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遇到不少上山的人,三三两两结帮或者特立独行,从他们的装扮来看,并非全都是练武之人,也有商贩打扮的,甚至还有书生和乞丐。
拐过到半山腰时,一个瘦削斯文的中年书生坐在路边歇脚,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竹篓,见我抱着水袋喝水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小兄弟,我用这本诗经跟你换水喝行吗?”
他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上面斗大的两个字,我只认得“经”。
“我不大识字,这书给我也没用,想喝水就尽管拿去。”我把水袋递给他。
他接过水袋冲我抱歉地笑了笑,然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半天才还给我:
“谢谢你小兄弟,一天没喝水渴坏了,问过路人要都不肯给。”
“为什么?山里不是有山泉水吗?”我觉得奇怪,因为耳边已经听到水流淙淙。
“那些不能随便喝。”他神情紧张,“没听说过吗?这儿的水都有毒,只要沾一滴就会被毒死,所以进山的人都自己背水来。我的水不小心洒在半路了,只能等人施舍,还好遇见你,不然连山都上不去就先渴死在这里了。”
说着他又把书往我怀里塞:“这书送给你,不然我总不安心,欠人家的情不还,于心有愧呐。”
“书我不要,还是您留着吧。”我想把书推回去,他却生气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带在身上,闲极无聊消磨时光也好。”
闲极无聊?人命关天,我如今只求争分夺秒,哪会有心情消磨时光?
看他的意思很坚决,我只好勉强收下:“谢谢大哥。”
“你叫什么名字?”
“六……”我突然想起水金玉的告诫:“江湖路迢迢,行走须谨慎”,便半路改了口,“……六子,小六子。大哥呢?”
书生拱手笑道:“我叫书生。”
书生叫书生?这名字好古怪,我摇摇头表示不信:“看您是个读书人,不过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名字也改叫书生吧?”
“哈哈哈,真的是书生!”他爽朗笑道,“我未出世时,因为爹爹爱极了读书却十年连考不举,于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给我起名叫书生。”
“姓呢?”
“姓舒,舍予舒,后来人家舒生舒生的叫,结果连自己原本的姓也索性不要了,就叫书生了。”
“那您后来有没有完成父亲的希望呢?”
“没啊,后来我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就不想考什么功名了,与其被功名利禄束缚,不如以四海为家,自在逍遥。”
他神情洒脱,倒真有闲云野鹤那样的气度。
“书生大哥,您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到玉素山庄去呢?”
听我问起玉素山庄,他脸色一变,四周看了看,正巧有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好奇地看着我们。
书生等了等,他们走远了才小心问:
“小兄弟,你去玉素山庄干什么?”
“听说那里召开品鉴大会,我也去凑凑热闹。”我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装成就是那种纯粹为了好奇心而来一睹奇物的莽撞少年一般。
他上下打量我几眼:“那你有请柬吗?”
“还要请柬?”这下我慌了,没听说还要请柬啊。
“当然了,玉素山庄的江庄主给各大门派掌门人发了请柬的,只有手持请柬,方能入内。怎么,你没有?”
“这个……本来是有的,可后来住店的时候被偷了……所以,所以……”情急之下我只好编了个理由,希望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偷了?那就不妙了,听说品鉴大会要求严苛,不会让身份可疑之人进入的……小兄弟,你又是哪门哪派的代表呢?”
“我是……金玉门的……”我顺嘴胡诌道。还好用布包着脸,否则羞得满脸通红,一定会被他看出破绽。
“金玉门?没听过。哈哈,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自从五年前各大门派结成盟军讨伐玉素山庄不得,元气大伤,几个大的门派均放弃争夺武林第一的念头修生养息,江湖上太平了不少。与此同时,很多门派也趁机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什么古怪的名称都有,金玉门我还是头次听说。”
“是,我们是新门派……”我连连附和,暗地用袖口蹭了蹭额角的冷汗。
“书生大哥您又是什么门派?”
“我无门无派。”他弯腰从竹篓里翻出把折扇,然后把竹篓背在身后,摇着扇子说:
“无门无派无姓氏,孤家寡人一个,跟你一样,也是来凑热闹的。”
“那你也没有请柬喽?那要怎么进去?”
他忽然脚下发力,箭步如飞地向前疾驰,回头对朝我喊道:
“硬闯!想来就跟上!”
玉素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带山群,山群围绕的中心有一处面积很辽阔的湖,湖的中央是一处方圆数十里的小岛,从山顶俯瞰下去,山庄就建在岛中央的位置,但四面并无堤坝连接岸边,要想上岛,首先要有船。
我抬眼向岸边望去,并没看到有船开来,倒是有不少人已经聚集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渡船。
“书生大哥,要怎么上岛呢?好像并没有船啊。”
书生用手遮住额头仔细望了望:“的确无船,下去看看再说!”
