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盯了他片刻,嘴唇动动却没说话,只扣了十三爷的腰,扶他到了榻边。十三爷坐下后,依旧没事人一般,只吩咐下人端茶递水。转头对四爷道:“这么一趟趟让四哥往这边跑,很过意不去,下次定要让我去看望四哥。”
四爷听了这话,没吭声,这样十三爷也接不下去话,低了头,过了一阵子又抬起,挤出丝笑来,“四哥……”
“我知道十五妹的事了。”四爷道。
十三爷脸上那勉强撑起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良久才低声道:“十五妹她……这都是命啊。”
“十三弟……”
十三爷摇头,淡淡道:“我没事,她们身为公主,远嫁是责任,即便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怨的。这都是命。”虽说是不在意,但我见十三爷眼角已经红了。
“祥弟,”四爷心疼得很,扶着十三爷的肩头温言道,“你若是难受,不要硬撑着。”
我以为十三爷还会向以前那般死不承认,却不想他沉默片刻,将脸埋在手心中,闷声道:“四哥,我难受得很。”
四爷见他竟承认,也是一呆,紧接着脸上显出似悲似喜的表情,手抚在十三爷背上,轻轻拍着,看了我一眼,我知他意思,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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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手埋在掌心中过了良久,终是撑不住,闷声道:“四哥,我难受得很。”话刚说完,便觉得这一年多的委屈郁愤霎时涌上心头,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接着他就感到四哥的手抚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小时候,自己淘气晚上到处乱跑不肯睡觉,四哥把自己丢上床后,也爬上来抱着自己睡,手也是这样,轻拍着。胤祥只觉眼中酸涩,怕自己失态,更是不敢拿下手。胤禛倒也不急,只等着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胤祥勉强控制住情绪,放下手,冲胤禛笑笑道:“让四哥见笑了。”
胤禛抿住嘴,只觉心脏阵阵抽痛,纵有千般语言,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这一年来,胤禛时常告诉胤祥康熙只是一时生气,过些日子就没事了,这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不信,但如今,胤禛竟连这种安慰话都已说不出口。
手指微动,胤禛突然把胤祥搂了过来,紧紧按在心口处,用的力气之大,让胤禛觉得手掌都没了知觉。
胤祥本来已勉强控制住了情绪,但脸贴在四哥肩上,眼中顿时朦胧成一片,再也忍不下去,虽紧紧咬住嘴唇没有泄露出抽泣声,但泪水依然接连不断地从眼角滑落,不多时便打湿了胤禛的衣衫。
胤禛感到肩头衣衫的潮湿感,心中更痛,又觉安慰,觉得他这么宣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拍着胤祥后背,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了快半个时辰,胤祥渐渐止住了眼泪,但没有退开,反而抱住了胤禛的腰,贴得更近了。胤祥小时候总喜欢这样趴在四哥身上,紧紧抱着他,但随着年龄增长,已很少这么错了,基本只有夜晚两人在一起情动之时才会如此。现在胤祥已顾不得什么了,只是死命抱着,像是唯恐自己松手胤禛就会消失一般。
察觉到弟弟情绪不对,胤禛反倒扒开了他的手,把人扶起了,看着胤祥布满泪痕的脸庞,叹口气,一时找不到帕子,只能用袖口替他擦净了,问道:“好点了?”
胤祥点头。
“什么事都不要闷在心里。”
胤祥苦笑一声:“我只怨……”说到这又停下,续道,“不,没什么可怨的。”那事是自己做的,后果自然要自己担。至于两个妹妹,只能叹一句命当如此。可笑现如今自己日夜苦闷郁结,到头来连个怨愤对象都没有。
“那便不要想了。”良久后,胤禛道,扶着胤祥的肩,“过几日再陪四哥出去走走,这京城这么多去处,我还没走过几个。”
胤祥知道四哥无非是为了哄自己开心,但现在自己实在开心不起来,这一年来,自己晚上经常睁眼到天亮,脑中乱糟糟,全是些陈年旧事,自己如何跟着皇阿玛到处跑,他老人家如何当着众人夸奖自己,和那些慈父般的笑容……如今全都没了。
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
第三十三篇
康熙四十九年某月某日
这一天简直可以用乱作一团来形容,到了晚上,我脑中已记不起白天曾发生过什么,只余空白。四爷留在了十三爷府上,真希望他们能相安无事,但看四爷那劲头,这次怕是气疯了。顾不得不是在自己府上,当着一堆十三爷府里人的面,下了逐客令,说要和十三爷单独聊聊。
边上站着的老太医不知所措,就连十三福晋都怔了怔,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回头将府里的下人丫头遣了出去,关了院门,将张太医直送到府门口并道了谢。
末了只留下我,十三福晋欲言又止,片刻后依然忍不住轻声问道:“苏公公,雍亲王那……没事吧?”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也不知道,跟在四爷身边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他气成这副模样,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好在十三福晋没再多问,只是叹道:“罢了,随他们去,只要爷能好好的就行……公公可要吃杯茶再走?”
