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仆 下——琴挑

作者:琴挑  录入:06-22

“!”

呵,很多时候,机会都是被这样用看似一点也不堂皇高尚的理由而抹煞,回答问题时在他满不在乎的脸上充斥着对我的不屑与鄙夷,可是仍会透过这些一重一重

堆积的伪装找到他的真实——他的行为明确无误地证实了他对我的关心已经超越了身为医者、主子、爱情的扞卫者、行善者这几重道貌岸然的身份,对于我来说

,他只是一个对自卫过度的可怜人,在纷繁的家仇国恨里,旧爱新情中,他想保护自己,仅此而已。

至于我为什么能被留在铁府,数日后便得到了证实,铁谦公为了断绝我与铁心之的一切来往,彻底恩断义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亲眼看他娶亲,娶亲的对象似

乎也已经敲定——不是水金玉,被我们这么一闹,老头子更坚定了原先的想法,亲不仅要结,而且一定要实现政治联姻,扩大铁家在朝中的势力范围——不管铁

心之愿不愿意,这门亲是板上钉钉,而媒人正是铁心之的叔叔铁信公。

在铁信公的六十寿筵上,铁心之被安排与国舅的小女儿玉容郡主相亲。于是,在擅长以权谋私、以位压人的大家长们的精心谋划下,一场轰轰烈烈的订亲闹剧展

开了。

作为贺寿艺人,我这个万众期待,琴艺高超的琴师,不但要在寿筵上奏琴,还要亲身见证铁心之与玉容郡主秦晋之好达成的全过程,并为他们奏曲恭贺。

为了我的琴艺短日之内从平地跳上了一个台阶,江临风负责日日对我关门训练。

在他的悉心教导之下,我从讨厌到有些喜欢,虽然不通音律,但只要掌握固定几首乐曲的起承间奏,与事先安排好的琴师配合就可以了。

因此,我虽练得辛苦,但有江临风在,不消多说,只要在一旁稳稳坐着,在秘密请来的琴师教授下,我仍不遗余力,克尽所能。

有时连老师也因为我的愚钝而罢课时,江临风便会径直坐到我的身后,从背后抓起我的手指在琴上指授。

教者一心一意,学者却散心乱念,因为与他相交过密而浑身酥软更弹不进,便招来他更严厉的责骂。

这样一段时间,我也能像模像样地与那老师演上几出双簧了。

铁谦公用心良苦,想用一个最快省的办法解决我这个棘手的麻烦,又碍于铁焕之而不能对我赶尽杀绝,便想借此之机达到一箭三雕的功效。

他又怎知,真正的主角并不是我,为铁心之订亲并不能达到打击我、改造他儿子、政治联姻的目的,却反而让看似顺理成章的豪华盛宴变成了一锅杂烩粥。

造成这种恶果的,不能不从陆祁云说起。

几日之内,我都没有见过陆祁云一面,问过江临风,他也是讳莫如深,然后便是勃然大怒,发一通无名之火,于是我再不敢多问,直到铁信公的寿宴开始,才又

看到了陆祁云。

寿筵真是隆重而盛大,每个人:铁谦公、铁焕之、铁心之、陆祁云、铁清荷、武长青……都穿着富丽堂皇的华服,乘着车撵浩浩汤汤地开往信公府。

连我这个被视为铁府罪人的小琴师,竟是出奇地被大肆渲染了一番。

来之前,起码有十个仆人将我团团围住,两个为我沐浴,两个为我梳头,两个为我描墨点绛,两个为我穿上华丽的锦服——那是一件庞大的黑色织锦,好似滑凉

如水的黑夜般被披到了我的身上——我穿起了黑夜,而我的脸却像白昼一样耀眼——我几乎不认识镜中的自己,长如瀑的黑发垂铺在黑袍上,脸孔被上了底色,

眉修得如刀锋般齐整,嘴唇被点成了石榴红绛。那件锦袍,最值得说的便是这件锦袍,它简直就是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黑墨的底锻泛着幽幽的蓝光,上绣着彩

虹蝶,或展翼或欲飞,在黑夜中缠绕着我纷纷起舞着,仿佛被施了魔咒的精灵。

“夜舞”,我暂且把这件衣服如此称呼,它还有着宽长的好像蝴蝶翅膀的坠地袖子,还有一条坠着玉石琥珀的深红色腰封,最后还有一条长长的拖尾——就是这

条沉重的拖尾让我无法顺利行走。此外,为了让我看起来更加颀长,只有中等偏上身材的我还被套上了特制的,加有两层木制底板的足有三寸的靴子,也是深红

色,与腰封相得益彰。

这样全副武装后,他们直接将我和一把十分了得的古琴掩护进了专门的车撵,在我正式出场之前不许被任何人看见。

我不知道江临风有没有跟来,当我重见天日之时,已经是万众瞩目了。

这是在一座极其奢华的王府花园的湖心亭上,我的面前是古琴,四周是石板亭台,再远处是碧波连叶的心湖,湖水涟漪,上荡漾着几艘装饰堂皇的画舫,更远处

的彼岸便是连成几里的长蓬,中间一座最为浩大,已经坐满了人,一眼看去,依稀可辨我所认识的那些:铁谦公、铁焕之、铁心之、铁清荷、武长青、李元寺,

还有江临风。

铁谦公、铁信公并排坐,铁信公左手端坐着一位更为威仪的老者,穿戴气派更在二公之上,在他的身旁则端坐着一位美貌异常的女子,头戴着小金冠,玉团脸,

云纱月润,虽不太详见样貌,但只感那气势做派,便知是王侯之女。

想必她便是铁心之要娶的对象,玉容郡主了。

铁心之呢?

