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邵右清的名字时,他想了想,按了删除键。
手机发出轻微短促的一声“滴”,这个号码,留在手机里没几天,他还没有记熟,大概很快就能忘掉。
他把几张银行卡拿出来放到桌上,留了大部分给父母,只留一小部分在身边,然后打包行李。
向南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离开了家,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心中一片茫然,车票还没有买,也不清楚应该去哪里,H市是绝对不想去了,远的地方,电子屏幕显示出一页一页陌生的城市地名,后面都是显示“无座”,春运高峰,一票难求,除非到邻近的省城去。
有个人靠近他,也抬头去看屏幕,向南一侧身,愣在那里。
“怎么是你?”林末幽扯了扯嘴角,是很僵硬的笑容。
向南看着她,两个人心下都是一片了然,一起“噗嗤”笑出声来。
仿佛在孤立绝望的时候,突然找到了同盟,还带了一点恶作剧的快感。
林末幽坐在那里一个劲儿说着邵右清的坏话,“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大言不惭我最爱的不是你,我只是不能跟那个人结婚。我会给你提供最好的生活,照顾你,但是我不想骗你,我不敢保证跟他断。”
向南跟着摇头。
“那天说好了去打证,头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死活要出去火车站接人,一去不回,第二天连个鬼影都找不着了。人家民政局都下班了,他才出现,就这样,还指望我跟他结婚?!”林末幽说到这里,吁了口气,“呵,不好意思,失态了。”
向南道:“他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
林末幽惊讶地半张了嘴,随即脸色一变,转过头去,她的大眼睛绝望地眨了几眨,再回头的时候已经一脸同病相怜,“你知道我怎么猜测你们的关系吗?”
向南低下头去,“知道。”
林末幽叹气,“我一早就觉得你们好得过分了。他也有其他的兄弟,跟他关系很铁的不少,能帮着他去打架拼命,他最懂得收买人心。可是你不一样,你不是他一般意义上的兄弟,又不见他跟别的亲戚好。我还想,应该不至于的,有时候看他在那里发短信,忍不住抢过来看,十次有九次是在给你发。”
向南牵强地笑,“他真是个害人精。”
“你有什么打算吗?”林末幽问。
“不知道。”
“我想去省城,你去不去?”
“嗯,也可以,顺便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林末幽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我真想跟他说,我跟你在一起,一定够打击他。”
“别……”
林末幽垮下肩膀,“嗯,我舍不得,我到现在都舍不得。”
向南提了行李准备去售票处排队,边道:“不是舍不得,是他不值得你费那个心。”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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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惊雷
S市并不大,多年的县城熬成地级市,叫的响名头的大街只一横一竖两条,开着汽车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花不了二十分钟。这几年房地产蓬勃发展,才由东南方向扩展出了新城区,然而住房多,厂房少,所以那些新小区里空荡荡的,一到夜晚犹如荒原上的几簇鬼火。
邵右清开着车子跟老代高谈阔论,“瞧瞧那一片,就这档次的也叫工业区呢,我的厂在这里就是最牛B的了,你一翻开报纸,排名前十的,不是纺织就是重污染工业。这么好的家乡,就是发展不起来,当官的都他吗的吃屎的!”
老代瞟了一眼运河里的水,黄澄澄绿莹莹。
邵右清加一句,“水质全国排名第九,倒数的。”
老代笑:“那你还一天到晚约我过来玩,感情是场面话?”
邵右清“哼”一声,“那你是特意来玩的?说真的这要不是我家乡,我早离开这里了,读完大学留在这里的没多少人,人才留不住啊,只有我这样没文化的流氓死守着。”说到这里,他心底突然隐隐约约涌上一股钝痛。
老代一句话打断他,“得了你喂,姓邵的,你在湿地公园那边搞了个高级娱乐会所,随便拉个市政府里的官出来问问,谁没过去打过高尔夫,享受过泰国妞的按摩?”
邵右清“呸”一声,大笑,“哎,哪是我搞的,就是朋友要搞,我投资了一小股,我根本不管事的。我老实跟你说,不是泰国妞,就是说不好普通话,干脆让她们说土话。以前是找本地妞的,又贵又不听话。哦,到了!”
汽车停在一片别墅区外,绿树掩映间,一幢幢二三层高的白色房子,风格相似,造型各异,邵右清的居所在靠东南位置,前面有大片湖景,在水污染严重的S市仍然显得风景秀丽。
邵右清把车停好,一边叫着保姆的名字,一边往里走,结果家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气急败坏,开始打电话找人。
老代在客厅坐下,耐心地等待。
约摸五分钟以后,邵右清的电话总算打通了,他先是朝着电话里破口大骂,接着一张脸阴沉沉地不说话,最后直接把电话挂了。
老代看他情绪不对,忙起身,“你要有急事你先忙,我先找个房间睡上一觉,可累死我了。”
邵右清道:“让你见笑了,的确出了点事。”
“怎么?”