看来十三福晋已断定四爷会留下了,既如此,我便不再多留。
想起早上那一幕,即使是现在的我依然心有余悸,也别说是那么关心十三爷的四爷了,难怪他会如此生气。
一个月前,皇上再度出京,途中派遣人员回京,这次虽不是皇上亲临,但与之无异,诸皇子照例要去相迎,早早便几队人马出了城门,迎接来人。路上,我瞧着四爷心不在焉,目光一直胶着在十三爷身上,面带探究,又像是忧虑。
我顺着四爷目光看过去,十三爷就在不远处,看着的确有些不对劲,虽然中间隔了几个人看不真切,但依然能发现十三爷在马上微微弯着腰,低着头,样子怪怪的,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瞧着四爷走神走得越来越厉害,出言提醒道:“爷,快到了。”
“……哦。”四爷回过神,又往那边看了几眼,问道,“你瞧十三弟那是怎的了?”
我犹豫道:“奴才看着,十三爷怕是有些累了。”
“累……”四爷叹口气,摇头不语。
这段日子,十三爷过得很颓废,虽然平日里见到时说话动作并不觉得什么,但眼神中却只见疲惫。四爷对也此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安慰几句。
走了不多时就到了,众人一字排开,四爷一勒缰绳,马转过身来,我刚要伸手帮忙扶着,便听那边突起一阵骚动声。
我一皱眉,以为是哪个随行奴才惹了乱子,四爷已低呼一声:“十三弟——!”
我一怔,随即大惊,忙踮起脚向那边望去,只见到一人跌在地上,像是从马上摔了下去,隔了人看不清楚,但绝不是随从,而是……
“祥弟!”四爷急了,微微手忙脚乱就要过去,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所迎之人已是远远到了,四爷就是再心急火燎也不能在这时奔过去,急得手紧紧攥着缰绳,直起了青筋。
我见十三爷的随从已过去相扶,十三爷把着随从的肩膀,缓了片刻,接着抓住马辔,奋力直起身,但像是没力气,下一刻又倒了下去,被随从险险撑住。
我觉得四爷浑身都僵硬了,眼盯着那边,几乎充血。
那随从和十三爷说了几句话,像是在请求十三爷回去,不要硬撑,但被他摇头拒绝了,表情严厉,挥手推开随从扶持,手在缰绳上环绕几圈,勒紧,一使力,几次过后,终于勉强上了马,但动作却稍显狼狈,像是极力忍着痛楚,扶着马颈低头喘着气,浑身都在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但脸上只留一片惨白。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四爷一直心不在焉,前面的官员说了什么话,我看四爷一句都没听见,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十三爷身上,看他攥紧的拳头,估计四爷心中一直在暗骂那官员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废话。
十三爷那边,除了脸色不好外,根本看不出丝毫不妥,后来下马请安时,腿微微一屈,又像要摔倒,但人却拼命站住了,努力直起身,请安动作一丝不苟,挑不出错来。若不是见了之前的那一幕,我根本看不出十三爷有什么不对劲。
好容易等到最后,又有皇上单独带给四爷的话,四爷只得留下,看着其他人慢慢离去,紧盯着十三爷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连那官员叫了他几次都没有注意。
结束后,四爷便直奔十三爷府上,一路上快马加鞭,可怜我这一把骨头几乎散架。到了府门,下人通报过后,四爷就快步往里走,几乎小跑起来。
刚进小院就听里面十三福晋带着哭腔的声音劝道:“爷,拖不得了,快让太医来看看好不?”
“不必,”十三爷的声音道,“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况且也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十三福晋此时也急了,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大声抢白,“难道真要等到……等到不好了的时候才……”
四爷黑了脸,不想再听下去,若不是碍着十三福晋在里面,他肯定是要一脚踢开门,但此时也好不了太多,拍门的声响像是要把门打穿一般。
接着就听十三爷急道:“是四哥……不许开门!”
但门还是开了,十三福晋叫了声四哥,往里面让了让。四爷顾不上其他,举步就往里面去,十三爷正坐在榻上,裤腿本来被挽高,正双手费力地向下落,极力想掩盖腿上的伤,但痛得冷汗直流也没成功。
四爷两步上前打开他的手,我忍不住低呼一声,十三爷右腿膝盖青紫一片,还带着血丝,已经肿得很高,一看便是刚才磕的。四爷也被吓到,火气弱了几分,轻碰十三爷膝盖道:“怎么弄成这样?”
“四哥怎么来得这么快……”十三见也瞒不住了,忙道,“没事的,小磕碰而已,骑马时不小心踩空了,不打紧,敷些药几天就……”
“爷!”十三爷话未说完,十三福晋便急叫道,但想说的话却被十三爷瞪了回去。
四爷沉住脸,察觉到不对,吩咐我道:“去叫太医来看看。”
“四哥,真没事的!”
