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先生+番外——无为而字

第一章：寂寞先生

他们叫他寂寞先生。

「江先生，下班啦？」

「嗯。」

对大楼管理员应一声，江东来抖抖大衣上骤雨沾上的几点雨水，有些渗进了大衣内，让他微微皱了下眉，决定明天下班再买一件防水的保暖大衣。

他的住处很潮湿，只要东西一沾上湿会很不容易乾，赶紧洗了晾乾还可以避免这种情形，却偏偏他是很不爱洗衣洗碗的人，外食的话就不用洗碗，真的撑到没衣服穿时才会勉为其难地将整篮待洗衣物拿到大楼对面的洗衣店。

先前的同居人总说他脏，男人嘛，难免啊，同居人是少数任劳任怨为他打扫的人，也是少数爱干净的男人……至少在他认识的男人里头算是少数。

走进电梯内，按了自己住的楼层，将刚才便利商店买的微波食品提袋圈上手臂，江东来把手叉在大衣内，抬头放空等待楼层数一层层往上爬。

便利商店不提供塑胶提袋，是商店内的小妹店员送他的，其实他本来打算要买的，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小妹店员就帮他装袋了。

小妹妹有圆圆的鹅蛋脸，看着他时两颊有美丽的淡粉红，在学校一定很受男孩子欢迎吧。

江东来有不错的皮相，身材也算修长高佻，所以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但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

如果小妹店员能帮他洗衣服就好了，唔……不洗的话，来个谁帮他把衣服拿到楼下送洗吧。

真是个拉遢的男人啊，江东来自嘲地轻扯嘴角，为什么人们总看表面的皮相就能掏心挖肺呢？

叮咚。

电梯开了，他往前看，一楞。

看了所在楼层旁边印了大大的5，又看向自己按下的楼层，竟然只按了这一层而已。

他早就不住这一层了。

『抱歉！我要进去！』

『哪一层。』

『顶楼，谢谢。』

『这种天气你要去晒衣服？』

『这种天气在这个城市不洗衣服放着可是会发霉的！先生你不晓得吗？』

回忆的对白窜入耳里不用三秒，他皱眉，有些大力的按下正确居住的楼层键。

到了正确的楼层，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加快脚步走向自家门口，迅速拿了钥匙转开门锁，进入屋内后，呯地一声大力关上门。

靠在门上，他用力深吸口气。

有点缺氧的感觉，也许是下雨的关系。

缓缓脱下皮鞋，他走进客厅，将微波食品随意搁在客厅桌上，脱下大衣丢到另一边的一人沙发椅后，江东来随兴地倒向眼前的长沙发。

钟上的秒针走了十格，外头的雨却像下了一辈子。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先生应当是非常风流的人。』

『什么歪理？这么定义我我可冤枉了。』

『那么用长相定义呢？你这么帅，一定很多人喜欢。』

『瞧你说得自己都想笑，我这么帅，那你喜欢我了吗？』

将脸埋入檀色抱枕。

他讨厌下雨天，那让他没办法专心一个人生活。

从沙发上坐起身，他打开微波食品吃了一口后，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又吃了一口晚餐，仔细盯着电视看。

也许是雨声太吵了。

江东来皱着眉，将电视音量开到最大，耳边仍听得清楚外头哗啦哗啦的雨声。

『如果我离开了，就请个佣人帮你洗衣打扫吧。』

『这不是你存在的理由，如果你是因为这样要离开，我－』

『不是，我只是说如果我离开了，你肯定又犯懒，不如找个佣人比较实在。』

『那也只是打个比方，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现在请个佣人帮忙打扫。』

『没关系，江先生，家事是我的兴趣。』

那时的他见对方温柔凝望自己，江东来抚上对方的脸，轻轻地笑。

『我们……一起晒衣服吧？』

关上电视，将微波食品的盒子丢进垃圾桶，江东来拿出轻便衣物走向浴室，将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

外头的雨声，有些听不清了。

心里空荡荡的，但他认为那是平静的一种。

洗过澡后，他步出浴室，走向厨房冰箱拿了罐啤酒后，开了阳台的门。

雨停了。

屋檐上的水仍缓慢地向下滴落，对面的屋顶上躺着好几片狼狈掉落的叶片。

空气里仍有水气的味道，耳边的声音静了下来。

他喝了一口啤酒，吐了口气。

他遇见同居人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距离上次爱一个人，也是同等的好多年前。

分开后搬离了对方原本住的楼层，又回到自己原来住的这层楼，在很靠近的地方，却再也碰不到面。

那之后不是没遇过有人示好，然而他只是当作没看见，安稳做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他会一个人租片，去走走逛逛也好，到超市买点东西，但他不爱洗碗，所以顶多只买水果和民生用品。

