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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卓和包小杰的整形医院的三栋主楼都已经封顶,这天下午他出席了庆祝会之后,闵文丽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有事要和他面谈。
顾卓半夜回了家,喝得半醉。
乔立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顾卓没有叫醒他,电视里上演着一部家庭剧,婆媳吵架天翻地覆。
顾卓嗤笑了一声,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放嘴里吸了一口,半眯眼睛仰望天花板。
半晌又看看乔立,知道乔立最近睡不好,这会儿不知是真的睡了还是装的。
“乔立。”顾卓将烟夹在指间,呼出一口白烟,“我欠你很多,我都记得,可我心里憋屈,没处说的憋屈。”
“以前你没说喜欢我之前,我有什么都能跟你说,后来变了,我总要瞒着你,真怕你傻傻看着我,就感觉说了会糟。”顾卓自顾自的说,“但我没法改了,这辈子大概只能和你过了。”
乔立的眼皮抖了抖,没有醒。
“这事我真不知要怎么对你说,闵文丽来找我了,”顾卓垂着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可笑的是她竟然不知道是谁的,我闷坏她了吧。”
“那女人,不懂要说她有脑子还是没脑子,她竟然要复婚,要我做孩子的父亲,怕她家里人会打断她的腿。”顾卓感觉这事情糟糕透了,“怀了三个月都看不出来,现在孩子拿不掉了才知道急。”
“我到底要欠多少人……”顾卓极度郁闷,“我欠她半辈子,欠你一生,我身上还有一寸地方是我自己的吗?”
顾卓不再说话,久久之后站起身去洗澡。
沙发上,乔立默默淌泪,眼睛闭得死死,连声呜咽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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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立不去问顾卓最后的决定是什么,复婚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不需要筵席,不需要请客,只要拿证件交几块钱签字就行。
他又翘班了,莫名其妙来到母校,宿舍已经不在,没一个人是他认识的,图书馆的大妈也不记得他了,学院修整了一番,崭新得他像个外星人入侵。
物是人非,谁也不记得谁。
学院外大道边的香樟还浓密高大,如今更是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当初的那个和煦声音,也失去了柔情。
如果一切重来,他宁愿没有遇到顾卓。
那年冬天,顾卓回家过年之后,他去了一起共事过的医院,本想来母校看看,但总怕失去什么,如今一来,真失去了。
他那份心心念念的感情,从这里出发,到了不知方向的地方去,于是在这里,他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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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立不去新居,回家住,顾卓猜到他听了那晚的话,却以为他是闹别扭。
每次吵架,都给足时间乔立冷静,这次也不例外,顾卓见他没拿走衣物,没拿走任何东西,想着跟闵文丽复婚之后再找乔立。
闵文丽提出的优点很符合他的需求,只要复婚了,他和乔立的谣言就不攻自破,闵文丽还答应他,他跟乔立照旧过日子,不过要在公共场合给够闵文丽面子。
顾卓觉得很不错,而且闵文丽答应和他一起投资整形医院,有齐人之福,他为何不享。
外援队的出国时间进入倒计时,乔立将他在顾卓那里用的东西都丢弃了,只拿了证件。
他能料到顾卓要和闵文丽复婚,这是顾卓的性格使然,那样再好不过,他要放手,而顾卓有新的家庭。
真的再好不过……
乔立出国那天谁也没通知,只对乔妈妈说:“妈,我今晚不回来,去朋友家玩。”
乔炎好奇的追到门外,乔立拦下他:“去给妈剥豆荚。”最后眼眶微微湿润,赶紧转身。
“哥,你去朋友家,拎个包干什么?”乔炎不大相信。
“换洗衣服而已,住两三天。”乔立走得飞快。
乔炎觉得古怪,却只能乖乖去剥豆荚。
到了机场,乔立来得稍早了,站在机场大楼上,任凭风声过耳,他还拿着手机,掏出手机卡,握在手心里发热,只轻轻摊开掌心,疾风掠过,瞬间将手机卡吹飞了。
突然想起他发过的誓,乔立这才知道后怕,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要出大厅捡,被领队阻止他:“要上机了,你去哪里?”
“我出去一会儿,等下就回来。”乔立心急如焚。
“你有前科,哪儿都别去!”领队拽住他,就怕他临时改变主意。
广播响起,飞往洛美的航班即将起飞,乔立回头望望电子屏幕,滚动的字体几乎要闪瞎他眼睛,一些同僚已经要上飞机了,乔立还想出大厅,被领队吼了他一声:“乔立!”
怏怏转身,乔立告诉自己,没事的,顾卓不会出事。
不晓得自己如何上飞机的,他坐在窗边,思绪沉浮。
他是要偷偷摸摸的走,顾卓不知道,许墨不知道,家人也不知道。
此刻顾卓在做什么,是在和闵文丽去民政局的路上,还是在家独自抽烟?