他呆坐在铁谦公身旁,虽也是锦服玉容堆砌,却难见笑脸,每每对上玉容郡主频频而来的目光,便是如碰蛇蝎,将自己藏得更深。

江临风则傍在铁谦公身后,越过重重障碍,我能强烈感受到,自他而来的凝视,不,是逼视!

他在看我,目光灼灼,不只他,连玉容郡主的眼神也因我的出场暂且从铁心之那里移回,全身贯注在我身上。

隐隐听到从彼岸传来的惊叹,我成了满场的焦点,或许是这身奇异的打扮,或许是铁谦公事前不切实际的渲染,我的确成了一道极富挑战性的开胃菜,每个人都

想通过我达成某种曲折的目的。

有那么片刻我是不知所谓的,我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望着面前的古琴呆坐良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身后有一个细密的声音传来:

“江琴师,‘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第一曲‘佩兰’,在下与你合奏,我说‘开始’后你默数三下,我们一齐起奏。”

我转头看去,身后只有一长排竹兰二君玉绣屏风,并无他人,想那说话之人一定隐藏在屏风之后,也不敢多问,仔细竖起双耳,听他叫“开始”便默数三下,用

力挥袖埋首,按照事先练就的操琴动作,一板一眼地弹奏起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他在屏风后低吟着,引入我入境。

弹琴之人果然琴艺精湛,即便我这个外行也听得出他将《佩兰》之曲奏出了一幅画,那便是:幽兰空谷,绝世佳人。琴声音韵醇和,若九霄环佩之声,心弦也仿

似被拨动,我几乎沉溺了进去。

四周鸦雀无声,一曲终了,良久才有掌声响起,我款款起身,脑子也灵活了许多,拂袖施礼里,面带笑容,从容再坐。

“江琴师,下一曲,‘秋水’,开——”

“等等——!”

铁谦公忽然喝止了演出的进程,从座位上巍巍然地立了起来,向一众施礼,声如洪钟:

“今日是我堂弟信公之寿诞,本来不该掺杂其他事宜,但老夫觉得,天时地利人合,何况喜不嫌多,不如喜上加喜,在此宣布另一可喜可贺之事,与众同庆。心

之——”

铁心之不情不愿地起立。

谦公又转头向国舅道:“国舅爷——”

国舅牵着玉容郡主也起了身,面含微笑:“铁老将军。”

谦公点了点头说:“不如趁此良机,你我二人将犬子和令嫒的婚姻大事裁定下来,然后请示圣上,请圣上选择吉辰,以联我铁、安两家之姻亲大事,岂不妙哉?

国舅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正是,正是。”

铁谦公便向信公道:“就请堂弟在此做一个见证,我与国舅这杯订亲酒喝过,就当亲事已定,以后双方不得再将子女许配他人。”

信公也起身抱拳:“正是如此。”

然后亲自斟满了两杯酒递与二人:“喝下这杯酒,铁、安两家就正式订下这门亲了!”

“好!”

二人豪爽一饮而尽,再看一旁的铁心之,脸色铁青,而玉容郡主却是暗自欢喜。

“江琴师,拿出最拿手的曲目,为心之终身已定恭贺吧,我们洗、耳、恭、听!”

估计想试探我的反应,铁谦公故意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很重。

他不明就里。

我却微微一笑,躬身施礼:“如此,恭祝谦公、恭祝三公子!三公子与郡主结亲真是金玉良缘,小人就奏一曲‘秋水’,预祝三公子与郡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

我也故意在“金、玉”二字上落重,再看铁心之,已经双目无神了。

由此看来,他与水大姐的婚事,已彻底梦断京都。

奏完乐曲之后我被人带了下去,在后院饮茶歇息。

这里待着很多被招徕贺寿的艺人,有杂耍师,有歌舞姬、有武师、有戏子,当然还有我这个琴师。演过的松下了气四处歪着,准备上场的挤作一团,一时乱糟糟

闹哄哄,想找个僻静的所在也无处可去。

“夜舞”实在太过沉重,我那样的打扮出现在他们当中虽不算突兀,也着实引人注目,竟然有个武师大胆跑到我面前凑近了观察:“你是男人?真的是?”