这样的日子没有不好。

他没有颓废渡日，一个人的生活，他过得很好，很平静也很乐在其中。

只是他讨厌下雨。

那让他的平静破碎，有时候他想，难道平静只是表像吗？还是有些东西一辈子总在里头过。

他今年三十三岁了，花了多少时间去遗忘，就花了多少时间去习惯和享受一个人生活。

那是一种享受吗？还是一种自欺欺人？有时候他扪心自问，仍旧没有答案。

在旁人看来，他这种年纪了，看来总是寂寞，时间久了，他们便戏称他叫寂寞先生。

他看着远方，想着这样的日子、这样生活就是寂寞吗？

他的寂寞带着淡淡温柔，在带着水气的日子浮现得明显，不如柠檬酸也不像糖果甜，就是一直存在着。

所以他讨厌下雨，但因为那记忆里的温柔，他隐约知道不只是讨厌而已。

在平静的日子里一个人生活没有不好，除了偶尔下雨透露出那么点脆弱外，他其实不讨厌旁人所谓的「寂寞」。

他们叫他寂寞先生，因为认为他活在寂寞里。

而现实的他与寂寞共存，平静地过着日子。

捏扁喝完的碑酒罐，他走进屋内。

待会儿拿要洗的衣服……去对面的洗衣店吧。

第二章：寂寞先生的冒险

那是什么——？

江东来手拎着微波食品，看着前方倒在电线杆旁的男人。

这是他下班回公司唯一一条路，因为很近，所以他只要从公司步行即可到达住处。

只是前方路途狭小，而且需要走向电线杆后再右转……

他不想招惹奇怪的事，只要小心一点，从男人旁边绕过就好了。

江东来想着，迈开步伐，经过男人身旁时，见对方脸朝着电线杆的方向，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该不会死了吧。

江东来轻轻走过男人身旁，又走了几步后，不自觉渐渐停下脚步。

空气里弥漫着水气，是下雨前的味道。

胸口瞬间有股被揪紧的错觉。

「唔……」

身后传来男人突如其来的呻吟，江东来转头，皱起了眉，更觉烦躁。

「拜托……」

男人的语气虚弱，江东来紧皱眉头，转身走了过去。

蹲下身，江东来低头俯视男人闭眼皱眉的侧脸，心里想着是不是要报警时——

男人伸手抓住江东来的西装裤，微微睁眼，表情面露痛苦。

「肚子好饿……」

天空忽地响起一声闷雷，飘下了几丝雨。

江东来眉头都快打结，不晓得是因为闷雷或细雨，还是眼前被抓皱的西装裤。

「江先生，下班啦。」大楼管理员例行的招呼语。「欸？那位是……」

「我朋友，他喝醉了。」

江东来脸臭到不行，将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扛在肩上，尽力地快步——也没办法多快地走到电梯前。

「肉……」

肉？

大楼管理员听见那「酒醉男人」的喃喃自语。「江先生！巷子口左转那间腊肉店卖的腊肉很适合当下酒菜喔！」热心地建议。

走进电梯口的脚步微顿，江东来背对管理员。

「谢谢你，我会考虑。」

语气有些隐忍，仍有礼地这么说着。

「别客气！」管理员笑着回，这住九楼的江先生长得人模人样的，就是感觉宅了点，他来这里做半年了，今天是头一次见他带朋友回来玩呢。

他吃掉了他一只烤鸡、两罐啤酒、两个苹果派和两只杜老爷甜筒。

吃完精神都回来了，男子打了个大嗝，笑嘻嘻地对江东来道谢。

「非常感谢你！」

「嗯。」

江东来看着眼前被吃个精光的空杯盘，轻应一声。

男子傻笑着，不好意思地伸手搔搔后脑杓，赖皮地说。

「可是我没有钱。」

江东来看了眼男子穿的T恤和洗到有些泛白的牛仔裤。「你饿了多久？」好奇地问。

「两天吧，还是三天？咦我忘了哈哈哈哈——」自以为好笑地笑个不停，等到笑够了以后，男子歪着头一脸认真地回想。「我还真的忘了，只记得饿到两腿发软就倒在路边。」说罢手捂住脸。「唔哇好丢脸——」左摇右晃地哀嚎。

现在的动作也蛮丢脸的。

江东来看向窗外，雨早已停歇，下过短暂雨后，心中的躁热感消褪了些。

轻轻叹息。

「就当我请你吧。」

男子闻言睁大一双桃花眼。「那怎么可以？我范儒西可是不欠人人情的！」说完身手俐落地收起眼前的杯盘狼藉，包成一袋后站起身张望，将垃圾放到门口旁后，又走进厨房内。

「别看我没钱，说到家事和厨艺啊，我可是不输任何人喔！」范儒西弯身打开冰箱。「咦？怎么都是微波食品，话说回来……」范儒西转头。「恩人，你买的东西怎么都是两样？吃的啊喝的都是一次买两个，有人和你一起住吗？」

江东来一怔楞。「没有……我只是喜欢逛便利商店，常有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他将逛便利商店当成娱乐之一，至于是多久前开始的娱乐他已经不记得了……见对方在冰箱内东翻西找的，江东来皱眉。「你做什么？」整个人都快埋进去了。

