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康熙爆喝,胤礽却只冷冷地看他。李德全见状,招手把奴才们遣了出去,大门关上,只留下父子两人。
空荡荡的内殿里,康熙和胤礽之间隔了几步路,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语不发。
“你就打算跟朕这样耗着?”依旧是康熙先开口。
胤礽略微收敛,他上前两步,拱手恭敬道:“孩儿参见皇阿玛,皇阿玛安康!”
康熙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自行走到椅子边坐下。胤礽眼睛随着他移动,脚步轻抬,跟上康熙,立在身侧。沉默安静。
“我知你恨朕。”康熙说话,不看他。“但你也要清楚,你是大清的太子,是储君,是以后的皇帝,天下的江山都是你的,何必一心只念着一个人。”
胤礽抬眼看他。
“这皇宫里的事,你们就真的当朕是瞎子,聋子?你们别忘了,这江山现在还是由朕管着,朕想给谁,才是谁的!”
康熙没有等到胤礽的回答,而是隐约听到稀疏的隐忍笑声,他皱眉看过去,只见胤礽双臂环绕着腹部,双肩颤抖,头低着。
“你做什么?”
“没,孩儿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康熙蹙眉看他,胤礽抬起头,脸上全是笑意,眼睛更是啜着几滴泪珠。他难忍的对康熙拱手请罪:“请皇阿玛恕罪。”
“罪?你还知有罪?”
胤礽直起身子,嘴角收拢,眼睛微挑,他恭敬道:“回皇阿玛,孩儿罪过可大了,做为储君却处事不如众兄弟,而且还忤逆皇阿玛,质疑皇阿玛,甚至……”
他语调上扬却戛然而止,康熙等话,胤礽却闭口不言。
“甚至什么?”
胤礽跪下,搭在肩上的披风也随之滑了下去:“孩儿甘愿接受皇阿玛的惩罚。”
“呵呵……”康熙也没有继续问,威严的脸上首次露出笑意,他一撩袍角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盯着胤礽跪在地上的背影,声音里面隐着恨:“别拿朕当傻子,朕看着你们长大还不知道你们想些什么吗?胤礽,你是太子,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即可,其他的想都别想!”
直到康熙离开,直到圣驾的队伍走远,直到宋明望轻声唤了句主子,胤礽才缓缓眨了几下眼睛,脸色青的吓人。宋明望把胤礽扶上床榻,为其添上锦绣棉被,胤礽翻了个身,再没动静。
宋明望深深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悄声的离开。
这几日朝堂的氛围颇为诡异,每个人都很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末时刚过,一辆略显贵气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前,守门的领头侍卫上前询问:“车里的是何人。”
驱车的小厮跳下马车,对领头侍卫拱手:“八爷要进宫。”小厮的话音刚落,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便挑开了车帘子,胤禩面带微笑地从马车上下来。
“八爷吉祥。”
胤禩挥手拂了领头侍卫的礼,吩咐小厮在宫外等着,独自一人进宫。还没走几步,耳边听到马蹄声,随后便是刚刚领头侍卫的声音。
“四爷吉祥。”
胤禩脚步一顿,顷刻转身,对着下马走至面前的胤禛笑道:“四哥好巧。”
自从那日表明心迹之后,与胤禩面对面相遇的机会少之又少,加上胤禩的刻意回避,胤禛早就断了想念,只是此刻突然相见,看着这个心心念念的人,那心里最要不得的一角,似乎又开始塌陷了。
“八弟要进宫?”
“是,许久不见额娘,有些想念。四哥也是要进宫?”
“额娘找我。”
“哦,这样。”
两人来回闲聊了几句,气氛随即冷却了下来,相望无言,胤禩莞尔一笑,拜别了胤禛,先走一步。胤禛也不挽留,看着远去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也随即进宫。
刚到储秀宫,萱婷便迎了出来,她朝胤禩拜了拜,挥退跟着的奴才,领着胤禩一人进了内殿良妃的寝宫。胤禩见他神色异样,也没多问,想着等见到额娘自有分晓。
寝宫四周燃着暖炉,很是暖和。胤禩进了门,解开披风交给一旁侍候上来的宫女。这时候,良妃走了过来。
她拉住胤禩的手,对萱婷使了个眼色,随即萱婷以及众奴才都撤了下去。胤禩跟着良妃坐到暖榻上,才开口询问:“额娘怎么了,为何一脸慌张?”
良妃柳眉紧皱,面上更是有些惨白,胤禩一开始只是疑惑,没有细看良妃,现下离得近了,顿时被良妃的神情惊得心口一跳。
“额娘不舒服?”
“我没事。”良妃安抚地拍拍胤禩的手,睫毛颤了下:“额娘问你一些事,你老实告诉额娘。”
胤禩一怔,转开双眸:“额娘想知道什么直说便是。”
看见胤禩的神色,良妃心下的怀疑更甚,说明那件事的可能性更大。她摇头半响,眼里含着泪,语气自责。
“都是我的错,当日若是劝你一下,至此也不会如现在一般,你可知这是大罪,你难道就不要命了?”