我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不欲理睬,哪知他却盛怒下跳了脚:“这臭小子他娘的老子是夸你漂亮你倒不识好歹不给老子面子竟然不理老子,他娘的装什么清高你他

妈再好看还不是跟我们一路货色都是打把式卖艺的贱货?妈的——”

说着他竟伸手向我身上抓来,匆忙下我闪身躲了过去,怎奈脚下穿着那双高底靴走路不稳,仍然倒了下去,那武师见我吃亏冲上前将我从地上揪起来要打。

“住手!”

正当我暗自准备发力反击时,扑面而来的拳头急刹而停,武师露出了大怯之态,立刻松开了我,向我身后的人连连行礼作揖:

“沈大人万福,沈大人安康,小人得罪,小人这就滚!”

说完掉头就跑。

我转身一见,这人高挑身材,眉目晴朗明秀,乍一看去,竟与江临风有几分相似,却比他亲和,正笑吟吟地望着我,嗓音醇厚如陈年的女儿红:

“江琴师,湖心亭一别,不,是京都大街上一别,你我再度相见,别来无恙?”

这声音正是屏风后配合我操琴之人的声音,更让我惊讶的是,此人我早就见过,便是我刚来京都时的路遇之人——

沈君吟!

第七十七章

“这儿人多眼杂,我有个安静的地方,不如跟我走吧——”沈君吟揽过我的肩头低声说。

“沈公子,我看不必了,过些时辰我也该离府,您还是自便……”我忙不迭推拒。

“哎,你怕我?这青天白日的,我还能吃了你?你且将心放进肚子里——要知道,在这王府里,恐怕只有我才是好人,只有我才会真心体恤你这样的小琴师——

啊呀,不对,不对,其实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连说了三个“我错了”,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了下来,幽幽地出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怕我?”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只是……”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警惕着面前的这个看似和善,却难猜葫芦里卖什么鬼药的“好人”,江湖险恶,有那么多“好人”的榜样在先,何况这庭院深深的王

府,还有什么好人么?

只是理虽如此,我还是为他最后这句凄婉的言语磨软了心——原来我是这样人,别人吃不得我的软,我却吃得别人软。

“只是什么?”他又顽皮地笑起来,他的笑,很像江临风,“小琴师,知道么,是谁拜托我收起自己的锋芒,甘心藏在屏风后帮你奏琴?”他凑近了低声说,在

我耳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是铁大少爷?”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铁焕之,不过马上,我自己就否定了答案,铁焕之如此恨我,在铁府的后几日他根本理都没理我,不揭穿我已是万幸,又

怎会为我引路?

果然,他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虽然我与他相识,但并无交情,何况他那种浑身铁锈的粗人,怎配与我结友?”

“那,是,是……”江临风!我几欲脱口而出了,是江临风,只有他一只陪着我练琴,一直照顾我,救我于水火的,当然也是他。

“你跟我来我就告诉你,你来,来吧。”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容分说拉起我袖子就出了院子,左拐右拐穿了几条回廊,经了几扇院门,到了一处所在,也辨不清方向,就被拽进了门槛——

那门槛奇高,他灵巧地一跳一跨,就顺利越障,我却很难做出预判,再加上脚下艰难踩着的高底靴已经挨了一路,终于支撑不起沉重的衣装和身体,呼天抢地地

倒了下去——面皮一样被挂在门槛上。

“哇——呀——”

伴随着我的呼叫而来的是小腹传来一阵剧痛,我努力了半天,在诡丽的“夜舞”里狼狈不堪地爬了许久,也没能越过这道千年门槛,而且,十分不幸,跟着就发

现自己的左脚崴伤,想站也站不来了。

于是,认清现实后,我只能无奈地、哀怨地望着一脸惊谑的沈君吟求救:

“沈公子……”

他转身冲天翻了几下眼白,然后若有所悟地拍了下额头,蹲到我面前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小东西,你摔这跤,是不是想本大人抱你进房?哎,你也忒急了些

,你我又岂在一时朝暮?”

“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大惑不解,自己怎么故意摔跤了?怎么心急了?只是想他扶我起来罢了,因为不能动。

见我迷惑,他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指着我的衣服说:“穿这种衣裳,美则美矣,只是太不方便,不如脱了省事,来来来,让大人先帮你脱了这碍事儿的袍子—

—”

“你干什么?”

我一惊,眼见着他手伸了过来,身体本能自卫,拳头照他面门出了过去——或许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出招,或许也是并不将我放在眼,即便拳速不快,不闪不躲,

不中不偏,还是结结实实撞在他的鼻梁上,他惨叫了一声,捂着脸一屁股坐到地上呻吟。

我自知出手草率,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先脱掉沉重的外衣,将靴子扔掉,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你……站住~!”他朝我吼道,“打完人就这么走,难怪人家不要你!”

我一惊,连忙拐着走到他面前问:“你说谁?谁不要我了?”

他撤下手,仰着头得意冲我笑,鼻梁中央印出一块红印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小东西,你不走了?”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我打定了主意向他问话,“既然你肯帮我奏琴,也不介意帮人帮到底……他是谁?让你帮我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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