「帮你做饭啊！你还没吃吧？唔，唯一不是微波食品的烤鸡进了我的肚子了，恩人，你家没有青菜或蛋吗？」

「我不开伙，所以没那种东西，还有别叫我恩人。」超级别扭。

范儒西探出头，看着手上的冷冻水饺一脸遗憾，如果有蛋的话就能做黄金煎饺了……看向江东来。「不叫恩人……那……」

「江东来。」

范儒西惊讶睁大眼，笑开了跑向前蹲坐在江东来面前。「你叫江东来？我是范儒西耶！一东一西的好巧啊！」手上还拿着冷冻水饺不晓得要干嘛。

哪里巧？大惊小怪的。

江东来皱眉。「我知道。」刚才你就报过名字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好巧不巧的，就是名字而已。

「你可以叫我西西、西西嘻嘻嘻嘻嘻……」

笑什么？有病。

江东来不太能理解为何眼前的男人如此有活力，总是笑嘻嘻的，看向客厅的时钟。「时间不早了，你……」

范儒西闻言止住笑，面露苦恼。「我没有回去的地方……」

那关我什么事。「之前住哪里？」难道住电线杆内？

「到处寄住罗。」范儒西苦笑。「之前的寄住点刚被赶了出来，所以现在没住宿的地方。」

没必要也没兴趣追问对方为何被赶出来，江东来再一次下逐客令。「总之我请你一顿已经很好了，要住哪里你走出这里后自己决定。」看向范儒西手里的东西，江东来大方地又说：「那包冷冻水饺也可以送你。」反正你拿在手上这么久……

「东东，你不要这样嘛，能不能让我借住？我虽然现在没钱但是手很巧很会做家事的！」将冷冻水饺暂搁一旁，范儒西站起身环顾四周观察。「我能帮你包办一切家事喔！包括帮你煮三餐，我也会去找工作，一赚到钱就会很快搬出去的——」

「我不需要，那种事找个佣人也可以。」两人都是男人，江东来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也太缠人了，还有——「谁是东东？」听起来真蠢。

有桃花眼的男人笑着歪头装可爱。

「你也可以叫我西西呀，西西嘻嘻嘻……」

……谁要跟你一样蠢。

江东来头有点疼，正要再开口，范儒西站起身迳自整理起他随兴披在客厅沙发上的衣服。

「佣人没有我贴心的啦，我包准你三餐健康均衡、居家整齐清洁，给你吃好住好的还能给你爱唷。」范儒西持续强迫推销。「对了，我也会唱歌，还可以包办你的娱乐呢。」

江东来抬眼看着忙碌收拾的人，忽然沉默。

自己有多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

他只是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一个人生活，那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今晚和初次见面的人说了这么多话还是头一次，让他感到有些难得的新奇。「我说了我不需要，你——」

「天啊！东东，你到底放了多少衣服没有洗，这种天气衣服放着不洗会发霉的耶！」

江东来一楞。

『这种天气在这个城市不洗衣服放着可是会发霉的！先生你不晓得吗？』

胸口忽地莫名震颤。

「……出去……」

江东来表情不再维持一惯平淡的模样，语气微颤地下逐客令。

「咦？」

范儒西转头，便见江东来站起身将自己推到门口。「等——」

开门，推出门，呯地关上门。

门的另一头没传来敲门声，江东来倚着门大口深呼吸，紧紧皱眉。

走进卧房内拿出轻便服装，江东来走进浴室，将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掩盖心跳的剧烈声响。

那些未曾遗忘的对白，像偶然的骤雨一样，让他心底潮湿，无法前进。

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去忘记，有些过往的痛楚与快乐就像渗入血液里一样成为身体的一部份，那是寂寞，也是生活，就如他人说的他活在寂寞里，未尝不好。

只是仍旧经不起撩拨……

擦着微湿的头发走向冰箱，江东来打开后楞了一下。

买一送一那两罐啤酒都被刚才的赖皮嘻嘻喝光了，江东来叹气，拿出罐装果汁后，缓缓看向门口。

门口进来后是一段长走廊，外头的动静在走廊上便可听得一清二楚，今晚没有下雨，楼层内也没人走动，静悄悄的门外隐约传来不知是谁正轻轻哼唱的曲调。

江东来走得近了一些。

「你的笑容是恩惠，世界难得那么美……」

用很温柔的声音唱着寂寞的歌，江东来听了几句，靠着墙，又喝了口果汁。

他说得没错，他天生有副好嗓子。

今晚发生的事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相当大的突破了，他在电线杆旁捡了个饿昏的人，那人的笑容好像不用钱，一点小事就能开心地笑个不停，好像有病一样；吃了他一只烤鸡两罐啤酒两个苹果派和两只杜老爷甜筒的笑嘻嘻大胃王，还不断自夸自己是家事达人兼歌王，他跟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了很多话，他没有觉得不好，就跟一个人生活一样没有不好。

「人在爱情里越残废，就会越多安慰，无论多虚伪……」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要求借宿，旁人看来怎么样都是很危险的事。

只是他只有一个人，又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呢？

金钱、性命、快乐和爱情，人总是因为重视才会执着，他却只是感觉自己活着而已。

「我可以无所谓，寂寞却一直掉眼泪……」

门内是与寂寞共存的生活，门外却是个冒险。

——既然什么都没有，也不执着，冒险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佣人没有我贴心的啦，我包准你三餐健康均衡、居家整齐清洁，给你吃好住好的还能给你爱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