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好。”
“只不过我这位表哥,大概当起官来,是六亲不认的好官。”邵右清苦笑着,“真他娘的是好官啊,晚饭都不赏脸吃一个。”
邵右清回头将老代接了出来,又让老代出面给向南打电话,约出来吃饭。
结果向南客客气气地回绝了,“我挺累的,就不出来吃饭了。”
邵右清看老代摇摇头,不由分说抢过电话,“你现在在哪儿呢?”
向南顿了顿,仿佛早料到似的,“在家。”
“让舅妈多做点饭,我们等会儿就过来。”
不等向南答应,邵右清就把电话挂了。
老代苦着一张脸,“你答应我去吃豆捞的!”
邵右清嗯哼一声,“那你去吃吧,我想回家跟我表哥叙旧。”
老代不依了,“操,这叫什么事啊?”
“我请客,你跟你办案的同事一起去,吃到尽兴为止,回头我来结账签单。”
老代阴险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啊,吃到尽兴。不行不行,听说有钱人最小气了,回头你不来签单,那我们可要破大财了。人民警察一个月挣那点不容易啊。”
邵右清把一张卡直接递过去,“让你出来跟我一起做生意,你不肯。”
老代拿了他的卡,欢天喜地走了,邵右清在后面喊,“不怕我回头告你收受贿赂?”
“你派人去餐厅拍照不?要不你怎么证明是我吃的?”
邵右清打发了老代,驱车到向家位于城东的旧居,打开门来的时候,小小的客厅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向南父母,向南,林末幽,还有一个上点岁数的中年男子一起围成一圈在谈笑风生。
向南起身介绍,才知道那中年男子就是省厅来的梁家才厅长。
梁厅长容长脸,中等个子,身材偏瘦,一点也没有时下官员人人皆怀的将军肚,他的面貌也挺和蔼,倒像个与世无争的大学教授,年轻的时候应当算得上美男子。
邵右清想向南到了这个岁数,大概也是这样的气质风度,不,应该更加出挑一些,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家坐下来先是相互吹捧了一番,当邵右清问起梁厅长对S市的印象时,这温和的中年男子打了个太极,只说下班时间不谈公事,然后称赞起于秀芬的手艺来。
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儿,向南要送梁厅长和林末幽去旅馆,邵右清主动提出开车接送,没一会儿将人拉去本市最豪华的酒店门前。
梁厅长道:“麻烦再往前开两百米,小林已经给定了房间,行李都放在那边。”
邵右清道:“这里住得好一些,小地方,酒店都不上档次,厅长不要嫌弃才好。”
结果梁厅长摇头,“还是不了,听说三个月前有人给砍死在那个旅馆,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破吧?我很胆小的,房里没个保安什么的都睡不安稳。”
向南插嘴,“不是砍死的,是讹传。新闻里播的是心脏病突发,我记得是市府办公室的一个什么科长。”
几个人谈论着这个离奇的案件时,邵右清已经把车又开出去两百米,“不嫌弃的话,住到寒舍也是一样的。”
“那就更加不恰当了,我来第一天就住到你邵总家里,传出去不好听啊。”
邵右清一想,怎么就不好听了?不过他没问下去,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将人送进旅馆房间,邵右清看着标准间的两张床铺,心中纳闷,向南会跟林末幽住一间吗?
向南没有给邵右清解开疑惑的机会,他把邵右清请出了房间,约他到楼下找个地方谈谈。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在附近的茶室里坐定,邵右清替向南斟茶,一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这些年混得还不错嘛,都混到省厅去了。”
向南喝了第一口铁观音,放下茶杯,“蒙他看得起我,最艰难的时候,几乎要到下面的县城去管理档案。”
邵右清没有细问向南怎么混到这一步的,向南也是个有点手腕的人,真想做点事情的人会把他要到身边,他实在,勤劳,最重要的,不为金钱和美色所动。
“你们来S市,不是就为了视察这里的科技园区吧?”
向南不跟他卖关子,开门见山说道,“省厅里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里黑社会团体横行霸道,加上官匪勾结,闹得影响很不好。”
邵右清抿着嘴笑了,“哦?舅妈也这么说吗?”
“那倒没有。”向南用他修长的手指当当当敲着茶杯,低着头继续说下去,“上个月市府里的何锦辉副市长,因为贪污给查办了,他上诉,说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事本来不归我们管,不过我们又是什么事情都要过问一下的。”说到这里,向南抬起头来,直视着邵右清,“阿清,这些事跟你有关吗?”
邵右清回看着他,颇想从兜里掏烟,不过到底忍住了,“表哥,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清官未必是好官。”
向南想了想,“不太记得了。”
“我倒是一直记得。”邵右清幽幽叹气,“何锦辉跟我没什么交情,不过我知道他的确是清官,可惜,他算不上什么好官。S市这些年来,市府领导班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几乎个个是清官,紧挨着省城,大家都很自律,只等任期一满往上调,都拿这里作跳板。这么个小地方,每年考公务员的大学生多如牛毛,考不上的都不太愿意留下来,当公务员好啊,吃皇粮,不贪不刮的,现在形势这么好,无能无为也没关系,照样体体面面没病没灾地当官。我跟这些人接触以后才发现,贪官未必就是不好的官,清官也未必就值得敬仰,贪个百八十万的算什么呀?他能给S市办点实事,我送他好了,你今天去参观的厂区,光一个氨纶厂,就是上亿的资金,还养不肥一个贪官?”
