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光线逐渐收敛,海上的风浪变得大了。
贺海楼低头凝视着甲板上的人。
这一次,对方似乎真的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垂下去的手臂抬了好几次,才攀住船边的最后一节栏杆,他用力地想要抬起头睁开眼,开始眼皮却一直往下掉,脑袋始终只能做轻微的转动。
他的神情已经变得茫然。如果这样的茫然之中,再多一点迷醉——
贺海楼的神情里似乎都有了一点迷醉,他弯下腰想要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一阵海浪却突地涌起,推得整艘快艇都跟着重重起伏了一阵!
贺海楼反射性地伸手抓住栏杆站稳脚步,却被随之溅起来的浪花遮住了视线。他皱着眉头抬手挡了一下,却突地看见一道身影朝栏杆外滑了出去,一眨眼就被海浪吞没。
贺海楼脸上的表情在自得与茫然之间切换了一下,瞬间定格在恐慌上。
第一五零章:深蓝的海水下
人在脑海一片空白的时候,会完全按照最后一霎的意识去行动。
在看见顾沉舟滑出船体的时候,贺海楼猛地向前一扑,半个身子都到了栏杆外面,并且他确实碰到了对方的身体:隔着柔滑的西装布料、在溅起的冰凉水花中、属于人体的柔韧的躯干、仿佛还传递来温暖的体温——
又一个浪头打上甲板。
贺海楼一下子被水迷了眼,他心头一凉,神智恢复了几分,却不死心地再往下一探,可惜这一次,只有冰冷的海水淹没他的手臂,再一转瞬,连海水也争先恐后地褪了下去,刚才在水中感觉到的冰凉也以另一种更汹涌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挤过来。
贺海楼的双脚落回甲板上,寒意来得太快,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哆嗦,跟着一秒都没有停,解下了两个绑在快艇外侧的救生圈朝顾沉舟落下去的海面抛下,又粗鲁地脱下鞋子和外套,手臂一撑栏杆,直接跃进海里!
深蓝色的海水从脚底淹没头顶只用了一个眨眼。
一个眨眼的时间,鼻端已经不能有新鲜的空气,耳朵如同被堵塞,眼睛前也蒙上了一层蓝翳。
但还好,他还能看清距离自己并不特别远的人。
贺海楼整个人都像鱼一样摆了一下身子,用力朝顾沉舟的方向游去。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顾沉舟水性很好——都被迷晕了水性再好有什么用?
下水到现在还没有半分钟——但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办法获得氧气呢?
贺海楼出乎自己意料的平心静气,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感觉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平静了。
他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他第一时间将自己胸腔内的氧气渡到对方嘴巴里,却在发现自己抓着的人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之后当机立断地拉着人往上游。
距离水面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米的距离。
隔着重重的海水,他能清楚地看见阳光落在水面上的粼粼光华,还能看见救生圈叠下的一圈阴影将光线束缚。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他完全这么笃定。
他平静极了。
贺海楼就是在跳入海里的那一瞬,突然明白地确定了。
顾沉舟都掉到水里了,他除了跟着跳下去,还有什么选择呢?
顾沉舟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脑袋突突地疼痛,周围雪白色的墙壁和其他家具在视线里全部模糊成了一团,似乎是在飞快地旋转着——
顾沉舟难受地闭了一下眼,又因为远远近近的声音和额头上的触感而强撑着睁开。
区别于墙壁的深色块来到他旁边,他知道有人在伸手按他的额头,却没有多少感觉……好在这仅仅也是一瞬的时间,醒来的数秒钟之后,顾沉舟的视线和听力逐步恢复,看清楚了站在自己旁边的人,也听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对方的腔调里有很明显的紧张情绪存在,一只手也始终在他的额头、脸颊,还有脖颈方面碰触:“这里的医生说你醒来可能会有点发烧,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感觉不舒服的话我让他们进来换点滴——”
顾沉舟重重地闭了一下眼:“……贺海楼?”他试了一下声音,发现不止自己的喉咙又干又哑,连嗓音也极为粗粝,简直像车轮摩擦过沙地的声音。
“嗯?”坐在病床边的贺海楼应了一声,就看见顾沉舟一抬手臂,粘着点滴的地方立刻到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贺海楼连忙将对方的手按下去:“血都倒流了!”