邵右清扭捏了一小会儿,就大大方方开始吐苦水,“有个女的怀了我的孩子,本来说好了生下来我给她一笔钱,他吗的敲我竹杠,反正老子有钱,不跟她计较。结果孩子十个月了,她舍不得把孩子给我,就带着跑掉了。”
老代愕然,随即想笑,又觉得真笑出来挺失礼的,“哎,你小子啊,这播种岂是随便的,你看踢到铁板了吧?”
“就是跟我讹钱嘛,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外面要借肚子给我生的那么多,我懒得理她。”
老代摇头,“你他吗的是不是人啊,人家拐走的是你亲生儿子。”
邵右清说开以后,反倒也不急了,坐到沙发上,西装往两边一撩,翘着二郎腿开始点烟,“女人这东西,我算是看透了。亲生儿子嘛,就是将来分我遗产的,我生出来的肯定是败家子,不如让他在外面吃几年苦,二十年后认回来,嗨哟,便宜儿子。”
老代受不了地大笑拍沙发扶手,“你这叫什么理?”
邵右清装腔作势倒下,作出垂死挣扎的老态,“到时候我就这么一趟,床头围一圈,都是我在外头的私生子。”
“你真不准备结婚啊?”
邵右清猛吸一口烟,皱着眉头想了想,“结婚有什么好?我现在想搞多少女人就搞多少女人,还没人来烦我。”说完凑近了老代,“我还搞男人。”
老代打了个寒战,“你别看上我!”
“美死你!我看上的都比明星还漂亮,上次人家介绍我跟胡畅飞吃饭,你知道胡畅飞吗,就是演《死亡游戏》那个当家小生,我坐他旁边一看,还不如我头天晚上睡的那一个咧。老代啊老代,就你这样的次品,你只能东奔西跑赚卖命钱了。”
“去你吗的!”老代笑着捶他。
两个人嘻嘻哈哈,邵右清刚刚还丢了儿子,现在一点也不悲伤难过了,他无非是咽不下那口气,一边说着狠话一边又打电话派人出去找。
老代说道:“我还是觉得应该正经找个女人结婚,崩管你多有钱。”
“你落伍了,老代。”邵右清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你睡一觉,等下我带你出去吃饭。”
“你忙你的。”
“我再去拉几个人,等下要去开发区那边,上面有个大官要过来。”
老代听了,倒是把头翘起来,“迎接大官是市府里的事,你一个做生意的也要去凑热闹?”
“我现在是这一片的商会代表了。”邵右清洋洋得意,“今天吃喝玩乐都我掏钱,能不出面吗?你赶上时候了,一起去享受享受。”
“那我还是不去了,不方便。”
“省省吧你,就一小刑警,你还梦想着当清官?”
邵右清说着,拿了汽车钥匙晃着身体又从家里出去,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他一路接电话,等到了车上,却发现手上举着的电话显示“舅妈”。
于秀芬平时不常给他打电话,尤其他现在富了,反而生分很多,不像其他亲戚,上赶着来献殷勤,希望能给安排个清闲又来钱的工作。
“喂,舅妈,您贵人多忘事,怎么今天记起外甥来?”邵右清接起电话,嬉皮笑脸。
“阿清,向南回家了,你过来吃个饭吗?”
邵右清心里一顿,现在并非年边,向南回来干嘛,“他……他回来办酒席结婚?”
“他没说,哎,向南就是个闷葫芦,我也不敢打听,这万一要不是,他又该……不是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越来越不像话了,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一把年纪了,都闹独身,像个什么样子?”
邵右清嘴角带笑,于秀芬年纪大了,越来越啰嗦,不过他挺喜欢听她啰嗦,小时候他觉得舅妈还更冷淡一些,瞧着自己的目光极其复杂。他有时候幻想于秀芬跟一般的后妈那样虐待自己,不给饭吃,拳打脚踢,可惜于秀芬一直恪尽舅妈的身份,对他好,但又不到很亲密的程度。他在电话里跟于秀芬瞎扯了几句,就说明天一定过去吃饭,多年不见,要和表哥好好叙叙旧。
自从上一回向南离开,几乎一年时间杳无音讯,第二年除夕倒是来过一趟,吃了顿年夜饭就走,邵右清也没逮住他。听于秀芬讲,他在省城另找了一份工作,应该是富不起来也饿不死的程度,另外,一直没有结婚。
当初向南和林末幽一起离开他的时候,他的确有很长时间意志消沉,不过慢慢也就想通了。那两个人都是爱着他的,只是他们读了太多的书,把脑子读傻掉了,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想起来也是自己有点过分了,他们都不是愿意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的人。
找个低眉顺眼的女人正经结婚的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也就罢了,他碰不上向南和林末幽那样的,宁肯一个人过,自由自在,也挺好。
听到向南要回来的消息,邵右清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在外面折腾那么多年,向南终于是累了吧?