向南摇头,“你这是谬论。”
邵右清反驳,“你不能因为自己两袖清风,就要求所有人跟你一样。做大事的人,要升到中央去的,当然不能留把柄给别人,可是爬到梁厅长这个位子的就不多了,大部分还不是就那样混着?”
向南打断他,“我说不过你,你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我就问你,你跟这事有关吗?”
“我要是有把柄落在你手里,你会抓我去坐牢吗?”
向南皱紧了眉头,无言地看着他。
邵右清用手指去掐花茶罐子底下的火头,他手极快,玩魔术似的,呼扇着火苗又烧不到手,两簇火苗在他眼中跳荡,“其实……”他突然放柔了语调,“你离开那会儿,我去找过你的。一开始你在一个国营单位做工程师,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我去看过,住得挺差,可你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在床上还睡了一觉。”
向南愕然,“这么说,那次家里进贼了,其实是你撬的门?难怪怎么没丢什么贵重的东西。”
邵右清淡淡地笑了笑,回忆当时,心中伤感而柔软,“我想开口求你回来,又怕求了你也不理,你应该是不愿意再理我了吧?都是我自己的错,不怪你。后来我想想,我妈当年能扔下我不要,肯定也是死了心,哪个当妈的能那么狠心?是不是?我理解她,只是不能原谅她。”
“阿清……”向南伸过手去,握着了邵右清残缺的左手。
第四十三章:行尸走肉
邵右清回到家后,没舍得洗手就上床睡觉了,他用右手捻着左手断指,感觉滑腻腻暖融融,仿佛向南那一握,就给他抹了上好的香水——没有切实的香,单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如同恋爱的味道。
向南后来说了什么,他都不太记得了,只有晕陶陶的感觉留在身体里,他当时说:“阿清……,别傻了,你离开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邵右清摇头,固执地说道:“不,不好!”
回顾这几年,他觉得的确不好,拿一个词来形容,就叫行尸走肉。以前胡吃海喝是种享受,现在一天赶几个饭局,醉了以后抱着大树呕吐,从这个地方闹个睡过去,从那个地方醒过来,几个保镖兼司机轮流伺候着,把他当猪肉一样扛来扛去,中间都不晓得谁躺在身边。有一阵还去医院治疗过脏病,刚拿到通知单的时候吓个半死,后来跟人聊起来吹着牛皮,不就是几支青霉素的事嘛!
惹得知情的几个狐朋狗友老开他玩笑,邵总又要去打青霉素啊?
他内心里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得意和满不在乎,惶惶然乱糟糟,仿佛没有根的水草在浑浊的运河里漂。这能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也曾经想过找个人好好安定下来,不管男的女的,都没有关系,可是钱一多,贴上来的人就猜不出真心。邵右清早些年还穷困的时候,那些富婆还会把他当小弟弟一样宠他,给他买吃的买穿的,这些年渐渐没有这种事了。富婆都喜欢单纯可爱的小男孩,再柔弱一些,稚气一些,听话一些,娇纵也是可以的,问题是现在的邵右清,再也装不来小男孩。
之前身边有个男孩子,才二十出头,相处一年邵右清都没有对人家动过粗,他想当年我是怎么了,竟然那样对向南,现在肯定不会了。他跟哥哥似的照顾这个男孩子,末了人家存够钱出国念书去了,不知道是接受了什么新思想还是找到了更阔的金主,打电话来跟他拜拜了。
邵右清难过了好一阵,他想我怎么就留不住人?我究竟哪里不好?
孩子还未满一岁,也让孩子妈拐了跑掉了,自己又是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命!