说着,他沿着山林小路径自而下,我只得筋疲力尽地跟在后面。这边的山路没有上山的好走,荆棘丛生盘根错节,山路陡峭险滑,好几次我险些滑倒栽下去,等爬起来再看时,书生早就没了影踪。
费了半天李才来到山脚下的石滩上,见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凝神远方。
“书大哥,有船吗?”我一瘸一拐地奔到他身旁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得下面被石头硌得生疼,拼命揉着酸痛的腿脚。
“没有。”他摇摇头,“没想到,连少林武当昆仑峨眉也派人来了,虽说不是掌门人,但来的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哇。”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有很多人群聚在此,或坐或卧,或焦躁地踱来踱去,有些粗鲁的还破口大骂:
“呸!什么鬼地方连艘船也不给准备,难道要我们游过去啊?”
汉子身旁的一个女子嗲声嗲气地嗔叫道:“不行啊师兄,人家怕水啊,这身新衣服沾了水就不好看了!”
汉子不理她,仍咕咕囔囔地埋怨。
“那是白马门。”书生对我轻声解释,“郭大侠在任期间以扶危济贫名噪武林,他之后的几代掌门都不成器了,传到这对男女手上也就快没了。”
我又向其他人看去:“那位打座的和尚就是少林掌门人吧?”
和尚侧对着我,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袈裟,脸如雕塑,一动不动地坐着。
“是少林寺的。不过他可不是掌门人,少林掌门人明远方丈年纪可比他要大上四五十岁,看他的年龄也就是二三十岁,只能算是五、六辈的弟子。呵呵,”他轻蔑地笑道:
“五年前那场大战连老和尚都给吓住了,不敢让住持方丈轻易涉险。找这么个小和尚来探路还真是讽刺。”
“那那边两个就是武当与峨眉的掌门人了?”我指着站在一起正襟交谈的道士和道姑问。
“不是掌门人,看样子也是后辈弟子,当年殷天平道长和仁清师太上玉素山有去无回,没几日他们两派就起了内讧,互相指摘对方的不是,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那些陈年烂芝麻的宿疾仍没消除掉。”
“可是,道士和道姑不是一家的吗,怎么说两家都是一个始祖啊?”
他敲了敲我的头顶啐道:“傻孩子,照你这么说尼姑和和尚也该是一家的喽?”
我尴尬地笑了笑,到处环视了一下,见到一个一身异族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水边洗脸,模样非常娇俏可爱,便问书生:
“这个小姑娘这么小,怎么也喜欢看什么品鉴大会?”
“小姑娘?人家可是苗疆有名魔教,天蚕教的教主,虽然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可是只要她想,捻捻手就能无声无息把你毒死,她怀里的那条小虫子比起龙涎来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什么小虫子啊?”我十分好奇。
“蚕宝宝喽,只是那女孩养的蚕可是剧毒无比了,所以才叫魔教吗。也不知江啸天想干什么,招了这么些人来就为了看那个毒物,或者是有什么阴谋呢……”
我惊得乍舌,告诫自己一定要离那女孩远点。
坐了好久,傍晚将至,眼见着天色就要黑沉下来,却仍不见船来。
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多人,其中不乏有在荣门客栈见到的一些住客。
令我称奇的是,这里竟有那对主仆。
仆人依然是一副冷傲姿态寸步不离左右,主子也与先前的模样一样,无精打采。
因为我的过度关注,反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仆人那对锐利的目光依然让隔了很远的我不敢直视,只得转过头避开。
http://my.jjwxc.net/backend/chaptermodify.php“书生大哥,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书生抻了抻脖子遥望了许久才摇摇头:“不认得。”
我有些失望,连他都不认得,那么这两个人一定是新立门派的了。
“您不觉很怪吗?他们两个之间,仆人好像管制住了主子。”
书生又仔细看看点了点头:“看样子确实是被挟持了。”
“不仅是挟持而已,上山前我和他们住一间客栈,无意中看到那个仆人在虐待那位公子,你说天下有这么大胆的奴才吗?”
“哦,这样看来两人是有什么仇怨,或者是……”他想了想,肯定地说道:
“是伪装的,他们根本不是主仆。”
第二十二章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船来了。
一艘大船。
足有两层高的豪华游船,金色的船身,红色的船梁,白色的船帆,船桅挂着鲜红灯笼,在黑暗中却闪耀着诡异的光芒——华丽,却颓靡的光芒。
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它,但那时的感觉的确如此,那艘船如同一个落寞而颓废的贵族,明明穿着最鲜亮的华服,却在下面藏掖着着一份无端落寞的心境。
不知江氏后代们的血统里,还留着多少属于贵族的血液?被皇权统治者所宠幸的下场,不是在生死存亡中泯灭了复兴的希望,就是在隐居山林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望穿秋水,最后在朝代更迭中终卸下家族兴衰的重任,在时代变迁里沦为历史的牺牲品。
在凉薄中,不断使自己冷却。
就像这艘大船,外表无一不张扬着属于它重重的骄傲,但它越是张扬,就越让人深感那份无奈,在黑夜的显影下,反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末代之感,对时间向前的无奈,对存在倒退的挣扎。
如果不是因为毒,恐怕连带着这座山庄,都有历史被遗忘的危险,还有谁会想了解当初它存在的苦衷?——那位遭人陷害的军士,为了躲避灭门的杀戮,才辗转奔波到这里苟且存活的意义?