还得是向南才好。他想。
车子到开发区不久,市府里的陈秘书急急忙忙跑上来,“邵总,你可来了!那个省城来的厅长已经到了。”
“这么快?不是让你们去车站接一下,他没去市府报到,先来开发区了?”
“我也是刚得的消息,还是门房的给我打电话,刚刚要告诉你,电话老打不通。”
邵右清看了看手机,刚刚跟于秀芬的确聊久了,错过了陈秘书的电话,“你慌什么,看一圈做做样子,拉到湿地公园那边的会所,给开个房间吧。”
“要没出事我也不必慌了,门房那帮孙子,见人家穿得普通,吆五喝六地把人赶出去,恐怕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邵右清皱了眉头,“你的人怎么做事的?”
“不是听说今天要来人视察,都做好了准备工作,可没成想厅长坐了厂区公交就过来了。”
邵右清绕过绿化带,看见高大的厂房跟前,一圈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在到处看,他走上前去,刚要客套一下,突然脸色就僵了。
“向南?”
男人回过头来,不是向南是谁?
更让邵右清目瞪口呆的是,向南侧后方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女子,头发盘起,眉目清秀,那是林末幽无疑了。
第四十二章:为官之道
邵右清仔细地打量向南,想从他脸上看出这些年的风霜来,神奇的是,没有,完全没有!向南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色长裤,没扎领带,头上戴着安全帽,跟当年在H市到他的车间来参观时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身型略微比过去匀瘦一些,眼神更加清冷,乍一见邵右清也没表现出多少惊讶。
邵右清反观自己,这些年纵情声色,眼眶下是隐隐的青紫,抬头纹也明显,倒显得比向南都长了三岁。
他低头冲旁边的陈秘书道:“省厅厅长能是这么年轻吗?搞错了吧?”
那边向南听得真切,憋着笑道:“我的确是省厅厅长——派来的。”
陈秘书擦着油亮的脑门,知道自己是搞错了,好在一大群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就附和着笑。
邵右清上前套近乎,本能地想从兜里掏烟,然而这个动作才起了个头,他才发现极度得不合时宜,那是向南啊!向南就是喝醉了也不撒酒疯,光是趴到床上昏天黑地地睡。
“表哥如今在朝中做官,回老家也不跟我打招呼了。”
“什么官,就是个小公务员。”向南看了看这一圈市府的头头脑脑们,回头跟林末幽道:“看来我是狐假虎威了。”
林末幽跟着笑,“我跟你说了不要微服私访,你还不听。”
邵右清尴尬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心里非常不舒服,挤出的笑容也是僵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问,只能按下不表。
有人出来,打着官腔拍马屁,说向秘书年轻有为,虚怀若谷什么的。
向南不会打官腔,说话口气一如资历尚浅的工程师,带点儿羞怯,声音也轻,“梁厅长派我过来,就是听说这里要办科技园区,我以前正好学的是工科,下车间还能看出点门道来。”
厂区的一个科长赶紧回头叫人去传唤工程师过来,一行人继续朝前走,没一会儿电视台的记者开着车子也过来了,摄像机架起来,向南见了赶紧扭头,“还是别拍了。”
邵右清道:“小地方,家里头夫妻吵架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会上电视,何况省厅里有领导来视察。”
向南就不坚持了,跟厂区的负责人道:“那我随便看了?”
“随便看,随便看。”
向南听了,迈开大步就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当官的穿着锃亮的皮鞋,几乎一路小跑地跟着他,邵右清也追了几步,发现追不上,索性落在后面了。
向南没有去车间,他各处转了转,在堆放垃圾废料的仓库里看得挺久,又沿着运河走出好长一段,最后看见厂区外的公交车来了,回头跟大家挥手道别,一溜烟似的上了车,走了。
跟着他的人目瞪口呆,陈秘书还跑到车门前邀请向南去参加特意准备的晚宴。
向南说:“可是我下班了。”说完嘱咐司机可以开车了。
一群人给晾在运河边上,水质极差,隐隐泛出臭气,最后大家满含不忿打电话让厂区停车场的司机把车开过来接人。
陈秘书跟着邵右清上了其中一辆:坐在副驾驶上回头问道:“真是你表哥?”
邵右清道:“我表哥怎么样?”
陈秘书冷笑,“不上道。”
邵右清摇摇头,“不上道的人,要么特别好对付,要么特别难缠。”
“我看他跟后生仔一样,完全没什么办事的经验。”
邵右清看着道上远去的公交车,想到刚刚向南还很体贴地让林末幽先上车,心里一阵愤懑加不爽,“那你可错了,我了解我这位小表哥,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亲戚关系不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邵右清心里加了个时间限定,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