胤禩心里苦涩,当他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头。“额娘不必担忧,料那些人怎么查,也不会查到孩儿的头上。”
“咱们母子二人早已不管这宫里争斗的事情,你为何还要招惹太子?那十四阿哥怎么说也是德妃的孩子,你若拉他下水,德妃可会饶你?胤禟胤俄更是额娘看着长大的,断不希望你们出了差池。”
良妃平静了一下,继续劝说:“孩子,听额娘的话,现在收手吧,额娘一点也不窥伺太后的位置,额娘只想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盯着良妃焦急的脸孔,胤禩百感交集。他已经不记得做这一切的最初目的了,一步踏下去,第二步第三步就止不住了。他只知道没有胤禛的这十几年里,生命中像是缺少了什么。
他还记得四哥对自己的好,记得两人坐在荷池边吹着晚风看着绿尤,记得下雪时一起兴奋的笑。原本只想着帮一下远在他处的四哥,却不料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额娘你应该明白,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就像你当初的一念之差,如今孩儿也是这般。”
良妃后退一步,身子摇摇欲坠。胤禩苦笑,上前搀扶。良妃愣了会,挥手拂了胤禩的意,自己做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胤禩盯着停在半空的手,须臾收回。他知道不该提起额娘的伤心的。
“你回去吧,额娘累了,想休息。”
良妃下了逐客令,胤禩不便再多留,向良妃施礼告别后,安静退下并且关上了房门。门外,胤禩站了一会,才起步离开。他没有出宫,而是在外殿拦住了萱婷。
“八爷有事?”
萱婷态度恭敬,静候主子吩咐。胤禩的唇抿的很紧,眼睑也微微垂着。他盯着萱婷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
“我问你,今天除了我,额娘还有没有见其他人?”
萱婷似是有些犹豫,她偷看一眼胤禩,半响没有吱声。胤禩了然,双手背后,语气里透着些狠劲:“萱婷,你跟着额娘这么多年,应该懂得知恩图报吧?”
“奴婢受娘娘知遇之恩,一辈子都还不完。”
“那你还不老实说?”
“这……”萱婷为难,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胤禩心口一凝,幽幽开口。
“额娘吩咐你不准对我说的?”
萱婷的脸上闪过惊慌,眸子更是左右闪躲。胤禩心下微凉,神情痛苦,他向旁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除了皇上,还有谁来了?说。”
萱婷被惊的心跳一顿,却依旧抿紧唇口,默不作声。胤禩痴笑两声,也不再逼问,自行离开了。
夕阳下的背影,有些可怜。
胤禛在永和宫的偏殿等了一刻钟,德妃才缓缓而至。
木质的大门被推开,德妃在众宫女太监的拥护下,坐在了胤禛的对面。胤禛起身,对着眉角微皱的德妃,拜礼道:“孩儿给额娘请安,额娘安康。”
“起来吧。”
德妃的嗓音很低,有些像呓语。胤禛起身,立在一旁,等候差遣。
“这次找你来,只为了一个人,老八胤禩。”
第三十九章:不舍
“这次找你来,只为了一个人,老八胤禩。”
“什么?”
“我让你来,就是要跟你谈胤禩的事。”德妃斜看了眼胤禛,继续道:“胤禩最近密会了朝中的好几位要臣。纳兰明珠虽然消弱了势力,但若要扶持胤禩也不是没有办法,加上阿灵阿,王鸿绪的极力支持。胤禩如今的势头可正旺着呢。”
胤禛沉默的听着,眉头紧锁。额娘话中的意思他自然懂,这个时候跟他分析胤禩的势力,最终目的无非在于提醒。
提醒?提醒他什么?提醒他的八弟要开始夺位了,他不能坐视不管?还是提醒他,你还是当朝的四皇子,那个位置的所属人之一?
不管是什么,此时此刻与他又有何关系?
“胤禛。”似是看出看儿子的异样,德妃缓声靠近,手掌压着胤禛的肩膀,语气温柔:“母凭子贵,胤禛可明白?”
“……”胤禛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略显沧桑,却依旧美丽的母亲。
德妃神情依旧,她握住胤禛微颤的手:“这后宫里,想除掉我们母子三人的人太多了。你在外的十几年里,我带着你弟弟如何小心翼翼的生活,如今你弟弟还小,我又是一介女流,这个时候,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胤禛说不好现在是什么感受,说疼却又不真切,难受似乎也有些不一样。若一定要一个词形容一下,恐怕应该是失落吧。
原来自己的存在一直只是额娘的最后一道符,他若是丧命在塞外,那么额娘就能名正言顺的扶持十四弟。若有幸他能不死,甚至回来,那么他便是最保障的挡箭牌了。
难道离别那日额娘送给他的那道平安符,只是一个赌注吗?
“胤禛?”
