梁将这个正三角垂直平分,使得左右两边的界限规整而分明。
底层的架子上都是方方正正的盒子,外面贴着标签。
放盒子的架子大约摆了五米高,再往上就没有这么整齐了,大多是直接粘贴或悬挂在横梁上,密密麻麻的卡片纸,一层层重叠着生长。
看得出来,越往上就越凌乱,大概是时间紧迫,匆忙间制作者没有心思排列整理。
纪策拿起一个盒子查看,标签上写着数字和文字,很常见,类似于档案编号。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卡片纸,每一张都是7×5的大小,上面记录着各种事项。
梁上君拿了几张卡片出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记录,惊叹道:“我靠,这些都是当年的作战部署吧……哦不,不只是作战部署,还包括了598团特务连的早期渗透计划……天,这么细致!”
卡片上的每一个条目都很简洁,字数不多,可全都表述得清楚明白。而这里少说也有上万张这样的卡片,这么庞大的信息量,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纪策走到“水杉”的右侧面,在那里找到一架梯子,显然是用来放置和整理卡片的。试了试梯子的结实程度,他准备爬上去,看看高层卡片上记录了什么。
梁上君搓了搓冻得有点发硬的手,招呼宫持做转移“水杉”的准备。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此行的任务也就基本完成,接下来是把它完好无损地带回指挥部。
从主梁的左边抽出一个盒子,梁上君扫了眼觉得不太对劲,检查了一下标签,再打开来看里面的卡片,不禁皱起了眉头,忙把主梁左侧和右侧的卡片拿出来对照。
他指着右侧的卡片说:“呐,十四军独立团、老山662.6、清风店战役,这些我都能认得。”然后指向左侧的卡片,“可是这些是什么?什么abf22,viem10,一点逻辑也没有,宫持,这是越南语吗,怎么看着不像?”
宫持推了推眼镜,摇头:“我也还没弄明白,左侧底层的盒子里都是这样的记录,天书似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梁上君沉吟片刻,决定往上面的卡片中找找看线索,于是顺着左侧的梯子攀爬。伤腿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小的负担,没法爬太高,他在十米高的中段停了下来。
嘴上咬着电筒,一手扶梯子,一手拽过一张挂着的卡片,由于姿势太吃力了,他大概看了下,觉得可能有用,放兜里就往下爬。
此时他想起来纪策就在对面,就抬头去找,想就近问问他的意见,谁知电筒四下照了照都没看见人影,他有点懵:“纪策?”
——砰咚。
嘴里咬的手电掉下去了。
宫持在下面吓了一跳,喊道:“怎么了了了了了?”
回声一路“了”上去,梁上君呆呆地杵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是该上还是该下。
纪策不是上去了吗?人呢?
低头瞄了眼下头,宫持乱扫着的手电光晃了他的眼,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梁上君站立不稳,伤腿猛地抽疼,居然就这么翻倒下去。
他急忙用手抓支撑点,谁知手肘磕在梯架上,就听见咔嚓一声……梯架断了。
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摔下去,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有什么大碍,坏就坏在梁上君一条腿半报废,单用一条腿着地,不骨折也抽筋,他只能在半空生生转向,试图用背部缓冲落地。
仰面下落的时候,他眼前一花,只见纪策从对面的高处的一片阴影里窜出来,纵身跳到这边的梯子上,十几米的落差就被他轻巧的一个转身化解了,两腿膝弯勾着主梁上的“枝桠”,顺势向下倒挂,伸手拉住梁上君的胳膊,准确无误。
也就是一秒钟的事,又一声砰咚,纪策的手电也掉下去了。
梁上君神智尚未缓过来,他压根不知道纪策是怎么在黑暗里蹦过来抓到他的。
刚喘了口气,他就察觉到纪策的异样。
方才拽住他的时候,纪策闷哼了一声,梁上君心里也咯噔一声。想也知道,腰上挨了两枪的人还这么用腰劲倒挂着,那伤口……
仿佛为了印证梁上君的揣测,就在他想办法稳住自己的平衡时,几滴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
在这个寒冷的洞穴里,散发着人体的温暖。
出师不利。
不知道是不是犯了煞星,他们这次出任务,没一件事顺心的,大危机明明已经过去了,就在这么个小地方,居然让两个队长再受重创。
说实话,宫持怀疑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八字不合。
梁上君在发高烧。纪策腰上的伤口裂了。
两个人坐在地上喘气,宫持缩到一边收拾东西,琢磨着那两人又得吵一架。
果然,开始了。
纪策:“你发烧怎么不早说?知不知道这样很碍事?多休息一天又不会死!”
梁上君:“卧槽我怎么知道自己发烧了!就算发了那也是低烧,反正我没感觉。”
“没感觉?烫成这样你没感觉?”
“那是这地方太冷!”
“不要跟我诡辩!梁上君你给我收敛点,要我说几遍你才能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才这么点高,摔就摔呗我根本不要紧,你没事瞎逞什么英雄,这样折腾自己的伤,嫌自己血多吗!”
