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转过身,对跪在地上的亲信兵士微微颔首,接过竹筒,示意他先下去。当帐内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弈皱眉启开竹筒,他有预感,里面的东西定然不是吉祥之兆。
取出竹简,上面短短的一句话让他向后踉跄了一步,瞳孔紧缩。
王已驾崩,副将军三思。
手中的竹简被狠狠地握紧,不用三思,弈的选择从来都是一样的,这一点,胡亥恐怕也很清楚,既然如此,就赌一场罢!
弈毅然冲出帐篷,牵上平日悉心照料的良驹,飞身上马,策马狂奔。
“饶是他再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也不可能在我之前抵达上郡,我的大皇兄啊,人算不如天算,看你聪明一世,终也敌不过背离一死。”
纱帐内,胡亥把玩着琴的银丝,笑意盎然。
“人算不如天算……吗?”
琴的脸上红潮仍未褪去,眼内雾气氤氲,轻声呢喃。
“是啊,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我也是,但我有你,琴,你就是天。”
耳边低低的嗓音能让他莫名的心安,但是也心痛不已,只有琴自己知道,他不是天。思绪回溯,他清楚地记得,真正的天,曾俯身用指尖轻触他的额间,嘴角的笑容柔和而慈爱,用尽一切爱着天下苍生,她用无比信任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天下初定,必有天人。若此去,佐之以为天下,使成王。”
而自己,也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让天失望,犹记得他的回答——
“定不负女娲娘娘旨意。”
自此,他便有了名字,伏羲琴。
其实,他原本便是琴,在女娲娘娘身边千百年的琴,女娲娘娘爱他惜他,所以给了他化为人形的灵丹,元神得以聚形。原本,他是奉女娲娘娘的旨意下凡来辅佐明君,让天下安生的。但当他第一次见到一袭黑衣在雨中傲然独行的胡亥时,他便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违背了女娲娘娘的旨意,他辜负了女娲娘娘的信任,他有愧于天下苍生……
“在想什么?”
胡亥将琴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脸颊,柔声问道。
“为何要夺王位呢?”
琴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胡亥听见。
为何要夺王位呢?
为何要逼死扶苏呢?
为何,不愿等我把君王扶上正位后离开世俗,一起浪迹天涯呢?
这一切,琴知道是永远不可能再问出口了,不过,既然他想要,那自己是定然要给的。
胡亥抱着琴的手一僵,声音冷了下来。
“你就是为了质问我这件事?这很重要?”
怀里的人默然不语,胡亥冷冷地放开了他,起身穿衣,径直离去。临出门,冷声道:
“你只要做好我吩咐的事就可以了,其余的,不要多问。”
门启门合,没有人看见,琴的一滴清泪。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弈不曾停歇地连着狂奔一日了,已而夕阳在山,他去额没有丝毫停下歇息的意思。他知道,这一趟关乎着天下苍生,关乎着……扶苏的命!胡亥够狠,不仅天机算得准,连心肠也狠毒无比,他不会放过扶苏的,如果他选择去往国都的话,国和扶苏,一样也别想救下来,他曾对扶苏说过,生死与共,那么,现在就到了兑现的时刻了。
“公子从昨日起就心神不宁,何事烦心?”
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的男子笑得很爽朗,扶苏眉头舒展,笑容柔和。
“让蒙将军担心了,扶苏安好。”
蒙恬刚想说什么,外面便响起了兵士报告的声音,他叫了声“传”,心里暗道,不知是会是什么事情,最近边疆安稳料想应没什么大事。
“报——将军,弈副将传来急报,龙王山地区突发瘟疫,驻守龙王山的兵士几乎半数都染上了瘟疫,连弈副将也不幸染上病症……”
茶杯杯盖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扶苏怔神不已,似乎没有听到后面的报告,但他听到了他认为最重要的部分,弈生病了,命危在旦夕。
直起身,便想往外走,蒙恬连忙拦住了他,气道:
“弈他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怎么会被区区瘟疫击倒?倒是你自己担心好你的身体吧,等他回来看到你又瘦了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蒙恬是知道扶苏和弈的关系的,也一直很维护他们,一个是将才,一个是相才,他一个爱国之臣又怎能不惜呢?况且,扶苏和弈之间,真情能撼地。
“不,我有感觉,我会见不到他……”
扶苏木讷地说出了从昨日开始就萦绕不去的不好预感,他有种比生命还强烈的预感,这一次,来势汹汹。
“你别乱想了,乖乖等他回来!”
蒙恬好说歹说才让扶苏躺下睡一觉休息,走出帐篷后,仰头看天,阴沉的感觉,的确不好。回头,沉声对守门的兵士下令:
“增派些人手,看好公子,千万别有闪失。”
“是!”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蒙恬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晚间,天色漆黑一片,想来是阴天,连一点星光都见不到,风猛烈地刮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如鬼哭狼嚎般惨烈。
“报——将军,不好了!直隶传来消息说,皇上驾崩了!”