四爷不理他,对我道:“快去!”
我忙赶去,临走前见十三爷抿住嘴,眼波流转,似是很紧张,十三福晋倒是长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了丝安心的笑,感激地看向四爷。
当我拖着跟我一样快断气的张老太医回来的时候,屋里几人还像我临走时那样动作,丝毫没变。张太医在那倒着气,几乎瘫倒,四爷却不给他休息的时间,示意他快些来看十三爷。
十三爷倒像是非常抗拒,但在四爷面前也毫无办法。张太医终于缓过气后,过来按了十三爷的脉,摇头晃脑片刻,皱了皱眉,表情带了些许严肃之色,连带着四爷都紧张起来。
“十三爷可否让老臣看看您的伤腿?”张太医手离开十三爷的腕子后问道。
十三爷还未回答,四爷已代劳了,托过他的右腿递给张太医看。
张太医眉毛攒在一起仔细检查了十三爷的膝盖,接着伸手捏住膝盖两边一用力——
“啊!”十三爷淬不及防,立刻痛叫出声。张太医放下手,神色忧虑,正要说话,十三爷已抢先道,“太医,不过是一点小事,不必……”
“张太医随本王出来说吧。”四爷寒着脸道。
张太医小心看了眼四爷,似乎有点怕,也怨不得他,四爷现在的表情的确很恐怖。接着便随四爷去了外间。
“太医你说吧,我十三弟到底怎么了?”到了外间,四爷问道,声音似乎带了些颤音。
“这……既然王爷问,老臣这就直说了……”
“说。”
张太医回头看看正紧张望向这边的十三爷道:“十三阿哥这病拖不得了。”
我觉得四爷的身体震了一下,半晌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什么病?说清楚。”
“十三爷的病症是因其三阴亏损,督脉经虚,风寒湿邪结于经络,血脉不流……”
“简单点!”四爷低吼道。
“就是、就是鹤膝风,”张太医满头大汗,“怕是已经患了有一年了……”
四爷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竟呆住了。此时十三福晋上前几步,抹着眼泪道:“四哥,爷腿疼已经有了很长时间了,但一直忍着,谁也不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发现……今天早上疼得尤其厉害,我本来希望他不要去了,好好在家歇着,谁知他……”
“别说了,这等事我如何能不去!”突然听十三爷斥道,转头见十三爷不知何时已过了来,扶着墙艰难蹭了几步,险些摔倒。四爷手一颤,还没来得及去扶他,十三爷又低喝道,“一点小病症,有什么打紧的!”
“你……”四爷顿时愕然,指着十三爷的手指不停发抖,“你还敢说是小病?!”
十三爷气势登时弱了几分,但只是一时,又争辩道:“真的没事!只是平常时有些难受,过会就不疼了……”
“够了!”我看四爷嘴角都在抖,像已是气到了极点,我忙不着边际后退一步,连十三福晋也是被惊得用帕子掩了口,“你……”但张着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下一刻,四爷便寒着脸对众人道:“你们先去吧,我要和十三爷单独说会子话。”
……
十三福晋领我出来后,面带犹疑地回头看看,似乎在琢磨着下一步要怎么做,不过我觉得她是不会好奇心爆发地跑去看四爷十三爷在做什么事的。
果然见她轻轻摇头,兴趣缺缺,对我道:“公公回去同四嫂带声好,说妹妹改日去看望她。”我点头应了,便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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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后,胤禛忍着气,把胤祥扶回榻上,本来想好好和他说说,但紧接着见胤祥那什么都无所谓了的表情,刚刚弱些的火气再度暴涨,指着他道:“你天天都在做什么?!这等病症居然不叫太医,拖了一年!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胤祥坐在榻上,抬头看着胤禛,虽然疼得脸发白,但仍带倔强,冷冷道:“叫了又如何,像我这等人,这样只会徒然惹人诟病。”
“什、什么叫你这等人?!”胤禛话都说不利落了。
胤祥此时脑一热,也是豁出去了,冷笑道:“像我这样子,废人一般,今后日子怕是只是等死罢了,病了又怎样,还不是没差。”
胤禛愣住,接着大怒道:“什么混账话!”
胤祥嗤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四哥你看看我现在过得算是什么日子,被皇阿玛厌弃,身为皇子,吃着皇粮,今后又不能为朝廷办事,为国家出力,只能一日一日过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我的那些理想抱负,都成了泡影!与其这样憋屈地活一辈子,真不如……”
啪——
胤祥被打得偏过头,楞了半晌,才察觉左脸颊火辣辣的疼,下意识伸手摸脸,呆呆看向胤禛。
胤禛也是被他这话气懵了,头一晕就上了手,反应过来觉得手掌阵阵发麻,知道力气使得不小,果然见胤祥的左脸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顿时就后悔了,但随即又硬气心肠,冷哼一声道:“我以前倒不知道,你这么受不得挫折,离那时才过了多久,就这么要死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