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心事繁重却异常单纯善良的太子,一旦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对于卫氏一族究竟是好事还是祸患了。
“对了,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你倒是说说啊!现在心目中有没有意中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骗人,你儿子都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那你觉得我姐姐怎么样?”
“卫长公主已经嫁人了。并且生活美满幸福。怎么,太子殿下对于曹驸马不甚满意?”
“我说的是我二姐!”
“……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你该回宫了!”
“霍去病,你别转移话题!”
“……”
第二十九章
最终刘据还是没能成功诱惑霍去病娶了自己的二姐刘娟,反倒是为了拯救生命而担下了一个异常困难的任务。
垂头丧气的回到建章宫内殿,刘据没有形象的瘫在柔软的胡床上。望着天花板花团锦簇的图案,一时间思绪烦乱。
想要将匈奴完全消灭,只不过是刘据和霍去病谈话时赶到了那里。虽然之前刘据心中模模糊糊也有了几分打算,具体的章程却是一片空白。而想要说服刘彻甚至是整个朝廷听从他的意见。就必须有周密的计划和详实的数据。这些却不是朝夕可得的。
而且刘据要顾虑的还有刘彻的态度。之前自己一向都是被动的参与朝政,如今突然插手军政,对于皇权异常敏感的刘彻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再次考虑到自己对于他掌控皇权所带来的威胁?
这么一想刘据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闷闷的。自从巫蛊之祸后刘据就清晰的知道自己的父皇刘彻是一个怎样的人。刘彻行事果断,睿智,是个标准的帝王。但是刘彻也很多情。他亲眼看到当刘彻知道自己枉死时的痛不欲生。他看到刘彻愤恨的怒火狠狠烧向江充和苏文。所以一个被赐死,一个被灭族。看到刘彻大肆兴建的思子台,看到刘彻晚年时的郁郁寡欢,直到临终前还叨念着错杀自己的悔恨……
开始的时候也是恨过的。如果不是刘彻的厌弃,如果不是刘彻的猜忌,如果不是刘彻的放任自流,那些宵小怎么会有机会来污蔑他,迫害他,将那些肮脏的手段投注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承受了千年的噩梦。可是看到刘彻因为这个举动而悔恨了半生,直到临终也郁郁不得开解……他又心软了。毕竟刘彻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即使再恨,又能如何。上一辈子的纠缠,江充死了,苏文被族灭,机关算计的钩戈夫人也被父皇一条白绫赐死,而父皇在悔恨中与世长辞……
所以尘归尘,土归土。上辈子刘彻做过的错事,上辈子的刘彻也已经得到了教训。这辈子的刘彻对他却一直很好……
宽容、理解、尊重、教导……这辈子的刘彻做到了他理想中父亲的一切,而且似乎做得更好。他真的不想因为任何事而破坏这种关系。怎么办……
一时间刘据心烦意乱。随手将一旁的锦被拉倒脑袋上,下意识的缩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去了一趟大司马府,回来就要闷死自己了?”过了好一会儿,刘彻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股外力将蒙在头上的锦被拉开。
光线霎时间进入眼眸,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刘彻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父皇!”刘据立即起身应道。由于刘彻的坚持,刘据在面对刘彻时早已经不行叩拜之礼了。要不是刘据据理力争,恐怕就连日常的躬身之礼都被免了。因此看到刘彻进来,刘据只是下意识的欠了欠身。
“这是怎么了?在大司马府挥斥方遒说要灭了匈奴的太子殿下怎么回来就成了缩头乌龟?”刘彻眼眸深深的看着刘据。十二岁的少年,由于侍奉的金贵而异常白皙的肤色,养尊处优而稍显纤细的身躯。四肢修长匀称,由于少年时的体弱多病而比寻常人更加柔弱的身段。最终视线定在少年姣好若女子的面容上。如弯月般的眉毛,狭长的丹凤眼,眼角眉梢不经意间透露出的风情被皇族的尊贵掩盖。唇边习惯性的一抹淡淡微笑,让人看了如沐春风。平日里梳得整齐的秀发此时显得有些凌乱。几丝零落在脖颈、额前,给少年平添了几丝慵懒。
刘彻有些得意,这少年的美好这少年的风情是除了自己外人不得见的。这样恭谨却偶尔露出来的纯然信任是自己费尽周折才筹谋到的。如今这云淡风轻的眼眸中已经深深刻下了自己的身影。只是——
刘彻有些不甚满意的看着少年恭谨下不经意透露出的拘束……
就算是多活了一辈子,刘据依旧是纯良的,心机甚少被保护的很好的太子。所以他稚嫩的感情向来瞒不过老谋深算也可以说是老奸巨猾的刘彻。而刘彻为了得到刘据的信任,也向来不屑隐瞒自己这个儿子。
所以当刘据听到刘彻毫不在意的透露出自己和霍去病谈话时的内容时,不由自主的拘谨起来。
刘据向来知道自己的身边有刘彻的眼线。他也乐于如此。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绝无二心。而刘彻就是因为此点才毫不顾忌。因为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对刘据的安抚。
可是今天确实不同的。刘据并不是担心刘彻能知道他与霍去病的谈话,他只是担心刘彻知道后的反应。这个把皇权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男人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想要插手军事的太子?