睡到日上三竿,家里的厨子回来了,保姆怕孩子丢了邵右清迁怒于人,一直躲在外头不敢露面。
邵右清起床站在阳台上活动筋骨,低头看见住在工人房的小伟正在水龙头前给家里的大狼狗洗澡,那大狗“哗哗“抖着毛,水珠甩了一地,十分欢腾惬意。邵右清心里暗暗叫骂,他吗的,养条狗来连儿子都找不回,亏得天热,不然就把狗煮了吃。
电话适时响了起来,派出去找人的伙计打电话给他,说是母子俩已经找着。
换在过去,邵右清都没有兴趣再花功夫打发掉孩子妈,这一回他吩咐手底下,母子两个都带回来。
傍晚的时候,从省城高速下来的一车人押着邵右清的儿子邵佳楠和邵右清的孩子他妈刘惠玲回到了近郊的别墅里。
保姆把邵佳楠抱过去喂了奶,吃饱喝足,小家伙含着手指呼呼大睡。
邵右清眼看着孩子睡进小床里,这才踱下楼来,他看见一屋子打手不似打手,保镖不似保镖的男人围着娇弱的刘惠玲,突然就心生怜爱,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
怎么说,这个也是孩子他妈啊,人家宁肯不要钱,带着孩子跑了,邵右清打心眼里佩服她。
他走到客厅沙发里坐下,摸出一支烟,旁边伙计立刻举起打火机凑过来,邵右清点上烟,吐一口眼圈,翘起二郎腿看着跪在厅里的刘惠玲。
“起来说话。”
刘惠玲几乎抖了一下,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头发在奔逃挣扎中散乱了,一直没有束好,身上倒没有伤,怎么说也是大哥“用”过的女人,还生了贵子,邵右清的手下不敢拿她怎么样,回头成了名正言顺的大嫂可不得了。没人逼她跪下,可是进了房间刘惠玲就“噗通”一声长跪不起。
邵右清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走过去强迫性质的把人抱起来按到沙发里,这一幕颇像要强奸良家妇女,所以一屋子的旁观者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对你不好吗?”邵右清怒道。
刘惠玲只是发抖,不说话,因为觉得跟邵右清说不通。
“这样吧,我跟你结婚,你就别带着我儿子跑了。”
“谁要跟你结婚了?”刘惠玲终于开了口,却是这么一句,气得邵右清差点厥过去。
“跟我结婚有什么不好的?穿金戴银走出去多有面子,你给我生儿子不就是为了那几个钱?”
刘惠玲道:“我就是打算卖个儿子给你,我没打算卖一辈子。”
邵右清给她气得笑了起来,“对啊,当初说好了,卖个儿子给我,你怎么就反悔了?”
“我怎么就不能反悔了?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再给你生十个八个就好了,又不是你自己生,你只要……你多容易,是不是?”
邵右清看了一圈,觉得这下是不是动手揍女人都要颜面尽失了,他挥挥手叫一屋子的闲人各自散去,转手准备采取怀柔政策,说话的语气都变柔了,“我其实还是很喜欢你的,要不然也不会找你。我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我跟她们睡都要带套子的,她们不配怀我的孩子。可是你不一样,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看,只要你点个头,跟我结婚,以后孩子在我身边,也在你身边,有什么不好?小孩子健康成长,总应该有个健全的家庭,是不是?”
刘惠玲抬眼一瞥,偷偷去看邵右清,随即摇摇头,“孩子跟着你,肯定不能好。”
“我操!”邵右清简直要暴跳如雷,他用食指狠狠地点了点刘惠玲,“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宰了你,找个地方埋了。”
刘惠玲信,她不怕死,可是她怕她死了,楼上那个咬着手指的小肉团子就真的完蛋了。
邵右清昨天刚刚跟向南深夜长谈,现在他觉得自己要重新做回人,让自己的生活彻底改观,他努力站在向南的角度考虑问题,揣摩向南如果遇上这种事会怎么办。
最后他无奈地叹气,“我不逼你,你不想跟我结婚就算了,反正我这个人对婚姻已经没什么想头。你跟孩子住这里,我不来打扰你,但是你别跑,你就是跑到深山老林我也一样把你揪回来。还有你家里头那个生病的老娘和不争气的弟弟,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邵右清说完这个话,将手机的静音设置关闭,上面果然是五、六个未接电话,他天天有事忙,后院还要起火,这日子过得真是暴躁。他自觉处理得方式已经很向南了,当然说几句邵右清式的狠话也十分必要。
他走到外面,发现负责跑出去找孩子的一票人正蹲在台阶下闲聊,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看见他出来,他们纷纷立起来,露出或谄媚或忠心耿耿的笑容。邵右清心里很难过,当年他做梦都想混成大哥,现在三十出头终于成了大哥,结果这感觉一点也不如当初想象得美好。
“你们都回去吧,找陆会计划账,每人五千块,辛苦了。”
人群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邵右清在自家庭院里发了一阵呆,看见楼上儿童房的灯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刘惠玲一定是靠着小床边的大床睡着了,没准还把孩子抱到大床上,搂在怀里一起睡。
邵右清心想,我他吗的怎么给感动了,真俗!他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虽然有点不甘心,可又能怎么办?
想起向南,他的心思又活络了。
还有可能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断指,意义不明地笑笑,其实只要敢想敢做,还没有成不了的事。他现在该有的都有了,唯独还少个向南,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像过去那么对向南,把人逼走。
只是现在的向南,不是以前那么容易上手了,他有了一个需要顾及身份和体面的职业,旁边还有大龄单身的林末幽。林末幽手上没戒指,那天他特地留意了,如果一个男人不戴结婚戒指,很好理解,一个女人也不戴,那是官太太的身份,林末幽会不戴吗?就是为了气气自己,也应该戴着吧,所以他们应该还没结婚。
向南办婚礼,于秀芬不可能不知道,众家亲戚也总要去观礼,所以他不可能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