顾沉舟顺着贺海楼的声音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将刺入了针头的手背放下,换了一只手抬起来,盖住自己的脸,却没有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先落在天花板上,又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一直掉到自己的手背上。
白色的纱布被胶带黏在手背上,遮住了手指的根部,却没有将手上的青肿完全遮盖,只在破皮的地方涂上了紫红色的药水。
顾沉舟翻了一下自己的手。
一旁的贺海楼的目光也跟着落到顾沉舟的手上。
贺海楼犹豫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心虚过,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顾沉舟一撑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贺海楼连忙问道,见身前的人不答,又连忙搭了一把手,把人扶起来。
身体里的力量到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从床上坐起来是第一步,顾沉舟跟着掀开被子,将双脚放到床底下,穿上拖鞋来回走了两步,就听见吊瓶被拖动的轻微碰撞声。
顾沉舟抬眼看了床头的吊瓶一下,手臂一抬,就拔掉了自己左手上的针头。
这一下太快,贺海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顾沉舟环顾了室内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往门的方向走去。
“等下!”贺海楼立刻上前一步拦了一下,手还没有碰到对方,一道高高瘦瘦的黑影就夹杂着“哐当哐当”的声音直接砸了过来!
贺海楼的手臂抬了一下,却没有挡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冰凉的液体洒了他满脸——
这并不是结束。
腹部同一时刻传来的剧痛让贺海楼弯下了腰,但跟着来自面前人的第二脚,直接将他踹到了地上。他疼得咳了起来,却被又一脚重重踹在腰眼上,不受控制地滚了一圈,匆忙间一抬头,只看见一张满是戾气的脸。
“What happened?You are……(发生了什么事?你们……)”
“滚出去!”顾沉舟头也不转,直直盯着贺海楼,厉声对推门进来的护士说。
金发碧眼的护士明显听不懂顾沉舟说的中文,她的视线在房间里的两个人身上紧张地移动着,没有冲上来,却拿出了医院内的联络机。
“Out。(出去。)”贺海楼看了顾沉舟一眼,对站在门边的护士说。
“Sir,Are you ok?(先生,你还好吗?)”护士立刻询问道。
“Get out!(出去!)”贺海楼不耐烦地说。
“Please wait。(请等等。)”但顾沉舟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再去管贺海楼,转身对门口的护士说,“I would like to discharge from hospital,please take me to go through the discharge formalities。(我要出院,请带我去办出院手续。)”
金发的护士迟疑了一下。
“顾沉舟!”还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贺海楼高声叫了一声。跟着他对站在门口的护士一字一顿地说,“Get、out、now!(现在、马上、出去!)”
金发的护士最终关上了门。
贺海楼扶着顾沉舟刚刚砸过来的吊瓶架,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们谈一谈。”
顾沉舟简单一点头,直接找了个沙发坐下来,甚至还对贺海楼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行,我们谈一谈,你想谈什么?”
贺海楼用手揉了一下腹部,刚刚太紧张没有注意,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腰腹的位置都疼得让人发颤:“消气了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贺海楼瞅了顾沉舟一眼,“要不然你再打一顿我们再慢慢说?或者回到海上你把我扔下去?”
顾沉舟笑了一下。
贺海楼也跟着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凉飕飕的额头,放在眼前一看,上面有点血迹,可能是刚才被碎裂的玻璃给划了一下。
平静一直从顾沉舟的脸上传递到眼底,几分钟前的怒气像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不奇怪,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贺海楼的口吻里又带上了一点平常的轻佻。
“所以你在想什么?”顾沉舟接了口,“分手?不用这么麻烦;上我?用这种方法?或者你还打算再找几个人玩一场群交并拍照留念?”
“群交倒没有,本来是打算上你顺便玩一场监禁游戏的,照片嘛,让顾家放弃你肯定需要的。”不止顾沉舟口吻轻松,贺海楼接话接得也毫不含糊。
“那怎么不继续?”顾沉舟问。
“因为不想我们真的玩完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想我们真的玩完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得玩?”
贺海楼一摊手:“两天前你才跟顾部长说过和我的事,总不至于再一回头继续对他说‘我之前是驴你的,我和贺海楼什么意思都没有’吧?”
顾沉舟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像刀锋一样刮过贺海楼的面孔。
他并不因为贺海楼的威胁而生气,却因为贺海楼威胁的行为而感觉愤怒。
这种威胁,两个人都知道不算什么。
这段感情里,外来因素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只会出现在面对面的两个人身上。
贺海楼不再进行无意义的嘴炮,他又揉了一下身体发疼的部位,对顾沉舟说:“小舟,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不是精神障碍,就应该是单纯的心里因素吧……我一面想着保护你,一面想着毁掉你;一面感觉很满足,一面又完全不满足……”他笑了一下,“就是这样,我早几年前被压着去看心理医生,治了两三期一点效果都没有,估计是天生的。”
顾沉舟的目光停在贺海楼脸上。
贺海楼走到顾沉舟身前,蹲下去将手放到对方膝盖上,等了一会,看顾沉舟没有反应,又屈下一条腿,小心地将下巴枕上去,片刻后才抬起头说:
“对不起,小舟。”
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会。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也伸手把地上的人拉起来。
他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他只是说:
“贺海楼,你说完了?”