顾卓,请忘了一个叫做乔立的傻子。
顾卓,永别了。
第三十六章
顾卓这天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他在小学一年级的早操过后,从校长手里接过一张金灿灿的奖状,笑意爬上了他稚嫩的脸蛋,胸中激动不已,两眼亮晶晶的回过头,却发现小伙伴们个个神情冷漠,那些以小石子和泥巴砸过他的人,投射的全是鄙夷的目光。
他从小没了爸爸,妈妈的脑子有时会浑噩不清,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叫做神经病。
于是开始头痛,顾卓在如今空荡荡的床上紧闭眼睛翻来覆去,以往身边的那个体温不见了,猛然惊醒时,只有窗台外的雨滴挂在边角上寂寞的掉落。
一声一声,啪嗒啪嗒。
更加心烦意乱,他将被子盖过头顶,再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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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时,拉开窗帘,望着远远近近大片的白雾,忽然有种不想出门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注定是要发生点什么的。
可是没法不出门,他跟闵文丽约好上午九点半在民政局门口碰面,随手拿过墙边放的一把伞,却发现那是乔立专用的黑伞。
这也太晦气了,顾卓放下,决定就这样走过去,民政局不远,走大概四个站就到。
出了公寓小区一段距离,他拢了拢呢子大衣的前襟,冷不防从旁边驶过一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位司机阿姨,两只车轮在路边一滩污水里转了几圈,车轮将污水溅出大老远,直把顾卓的裤腿弄得脏兮兮。
偏偏这阿姨还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飞速离开。
这也太他妈缺德了,顾卓只好怏怏折回家换裤子。
才进门,他就接到闵文丽的电话,似乎有点发火:“你在干嘛?我都等你二十分钟了!”
“刚刚被路过的出租车弄脏了裤子,回来换一条,我等会就过去。”顾卓脱了鞋才发现,鞋袜都湿了。
“你要是不想复婚就直说!”闵文丽情绪非常不稳定,“老找借口骗自己骗别人,你觉得很有趣是不是?”
孕妇的心情果然难以估摸,顾卓缓和口气安抚她:“没,我是真的回来换裤子,袜子也湿了。”
“你别来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做产检,没时间陪你假惺惺。”闵文丽深吸一口气,“我是逼不得已才找你,你当我愿意呢?!”啪叽挂断电话。
怎么他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脾气臭,难道都是他惯出来的么。
真不愿意那就不复婚了吧,顾卓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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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立到了当地,才认真的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乔炎。
“你让妈接电话。”乔立累是累,但好歹要把事情说了,先斩后奏这种事已经够过分了。
“哥,”乔炎盯着电话的显示屏看,“你这号码太吓人了,你到底在哪里?”
乔立这时头昏脑胀:“你让妈接电话。”
“妈她在许墨家,等一下才回来。”乔炎嘟囔,“一大早的许阿姨就来找她,也不知道是干什么。”
乔立犹豫着要不要跟乔炎说。
“哥你这号码是哪里的?”乔炎怎么看都不像是国内的号码。
“非洲。”乔立还是说了。
乔炎愣了好久才惊呼:“你开玩笑吧?!非洲?!!!”
“非洲多哥,是个小国,我现在在首都洛美打电话。”乔立语气尽量平和。
“妈呀!!!”乔炎丢下电话,边跑出门边大叫,“妈!!!大事不好了!!!哥让人卖到非洲了!!!”
乔立哭笑不得,远远听到乔妈妈的声音:“叫什么叫!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乔立诧异,她怎么知道的?