“额娘的话,孩儿明白。”
德妃眼神闪烁了下,他拍拍胤禛的肩膀。胤禛知道她目的达到了,自己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于是主动请辞。德妃嘘寒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出了永和宫,天色已经暗了。除夕将至,祭祀更是如火如荼,这个时候胤禛突然觉得他这个皇子真的很闲。
心口郁结的有些发疼,他幽叹了一声。
胤禛双脚刚踏出永和宫的大门,迎面就撞见了急匆匆而来的十四。十四赶得急,一时也没注意刚走出来的胤禛,结果脚步没刹住,和胤禛就撞在了一起,好在胤禛功夫底子深,两人才没有狼狈的跌倒。
“十四弟何事这般着急。”
十四饶头干笑,颇为尴尬。他总不能说,额娘禁了他的足,让他安静的呆在书房里看书,不给出门,他来理论吧。索性随口说了个慌:“额娘等我用膳,我迟到她肯定要罚我。”
谁知十四无心之言,却伤极了胤禛的心。他可是刚从那里出来,别说出言留下用膳,德妃连多余的留恋都没有给他。
见胤禛脸色不好,十四问得小心:“四哥,你没事吧?”
胤禛摇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对上弟弟迷茫不解的脸,胤禛微笑,挥散了十四的疑惑,将弟弟推进了永和宫。
“快去吧,额娘等着呢!”
“哦……哦哦……”
十四也没多想,见四哥说没事,就顺着他的意去见德妃了。胤禛站在原地,看着弟弟欢快的背影,突然一股莫名的不甘让俊朗的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
胤禩拜别的良妃就乘马车离宫了,出宫后又去了趟十弟府上,一番密商过后,天已大黑。在回府的途中马车突然一顿,车内小憩的胤禩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外面小厮的声音有些远,还有些不知所措:“爷,外面有人倒了。”
“那就绕道走吧。”
半响,小厮才再次回话:“那个,爷,倒下的好像是四爷。”
胤禩一惊,连忙挑起车帘。果然在马车的不远处,空寂无人的大路上侧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旁边还摔碎了一个酒壶。
胤禛样子很狼狈,侧躺在街道上,脸部朝下,加上黑夜朦胧,看的不真切。那姿势,似乎已经有好一会了。冬日夜晚寒气最重,这人又穿的单薄,简直是不要命了。
怒气在胤禩心里蔓延,他下了马车,同小厮一起把胤禛扶上马车。可是这人喝醉了最不老实,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到马车上,车内的胤禩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让小厮直接把马车驱到郊外的别府。
胤禛的额角有些破皮,可能是摔倒时擦伤的。胤禩小心翼翼用手指碰了下,迷糊中的人顿时痛哼了声,吓了他一跳。
胤禩不明白,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四哥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马车在颠簸,靠在一旁的胤禛,原本紧闭的双眼此刻微张。黑色的瞳孔动了几下,然后锁定了前方胤禩。
胤禛笑了,笑意不浓,只是嘴角微扬了一点。可是胤禩却觉得他在笑,而且很开心。
胤禛的衣服脏了好几块,他动作有些迟缓,慢悠悠的移到胤禩的面前。看了好一会,他才抬起手,轻轻抚上胤禩的脸。
抬手的时候,胤禩看到他的掌心也划了好几个口子,还有干掉的血痕。
“八弟?”
胤禛的嗓子微哑,语气中很不确定,又依稀带着点期盼。
胤禩点头,胤禛愣了顷刻,又笑了一下,然后把胤禩紧紧的搂在了怀里。胤禛的身上的酒味很浓,又脏兮兮的,胤禩却没怎么在意,任由他搂着,甚至还把下巴搁在了胤禛的肩上。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了呢?!
马车里很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外,恐怕只有胤禛口中呢喃不清的细碎声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车外的小厮唤道:“爷,别府到了。”
车里的胤禩没有挑帘,而是吩咐道:“从府里叫几个家丁过来。”
“是。”
小厮应了一声,就去敲门叫人了。车内,胤禩将趴在自己身上的胤禛扶起,左腿传来刺痛,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双腿的酸麻。
他愤恨的瞪了眼睡得迷糊的胤禛:“真让人不省心。”
“……”
胤禛又嘟囔了一句,胤禩没听清楚,但却听到了‘八弟’两个字。出于好奇,胤禩把耳朵贴过去,想听听四哥一路上到底在说什么。
耳边,是胤禛的气息,还有断断续续的呢喃。
“八弟……皇位……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统统给你……统统给你……”
八爷府的绿尤池边,八福晋独自一人立于庭前,神色担忧。已经过了子时,胤禩却还没有回来。平时这个时候他都会差人回来通报一声,而这次却音讯全无,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越想越担忧,八福晋原地转了几圈,叫来丫鬟巧牙:“巧牙,你差人去九爷府,十爷府问问,看八爷在不在那。”
“哎,奴婢这就去。”巧牙领了八福晋的吩咐,转身下去,不一会就回来复命:“福晋,已经派了人过去了。”
“恩。”八福晋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巧牙看自家福晋满面忧愁,也于心不忍,但她只是个丫鬟,多不得嘴,也只能默默陪着福晋等在这寒风瑟瑟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