此刻的刘据是忐忑不安的。如果不是为了霍去病,如果不是为了母后和众位姐姐,以及卫氏一族的所有亲人。他宁可一辈子都放手军权。当然若是能做个闲散皇子就更好了。可是这一切都是奢望——
卫氏一族的荣耀,霍去病的生命,这一切在刘据的眼中无比重要。巫蛊之祸的噩梦已经成了卡在喉中的鱼鲠,不吐不快。而太子的尊位也成了刘据不得不努力的根由。因为他如果真的倒下了,那么等待他所有亲友的将是一场血雨腥风。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据只有战战兢兢的去挣,去抢。他的命运早在7岁那年被封为太子时就已经注定了——非生即死。
所以此刻刘据不管怎样惧怕,他还是握紧双手,战战兢兢的说道:“父皇,儿臣想试试——”想试试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也想试试看刘彻对待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语音刚落,就感觉到一股凝重迎面扑来,抬头忐忑的看了看刘彻满沉如水的冷峻面容,刘据低头苦笑。
果然如此吗?不论怎么宠溺,怎么纵容,只要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毫不留情的斩杀吗?自己明明知道的,自己明明经历过的,怎么还是学不乖呢!
刘据感到一种酸楚油然而生。眼前渐渐模糊了。那掩藏在灵魂深处的绝望和悲伤渐渐侵入身体。大脑开始僵持,等待着刘彻的雷霆怒火或者是冷眼相对。嘴唇被牙齿咬住,从伤口处留下丝丝鲜血,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就这么过了一万年,仿佛就这么窒息死去。
直到一双大手将面颊上的泪水抹去,小心翼翼地将纠缠住的唇齿掰开。
刘彻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站在一旁宛若被遗弃的小猫般呆然无措的刘据揽在怀中,闷闷说道:“父皇说过会保护你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父皇——”宛若大堤决了口般,刘据在刘彻开口的一刹那瞬间哭了出来,泪水顺着姣好的面容流下,滴滴掉落在刘彻的掌心。细碎的呜咽声比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更为酸楚。刘彻向来是讨厌眼泪的,所有人的哭泣都只能让他厌烦,可是看着怀中止不住抽泣的刘据,感受着胸前不断被濡湿的衣袍,心中却只有心疼。
“哭吧!哭吧!”刘彻笨拙的拍打着刘据消弱的后背,耐心的等待着。放心开怀的哭吧!就这么一次,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尽,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惶恐和孤寂都随着这让人揪心的泪水离开这个年轻的身体。从此以后在父皇的羽翼下,你只能幸福的微笑,再也不要有这种让他无力的想要杀人的悲伤。
半辈子都被人顺着哄着的汉武帝永远不会再开口哄人。那种“金屋藏娇”的甜言蜜语永远都不会再出于刘彻的口中。只是下意识的搂紧怀中纤弱的身躯。既然你这么难以相信父皇的保证,那么从今天开始,父皇就不会开口对你承诺。所有的怜惜所有的从容就让父皇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
你自己去看,去想,去感受,好不好?
父皇不会再逼迫你相信什么!所有的感情交由你自己去发现好不好?
所以,别哭了!你细碎的若隐若现的隐忍的哭泣让父皇难受的喘不过气来。就算是父皇央求你的……别哭了好不好!
刘彻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惜喉咙就像挡在险关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将,将所有的语言都挡在下面。而刘彻能做的只是不断将怀中哭泣的少年搂紧,再搂紧,知道骨节发白,知道自己也感受到骨骼压在肌肉上的疼痛,也不曾说出来半句话。
只是心中在酸楚泛滥的同时,依旧还有几分庆幸——
还好,据儿是在我怀中哭泣。还好,我还有能力让据儿只在我怀中哭泣!
据儿,你知道吗?你的骨骼是我赋予的,你的发肤是我赐予的,你的生命是我赐予的,你的太子之位是我赐予的,你的尊荣是我赐予的,你的安然幸福也是由我赐予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所以,终其一世,你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悲欢所有的感受无论是感激敬佩爱戴还是憎恨都要围绕在我的身上。
而我在你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经历那么多的投入,所以就这么一辈子,你刘据从身体到灵魂都必须打上我刘彻的印记。
以大汉皇室第五位继承人武帝的名号发誓,只要我刘彻还活着,你刘据生命中所有的悲喜都要有我掌控。直到——
我闭目的那一天!
第三十章
由于刘彻的刻意放纵,刘据最终是在刘彻的怀中哭到昏睡的。所以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感觉到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好像被人不停的敲打着。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
偷偷看了一眼正被宫俾服饰着穿衣的汉武帝刘彻,黝黑俊朗的面容没有表情,没有嘲笑,没有煞气,也没有厌烦。带着帝王亘古不变的严肃默然。
刘据这才悄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恼怒于自己昨日毫无道理的失态。该怎么和父皇解释呢?