“你说什么?!”
蒙恬睁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传信的兵士——他是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绝不会有错误的消息——闻言,一旁的扶苏也是脸色煞白,白天刚传来弈的坏消息,现在又传来了皇上驾崩的惨讯,如此这般,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你先下去!”
“是!”
待他退下后,蒙恬立刻起身对扶苏说:
“王已逝,此刻消息定然还没有放出,你快抓紧时机赶回都城,稳定朝事!”
扶苏淡淡地望了蒙恬一眼,苦笑摇头。见状,蒙恬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大喊:
“你这是何意?”
扶苏垂下了眼,细细地打量着腕间的玉镯,笑容苦涩得令人不忍直视,道:
“太晚了。”顿了顿,接着道,“况且,我还要等弈。”
“你……”
蒙恬一时语塞,南征北战的骁勇将军此刻竟是一言半句都说不出来。半晌,他默默地离开了扶苏的帐篷。
翌日,天色阴霾得像是要压下来,大约到了午时,一名青衣男子只身到了营帐外,称奉旨前来,请蒙恬将军和公子扶苏接旨。
“宣。”
蒙恬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扶苏说的对,一切都太晚了,他不该忘了还有一个叫赵高的执事宦官深得皇上喜爱的。或许,当扶苏离开国都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公子扶苏在边疆与将军蒙恬屯兵期间,为人不孝、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上书直言诽谤,故赐死。将军蒙恬亦是罪过甚多,故赐死。钦此——”
在青衣使者温润的尾音中蒙恬仰天大笑,扶苏只是目光淡然地望着前来的青衣使者,眉目如画的男子,美得不可方物,但又透着宁静祥和的气息。这样的人,不该是使者。
白衣与青衣对峙着,无人让步。
马蹄的急响透露了主人此刻心中的焦虑,弈疲惫不堪的身体摇摇欲坠,但他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只要扶苏的安好,天下如何,不是他现在能顾得了的,既然胡亥想当王,那就让他当王,只要……扶苏好好的,就足以。
再等片刻就好,扶苏你一定要坚持住,已经能看见军营了,就在数里之外!
“看来,公子扶苏和蒙恬将军是想抗旨不遵了。”
对视半晌,使者移开了目光,微微笑道。
“父而赐子死,”扶苏轻笑,“子岂可不死?”
蒙恬闻言连忙劝阻: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换来的,只是扶苏的淡然。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之后,一切都静了下来,扶苏虽言欲死,却没有任何行动,使者默了片刻,继而意识到扶苏是在拖延时间,眼里闪过一色决然。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手中暗暗结印……
奔波三日,竟是跨越了万里,弈策马奔进了军营,众将士见是弈副将也不敢阻拦,但是载着他越过山峦叠嶂的神驹竟是突然倒地,弈一个纵身跳开了去才没被马倒下的身躯压到,若是被压到,定不只是断了腿这般后果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弈从不见表情的脸上竟然满是焦急,他抓住了一个兵士便问公子扶苏的帐篷在哪里,那兵士被吓得不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弈放开他凭着本能冲向了全是一样大小的帐篷堆里……
“既然公子有如此决心,下官又听闻公子与弈副将情同手足,那便将弈副将的遗物交予公子,若是公子能妥善利用,那便更好了。”
使者仍旧微笑着,温润如玉。
“遗物?”
扶苏似乎一下子听不懂了话,淡然的眼神瞬间变得茫然起来,蒙上了一层水汽。
使者笑道:“是,龙王山地区的兵营已经被瘟疫吞噬,全军覆没,弈副将在临死前托付给亲信了一眼东西,后来下官辗转得到的,便是这个。”
不知从何处,使者举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剑,一时间,寒气逼人,剑气如霜。惊为神作的宝剑,没有勾起扶苏的兴趣,但他涣散的目光瞬间被泪水所覆盖,一时间,天地动容。
这把剑,叫悬翦,天下无双,它的主人曾说过要用这把剑保护他,永不放手。如今,剑在,那么,人呢?
“悬翦……”
扶苏的轻唤仿佛勾动了使者手中的宝剑,它震动了起来,兀自脱手,“咣当”一声跌到了地上。扶苏颤抖着捡起了悬翦,轻抚剑身,剑不再震动,安静如初。扶苏泪眼之下,微微一笑,反手将剑挥起……
耳边似乎听到了蒙恬急切地喊叫,但是,更多的,是黑暗。
鲜血喷涌而出在地上蜿蜒成像,青衣使者黯然地默不作声,蒙恬知道已经回天无力,望着扶苏细腻柔和的眉目肌肤,此刻脖颈处却源源不断地奔腾着鲜血。如此一个相才啊,为何如此遭老天愚弄?一时间悲从中来,竟忍不住哽咽。蒙恬红了眼眶,瞪着使者,还未开口,营帐的便被拉开了。
第二十一章
“扶苏!”