第一五一章: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海楼看了顾沉舟几秒钟。他的脸上很快带上了迷人地笑容,眼睛深处闪烁着如同星芒一样的光辉,回答却出人意料地干脆:“没错,我说完了,需要我给你安排回国的飞机吗?”
这并不是顾沉舟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和贺海楼在一起的意料之外已经够多了,并不差这一件。顾沉舟扯动一下嘴角,笑容平静又从容:
“不必,这就不劳烦了。这里景色不错,贺总可以多留几天,慢慢欣赏。”
菲罗岛之行,至此结束。
五月一号出国,五月二号在病床上醒来,五月三号回国。三天时间,顾沉舟回到青乡县的时候,也不用多休假了,刚刚好和众人一起上班。
这之中,在维尔维国医院就分开的贺海楼没有找过来,薛明珊倒是先一步从市里开车过来,除了特意说声恭喜之外,也是为了和顾沉舟喝上一杯茶。
几次碰面,顾沉舟对薛明珊的印象都还不错,这次也不例外:因为已经不用特意做给贺海楼看,邀他的人这回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旁边还有一株发财树遮挡周围的视线。
顾沉舟到达的时候,薛明珊照例已经等在位置上了。她穿着白色的小西装,满头长发扎成马尾,就是光光靠着椅子坐在那里,也让人感觉精神奕奕。
“顾厅长,恭喜恭喜。”
一句话,七个字,既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又含蓄地点出了自己手头的关系,说的关于顾沉舟升迁的那一份还没有正式下达的命令。这件事顾沉舟早就心里有数,杰森集团在青乡县落户的事情敲定,事情就可以说是准备妥当,现在的升迁不过水到渠成。他笑了一笑,跟对方轻轻一握手:“薛小姐风采更胜往昔,我听说薛小姐已经进了省委的秘书厅?”
薛明珊这回倒真吃了一惊,这一次她按程序进入里边,瞄准的就是省委秘书厅和另外一个位置,只是这两个位置现在到底能不能拿到手,她爸爸也还不确定,没想到这回过来跟顾沉舟展示一下人脉力量,话刚出口,就被顾沉舟轻描淡写地给展示回来了。
当然对于这一点,薛明珊心态极好:薛家和顾家本来就不能比,顾沉舟掌握的力量比她更多,消息更灵通,完全是应有之义,否则她为什么要多方靠近对方?因此矜持一笑,也不掩饰脸上略微的喜色:“这件事我倒是还不知道,谢谢顾厅长了。”
顾沉舟淡淡笑道:“就我来看,这个位置正好适合薛小姐。”
薛明珊心动了一动,暗道顾沉舟这是有将话题深入下去的打算啊!她进秘书厅的事情,顾沉舟肯定特意打听过了,这中间是不是有说过什么话?一个念头闪过,她又立刻否定:顾沉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这边他有说话,两个人的交易应该就结束了,她也会跟着被人“心领神会”。她马上接上话,笑道:“不管怎么说,总是开了一个好头,在省里呆一段时间之后,我也想像顾厅长一样,下周边贫困的县区看一看,我看龙平县就不错。”
顾沉舟点点头,话里有话:“薛小姐眼光独到,从开头就是这样啊。”
官场中人很少将话彻底讲透,但对于他们来说,很多外人听来没讲透的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比如薛明珊这一句,有了省城的履历再下放县里,恐怕一下去就是一县主政官,这样上下层熬个几年,地方履历完整了,就该向更高层次进步了。
薛明珊的这些打算也不是第一次跟顾沉舟透出来,他们见面的一开头,薛明珊就表示出了自己的野心。但是官场里合作的事情,绝少有一次性就敲定的,好比薛明珊跟顾沉舟,最开头两次,薛明珊表现的是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之后的一通电话,是两个人的又一次试探;这一回,薛明珊又来展现自己的人脉,顾沉舟也终于给了对方一个深谈的话头,带出了薛明珊政治上的一些具体规划。
这之中,两个人的每一点不同反应,都可能造成结果的不同:比如在薛明珊展示了自己能力和人脉的这个时候,顾沉舟再不递一个梯子,薛明珊就要放弃顾沉舟这条可能的路,转而寻找其他机会了;而对于顾沉舟来说,如果这几次接触中,薛明珊做出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顾沉舟自然会找个恰当的机会适时推上一把,让两个人的合作关系直接结束。
彼此之间心领神会,接下去的话题就轻松多了,作为男士,顾沉舟先起了一个话头,虽然之前没有特意关注过薛明珊,但在对方回答的过程中,他稍一分析,又试了几个话题,很快就抓住对方的兴趣所在。
薛明珊一边笑意盈盈地回答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对方,越琢磨越有些佩服,佩服之中,又带着一点对自己眼光的自得。
这一次的见面也就一个小时多一点,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薛明珊很有眼色地站起来:“顾厅长,这次又打扰你了,不过下一次见面,我猜就没有那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