刘据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传朕口谕,太子今日身体不适。免了他的早朝!”刘彻看着刘据神情萎靡的样子,淡淡的开口吩咐道。
“诺!”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内侍立即应道。
看着刘据霎时间更加瑟缩的身子,刘彻强忍住笑意开口说道:“据儿,身为太子殿下,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既然和冠军侯说过要彻底歼灭匈奴,还是好好思考一番,拿出个具体章程。以奏疏的形式上呈给朕。”
看着小人儿因为简单的几句话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眸,刘彻止不住的得意。然后转身在小人儿欣喜的眼神中转身上朝了。
那厢刘彻心下的各种得意暂时不提。只说刘据得到了刘彻的许可,心下顿时开阔起来。立即起身更衣,梳洗一番后坐在书房中,凝神思考。
关于歼灭匈奴一事,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些想法。以武力征服是没有用的。征服得了肉身,也征服不了思想。而刘据的想法确实来源于后世的真实情况。
那个也是很强大的契丹人。那个建立了金国与中原针锋相对的蛮夷之族。最终不是瓦解于中原的文明当中。
以中原的礼仪为贵族的标准,以中原的吏治来管理国家,甚至习汉语,读汉书,以诗词歌赋来判断一个人是否风雅……这样的一个蛮夷之族,和汉人又有何分别?
所以在刘据的意识里,也希望能通过对匈奴的教化而让匈奴彻底汉化,让他们从骨子里认同自己是个汉人。而这种政策,在后世被称为文化侵略。
让匈奴的百姓从孩提阶段就接受忠君爱国的思想,让匈奴的百姓从入学时就学习汉人的儒家思想,让他们去学习董仲舒的“三纲五常”,让匈奴的百姓从青壮时期就以保护大汉,以大汉的尊荣为第一……这样年复一年,代代相传。不出四代,匈奴人必定会从自身瓦解,彻底崩溃。
这就是刘据消灭匈奴的办法。而且他相信,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刘据当下提笔。笔若游龙,将自己的想法慢慢陈列在竹简上。然后再停下,想一想,接着写……
等到刘据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苦笑的看了看面前已经冰凉的饭菜。刘据稍显疲惫的揉捏着酸痛的眼角。闭上双眼感觉着眼睛里传来的酸辣疼痛,耐心的按摩了一会儿,发现舒服多了。这才张口唤道:“来人!”
“太子殿下!”任平听到房内刘据淡淡的呼唤,立即开门走进书房。打眼儿看到桌上根本没有动过的饭菜,不禁心疼的开口劝道:“太子殿下,您怎么能不吃东西呢!您的身子骨向来就不好,若是不能按时吃饭的话——”
“不过是有事情要做耽搁些时辰罢了。”刘据淡淡说道。
“太子殿下,军国大事虽然重要,可是您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只有您的身体康健了,才能更好的做事不是?何况这天下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是一天半天都就能做完的。您总是这样……”
刘据起身在房间走动了一圈儿。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端坐,让身体僵硬不已。刘据在走动的过程中似乎还能听见从骨骼里传出的“吱嘎”声响。耐心的听着任平的絮絮叨叨,站在窗户旁边打量着外面。
正对着书房的就是一片梅林。由于天色已晚,外面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只是依稀能看见不时走动的身影。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刮人,刘据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了。随后走到房内的胡床处歪坐,并且示意任平将窗子关上。
大红色沉香木雕成的胡床,雕花游龙,上面铺着上等的毛皮,让人看了就有躺上去的欲望。胡床边上是一套及膝的案几,上面随意摆放着几只书简,其中一个还是半开的模样。几个宫俾鱼贯而入将几盘热腾腾的糕点端了进来,在刘据的示意下将糕点放在了案几上。又将案几上的几个书简撤走,看到刘据没有什么吩咐了,才转身离去。顿时屋内只剩下刘据和任平俩人了。
几乎是一整天都没有进食的刘据看到这刚做好的糕点也觉察出饿了。随手拾起案几上的糕点放入口中,口感绵软,入口即化。向来喜欢甜食的刘据不禁又吃了几口。待到肚子里填个半饱了,这才想起来问话。
“父皇呢?”
“回禀太子殿下,陛下自早上上朝到现在还没回来。要不,奴婢下去打听打听?”任平看着刘据淡淡皱眉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天一早起来太子的核桃眼他也见到了。只怕是哪里惹怒了陛下被斥责。“陛下那么疼爱太子,一向都会和太子在建章宫用晚餐的。想来今天是真的事务繁忙。”
“……什么时辰了?”刘据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回太子殿下,酉时了。”任平看着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头说道。
“……”刘据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口中的糕点也没有那么好吃了。这么晚都没有回来……该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
“……父皇这个时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