吵着吵着就见纪策的脸色发白,两层外套的下摆血迹斑斑,失血加上寒冷,嘴唇和身体都在轻微地哆嗦。梁上君一下子就骂不出声了。
“……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必须先止血。”
宫持看两人的气氛有所缓和,丢下自己的包道:“里面有应急的药膏和绷带。”
梁上君嗯了一声接过包,凑过去解开纪策的衣服,绷带上殷红的血色刺得他心头发紧。
小心地撕开伤口处的纱布,精实紧致的腰腹上,被剜去烧焦皮肉的部位张着血盆大口。
梁上君取出干净的纱布,抹上带有镇痛和止血效用的药膏,轻轻地往伤口敷。明知道不会有多大的事,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抖。
他现在有点明白纪策那晚的心情了。可能会失去重要的人的那种恐慌,不是用理智能够压抑的。真的,一点点都控制不了。
“没事的。”纪策拍拍他的手,安慰道。
当梁上君的手指碰到自己腰上的时候,他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很烫。
那么滚烫的温度,属于活人的温度,烫得他差点要呼出声来。
此刻这个人就在身边。
仅仅这样看着,就觉得心里烫得发疼,把伤口的疼都比了下去。
确确实实地碰到了这个人,才感觉到被那个夜晚吓到的自己解冻了,才感觉到心脏又开始跳动,魂魄也都归位了……
“纪队,梁队,我先把这些送出去分类整理。”宫持向他们交待了一声,随即飞快地撤出去。
纪人渣看着这娃子的背影,露出了欣慰的目光:“真识相。”
梁后妈看着这娃子的背影,窘然。
“纪策,你刚刚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你,喊你也不答应。”处理好纪策的腰,梁上君问。
“我就在上面,只不过在横木的背面。”纪策没给梁上君抽身离开的机会,搭着他的肩,扭过他的脑袋,跟他头碰头地试温。
呼吸混着呼吸,梁上君有点别扭,脸上阵阵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原因。
“说了我不要紧。”
“吃一颗退烧药。”纪策从宫持的急救包里翻出药片,递了水让他吞。
梁上君无权反抗他这种命令句,只能老老实实吃药,不过还是忍不住抱怨道:“这药有副作用,一会儿我睡着了可别说我偷懒。”
纪策瞟他一眼没说什么。
“哦对了。”梁上君想起自己兜里的卡片,拿出来就着手电光说,“纪策你看,左侧底层的这些卡片上全是鬼画符,但是往上一点的记录就有一些能看懂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纪策仔细看了看,卡片上写着:捣毁244号溶洞,九时二十分(划掉),(锐角图案20)十五时二十分。下面还有部队的番号什么的。
“244号溶洞……”纪策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这好像是越军的作战命令。”
梁上君讶然:“越军的命令?”
“是,244号溶洞我看过,那里是我军当时用来屯兵的,不过以前的资料上记得都很含糊。”
说着他攀上主梁右侧,找出同一时期的卡片,仔细将两者核对,又看了前后数日的记录,恍然大悟:“看,时间基本吻合。”
“那时候我军在给244号溶洞扩容,同时在其附近的-2号阵地采用洞内打洞的施工方法,在原2号哨位下方垂直往下打,然后左拐打穿山体石壁,构筑成一个能监控C-3工程周围各个火力点的隐秘工事。”
梁上君明白了:“也就是说这里就是-2号阵地,当时水杉在这儿初具雏形,左侧这些都是被特务连截取到的敌军情报,敌人那时的作战计划被我军识破并扼杀了!”
纪策点头:“我猜测那些难懂的文字是越南军事密码的直接抄录。早期作战时没有对照译本,无法翻译过来,后期有了一些参考,就能破译了,所以水杉上层那些情报是经过破译的。”
梁上君啧啧道:“难怪那些越南特工拼了命地找这些东西,现在中越关系这么紧张,有个破译了他们的密码,记载了他们当年那么多军事机密的东西在这儿,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个定时炸弹。598团特务连也真不容易,搞这么多情报,得花多少人力啊。”
纪策哼了一声:“没花多少人力,就两个。”
“两个?”
“对,就两个,我爸我妈。”纪策环视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字迹。这里也只装得下他们两个人。”
梁上君瞠目结舌。
第49章
“Metasequoia。”
纪策用一种总结报告的语气说:“它是一个数据库,是整个C-3工程的中枢。纪轲和沈未青一手构建了这套索引式卡片数据库,被敌人俘虏后,为此迫害致死,并背上疑似叛国罪。”
梁上君默然。
是啊,两位把敌我双方都摸得清清楚楚的情报工作者,毕生的心血都洒在了战场上,最终却被逼至死,落得个无功反负罪的下场。
而他们用生命来创造和守护的东西,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地方埋葬了二十多年……
怎能不让人扼腕!
他一个旁人尚且觉得心痛,更何况是他们的儿子!
望着眼前这个坚强到让人牙痒痒的男人,梁上君倒宁愿他骂出来恨出来发泄出来,也好过这样毫无波澜的情绪。
他都替他委屈!
可是纪策是纪策,至少在这一刻,他选择了冷静面对,没有失控。
沉默中,山洞里显得越发寒冷。
拉过犹在发愣的梁上君,纪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肩靠着肩,腿并着腿,互相分享着体温。
“纪策……”
梁上君想说点什么,被纪策拦了下来。他从背上的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模样和水杉上其他的盒子差不多,只是略小一点,也没有贴标签。
纪策摩挲着这个盒子,带着苦涩的笑:“这是我在最顶端的横木背后找到的,可以说是这里最隐秘的情报了,想看吗?”
想看吗?
当然想看。
辛辛苦苦找到的数据库,里面藏得最深的机密……梁上君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心里头跟猫挠似的。他甚至大胆想象,会不会是谁谁谁的艳照门。
当然,那只是随便猜测的。
纪策在他面前打开了木质盒子,里面是整齐的两排卡片,中间用一层薄板隔开。
一排卡片上的字迹潦草狂放,另一排的字迹小很多,也秀气很多。
很容易分辨出来哪个是纪轲写的,哪个是沈未青写的。
一张张地看过去,与其说这些卡片上记载的是情报,倒不如说这是夫妇俩的私人日记。从水杉刚刚开始构建开始,一直记录到他们被俘虏的前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