弈一个箭步冲进了营帐,映入眼帘的,便是如此一个场景。
那个长笑当哭,一心为了天下苍生的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除了他的鲜血是流动的之外,一切都永远地静止了。
弈跪在了扶苏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扶苏的黑发,还是很柔顺,就像他本人一样,柔和、隐忍、善心,却唯独缺了帝王的阴狠。但谁说这样他就不能当君王了呢,他是世上最干净的人,那就让自己挡那些罪恶,这些,不都是说好的吗?说好的还有很多,比如一起去看荒漠孤烟,一起去登古岳看日出,一起,看着他君临天下。
不过,即便那些都做不到,最后的底线也是可以做到的——同生共死。
弈温柔地凝视着曾经淡笑着说要跟着他的人,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他还可以去把他找回来,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的。
弈移了移目光,一眼瞥见了扶苏身旁的悬翦,目光一凛,放声大笑:
“胡亥啊胡亥,没想我百般小心终是被你利用了,罢了罢了!如今,这天下,你就替扶苏好生收着吧!”
待说完最后一个字,弈一把摘下了扶苏手上的玉镯,拾起悬翦便是一斩,镯子应声立断成两半,弈将一半轻轻放入了扶苏的里衣内,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衣内,打横抱起扶苏。扶苏的白衣领口沾染了些许血迹,此刻已经凝固,呈暗红色。弈一顿,口中喃喃道:
“你天生如此纯净又岂能在走的时候让你被血污了去……”
弈脱下了扶苏的白衣,一扬之下,抱着扶苏,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营帐,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身影。
蒙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这一切,心中疼痛非常,将相之才,顷刻尽毁,秦朝怕是再难久已,命数已尽。
“你还不能跟他去。”
青衣使者的眸子竟是碧蓝碧蓝的瞳色,此刻正散发着清亮的光芒,他盯着一处空气,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要弥补这一切,请相信我,跟我来吧。”
蒙恬诧异地看着这名不着朝服的使者,只见他挥手在空中勾了一下,像是牵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营帐,但他手中,似乎什么也没有。
周围的黑暗已经很熟悉了,章浅胤睁开眼睛还是没有看清什么东西,他不知道做一个如此冗长的梦需要多久,几个小时,还是几天?他现在感觉不到饿和累,可能已经到极限了吧,他此刻只是呆愣地思考着匪夷所思但是确实是真相的梦境。
最终,他们还是错过了。
所以他才会这么痛,这么难受吧。弈带走了扶苏,但却是一具尸体。凭什么,上天如此作弄人呢?弈和扶苏,到底哪里有违天理了?章浅胤的心钝痛得无法呼吸,为什么还是错过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醒了。”
冷淡的语调中透露出一丝关切,章浅胤意外地看到久久不见踪影的那个人,他好像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嗯。”
尽量把哽咽的声音埋下去,章浅胤故作轻松地回应了一声以示自己没事。他不想知道为什么秦裔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在墙上留下那个记号。这世上的为什么要问起来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而不能回答的又居多。
“没事了,我在。”
秦裔的手覆上了章浅胤的手,一如在飞机上的碰触,但此刻那双手竟然比自己的手还温热,记忆中那双手的温度总是不及自己的微凉啊……
“嗯。”
章浅胤再次嗯了一声,却泄露了一丝哽咽,他真的忍不住,天知道他有多委屈。
秦裔默了一下,将章浅胤揽入了怀里,抱得很紧。什么也没说,但是一切都安心了。章浅胤忍不住地抽泣,这真的不是软弱,他在心里对自己拼命地说,他只是很累而已。
也许是天长地久地老天荒了,章浅胤终于感到力气又恢复到了体内,思路也活跃了一点,但是很明显他的眼睛肿胀着,这种感觉让他十分的不好意思。
“那个,没事了小哥,谢谢。”
他轻轻地从秦裔的怀里挣出来,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
“没事。”
秦裔的声线依旧清冷,落在章浅胤耳里却多了一份暖意。他被秦裔搀扶起来,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他默默地跟着秦裔走着,尽管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们去主墓室。”
主墓室?
章浅胤有些疑惑,但很快又清楚了,他的梦仍然是不完整的,但他将他知道的串联起来,这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了。毕竟,墓主是天才,设计墓的人,也是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章浅胤突然想打破这样的沉默,他的定力放在小哥这里,就全部报销了。
“小哥?”
“嗯。”
就算只是为了听听他回应自己的声音也好,章浅胤有些泄气地想。
再次沉默,章浅胤实在忍受不了了,炸毛了……
“小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句话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