没有,没有人想特别强调他们血统的归属性,他们是谁的后代,他们从何而来。
我所能听到的关于他们的所有论述,无一不是五年前那个惨烈的话题,以及这里在出产着多少令世人畏惧的毒物。被这些武林人士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们的令人敬畏,敬畏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有毒。
恐怕连军士的后代也早已忘记那拼命逃亡,拼命苟活的意义了吧,因为时间太长,而岁月却太短。
一踏入山庄的范围,那四面绕水的小岛,和眼前这艘行驶在静谧中的夜船,都让我感到一种无力的苍凉和孤独之美,那是些被渲染了悲壮色彩的笔划和静物,在我面前组成了一幅奇谲的黑白交织的水墨画,无声无息地悄悄展开。
更多的部分将融入它。
他们在笑。
惟有他们是高兴的。
没有凄凉身世的人不会感同身受,那种被抛弃在角落里挣扎的,殉难者绝望的命运,无声哭泣时的压抑和痛苦,只能在安静中生存,或在安静中等待没落,怎样声嘶力竭也不能改变命运的绝望,对生死没有深刻体验的人,不会阵痛。
事到如今,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了,江临风那骨子里的冷漠和寂寥,其实早在军士延续了几代的血液中,浓得化不开。
只有来到他的故园后才能真正领悟,那种冷漠的美与这里的萧索伤感是多么一一对衬。假若不是当初的事故,不会下决心离开这里吧,这死一般冷寂的,却美丽的坟墓。
当初,当初的又是什么?
震撼,悲情的决裂?
大船越驶越近,人们正燃起斗志,振臂欢呼,为即将而来的欲望沟壑被填平的希望而欢呼:
“船啊——!有船来啦——!!”
真奇怪,明明害怕毒,却又忍不住去靠近。
毒是什么?是否是人心难平的欲望,还是为飞蛾扑火预备的燃料?
片刻喧哗之后反而安静下来。
静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船,每个人都在猜测,自己将会被这艘船带入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地狱,天国。
船头立着一人。
迎着夜风,一身素白,背手而立,翘首而望,袍底随风轻轻舞动着。随着距离的缩短,面目也越来越清晰:柔和的五官,清澈的双眸,宁静的额头,淡定的神色……这番清淡素缟的气质与他背后客船的华丽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脉相承的气质,只不过,他的冷,更淡,也更无害。
船停锚落。
男子足尖轻点,蜻蜓点水般落在众人面前,浅浅一笑:
“让各位久等了。”
好看的男子。清秀,端庄。
温和的嗓音中夹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仿佛落霞与秋水缠绵不绝的斯磨之音,从咽喉部位振动而来,缭绕在心头久散不去,让听者产生强烈的倾听欲。
“庄主身体抱恙,所以在下迟了这许多时间来接各位,还望各位海涵。”
他不是庄主。
我向四周望望,其他人也是惊讶的。
“他不是庄主。”他们都在这样小声重复。
惊讶是应当的。
一个区区仆人,秉持了这番仪貌,实在颠覆了之前大多数人对山庄的诸多想象:既是毒庄,顺理成章的,庄内之人也该毒若蛇蝎,丑若魑魅吧。
倒不出我意外。
因为早见识了江临风和江小仙美貌,联想到同胞兄弟之辈,固然也不会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一衣带水,相隔而绕,这样的主子,必定有这样的奴才。
不对。对江临风来说,我是个意外。
“你又是何人?江庄主的奴才?我们这些人千里迢迢从各地赶来,又是上山又是下海的,也不配他亲自迎接吗?哼哼,如何派了你这么个无名之辈?”白马门的那个汉子问得颇为无礼。
其他人怕惹恼了江啸天的手下多有为难,均纷纷向他怒目而视。
男子并没发怒。
倒显得有些害羞窘迫,绯红了两腮巧笑:
“在下姓花,单字一个明,的确是庄主的奴才。方才在下已经向各位道明了,庄主因为抱恙实在不方便出来接客,所以还请各位屈尊随在下上船入庄。天色已晚,各位也劳顿了一天,庄主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供大家享用,以聊表歉意,愿意随我入庄的就请登船,若觉慢待的,感谢您对品鉴大会的关注,我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