乔妈妈接起电话,不语。
“妈……”乔立听到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于是迟疑的开口。
“还知道叫我妈?”乔妈妈难免伤心,“要不是许大姐今天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你……,唉。”
“对不起。”乔立握紧了听筒,知道自己不孝。
“你爸晚上回来,我跟他好好说说,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乔妈妈敛了心神,问最重要的问题。
“可能三年,可能五年。”乔立也拿不定主意。
“要我说你什么好,告诉我们了,我们也会让你去,为什么非要一声不吭的走?”乔妈妈还是有些生气。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乔立就怕一个传一个,想走都走不掉。
“过年能回来吗?”乔妈妈懒得责难他了。
“尽量。”不是他不想回,是他没法回,只要顾卓在,他就不能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乔妈妈多多少少能听出他的意思,他从小就不喜欢与人沟通,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那就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那里很乱,万事小心。”乔妈妈终是无法放心。
“好。”乔立艰涩的补充一句,“家里也要好好的。”
乔妈妈唯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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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国外的一切都不习惯,尤其是在这种偏僻落后的地方,多哥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乔立住了几天,越发的想念那张大床,以及躺在大床上的那个人。
使劲摇摇头,摈弃掉那些留恋和幻想,乔立开始投入工作。
经费有限,医疗器械和用品有限,但这里的人有很纯良的眼神,乔立喜欢这点。
这个地方以前是法国殖民地,所以现在的通用语言是法语,乔立不会说法语,勉强说点英语,可当地人不太能听懂,于是他开始手脚并用的以肢体语言进行交流。
大家渐渐喜欢上这位没有架子而动作奇奇怪怪的医生,常常咧着一口白牙对他笑。
乔立也懂得如何笑了,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和孩子们玩,耐心的与病患交流。
他们所使用的货币有两种,一种是国家拨下来的人民币,还有一种是欧元,人民币占的比例比较多,都要挪出一部分兑换成当地货币买东西。
乔立暗暗攒了一笔钱,他想若无其事的把二十五万重新存到一张新卡里,就当做以前什么也没发生。
援外队一共有三台电脑,但当地的电子产品奇缺,要是电脑坏了就无比头疼,买什么都贵,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想用电脑的人也多,乔立在人群外围看了几眼,就打消了要上网联络亲友的念头。
没事做的时候,乔立喜欢跟附近的小孩子聊天。
那就是个鸡同鸭讲的场面,肢体无法沟通时,他笑笑,孩子们也笑笑,他再笑笑,孩子们还是笑笑,他无奈了,孩子们欢笑着散去,挤眉弄眼。
日子太漫长,他重新看起了书本,无聊就翻翻法语课本,队里谁要去大城市的,乔立总不忘叮嘱别人给他捎几本书。
“你要什么书?”别人通常这样问。
“随便。”乔立只要是书,基本上来者不拒。
于是他的床头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书本,有的是音乐类,有的是画集,有的甚至是关于农作物的栽培,五花八门,他心血来潮数了数,竟然只有四本小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文艺的东西,已经慢慢从他骨子里褪去了。
某天再照镜子时,更是大吓一跳,镜中的那个人一身古铜色肌肤,英气逼人,早些时候的忧愁痕迹也浅了,只剩下一堆胡渣。
是该刮胡子了,乔立翻出同僚的电动剃须刀,哼着歌刮胡子,才挂了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下。
这歌,是顾卓的手机彩铃,他听过无数遍,一直没有刻意去记,没想到这会儿记得清清楚楚,无意识的哼了出来。
要忘的,或将要忘却的,永远如同梦魇一般纠缠不休,在他以为可以忘记的时候,从细微缝隙里悄无声息的以不具名的姿态出现,夺人心魂。
瞬间没有了兴致,刮了胡子又能如何,他还不如留成胡子大叔。
丢开电动剃须刀,乔立两腿交叉,躺倒在床上。
破旧的木门从外面传来一阵阵敲打声。
“谁?”乔立心情正郁闷。
那人显然是没听懂,干脆推开门,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眼睛却灿若星辰,笑容也似花朵般绽放,指指乔立,指指外面。
“我不出去。”乔立摆摆手,这是他的一个病患,老来找他玩。
那人还是没听懂,直接过来拉他。
“嗳?我说我不出去。”乔立被他一直推到门外。
门上挂了一个摆成心型的红色花圈,是男孩用花朵点缀出来的,还指指他的心窝位置,又指指自己的心窝,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然后笑得羞涩。
乔立居然能从他脸上看出两坨晕红,黑里透红,果然与众不同,可乔立还是不明白,只能说谢谢。
一位已经留在当地比较久的同僚正好路过,点醒乔立:“他说他喜欢你。”
“啊?!”乔立惊呆了,他可不想再要什么男朋友了。
第三十七章
乔立这天接到了一通专门打来骂他的电话,那头当然是许墨。
“你真够义气啊!上次我以为你一定要走了,还跑去找你互殴,后来跟我说是开玩笑,你玩笑开很大嘛,都变国际玩笑了,居然一个字也不留就走人,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许墨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轰轰乱炸。
乔立懒得听,没挂电话,把听筒放在桌子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过了十几分钟,回来听到有人在吼:“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的?!玩我呢?!”
“我在。”乔立只好接起说了一句。
“在你个大头鬼!你都死非洲去了,成灰也别回来,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我是倒大霉了,要不怎么遇上你这种人?!!!”许墨声色俱厉的血泪控诉。
又放下,乔立拿起书本看,渐渐入神,就听不到嘶吼了。
许墨自讨没趣,挂了电话下午又打。
“你还有完没完?国际长途很贵,你少浪费地球资源。”乔立抢在他要骂之前说。
“你要是爱护地球就立马出门给车撞!!!”许墨抱怨,“你的存在都是一种污染。”
乔立还煞有介事的推开门四处张望:“抱歉,我只看得到自行车,如果没死成还要浪费药材,我还是免了吧。”
许墨突然来一句:“是因为那个死人?”
乔立哽住了,半天才闷闷的说:“你能不能别整天诅咒别人……”
“心疼了?”许墨讽刺了一句。
乔立心里憋得慌,撂了电话出门,对其他人说:“要是有个叫许墨的人给我打电话,就说我出门卧倒路中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