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儿点点头,“好。”
一行人便前后进了明珠园。明珠园里,一色碎黄石砌成的虎皮园墙,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见方五尺“明珠园”,雕花的石柱,镂象龙离,通犀错地,牌坊之下,挂着四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
两厢更有一副对联:
上联是:雪树鳞封寒水玉。
下联是:月梢颔吐夜明珠。
进了园门,穿过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红儿指着月榭桥后的一带灯棚,兴奋地道,“霞少爷,快看,那上面都贴着灯谜呢!”
我好奇地道,“隔得这么远,你怎么知道的?”
红儿扯着我的衣袖,“我去年来过嘛。霞少爷,你瞧,桥下那满水浮动的莲灯,可都是祈愿灯呢。据说每一盏灯,都载着一个愿望。”
紫儿笑道,“阿弥陀佛,红丫头,这么多愿望,菩萨都忙不过来了。”
紫儿一语既出,画扇、锦屏、花迟迟都笑了,珊枝痴痴地望着水中的莲灯,仿佛在想着什么。
我忙问道,“珊枝,想什么呢?”
“没,没有……”
珊枝像是被吓了一跳,羞红着小脸,含糊其辞吞吞吐吐地道。
风潇潇牵过珊枝的手,瞪着我道,“流霞,你小声点儿,看把别人吓成这样。”
我一怔,这女人竟然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珊枝,刚她怎么对那个可爱的小男孩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流霞?”
风潇潇娇挺的鼻子一哼,吐着舌信子一般道,“你以为你蒙了张破面巾,本姑娘就认不得你了?告诉你,就是你化成灰,本姑娘也能从骨灰坛子里把你认出来。”
我又是一怔,“我跟你有深仇大恨?”
我想了想,又笑道,“还是你见本少爷太帅了,心里偷偷的暗恋着本少爷,所以把本少爷记得这么清楚,哈哈。”
我此话一出口,红儿赶紧地掩上小嘴,紫儿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似乎在暗示我不要说下去了。
风潇潇却怔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走到风潇潇面前,挥手在她眼前晃晃,心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是一时三刻千变万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突然,风潇潇抓着我胸前的衣襟,眼底冒火,舌地生雷,狂啸道,“可恶,流霞,你这只狐狸精,本姑娘怎么可能喜欢你!要不是你,风公子怎么会理都不理我!”
“啊……啊……”
原来她不是暗恋我,是把我当成她的情敌。
我有些迷糊地道,“什么风公子?”
强自定了定心神,又道:“你不要乱诬陷本少爷,诋毁本少爷的清誉。本少爷,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风公子雨公子!”
这下轮到风潇潇惊愕了,她先是愕着一张蛇妖脸,随即神情一变,变得比之前还要凶,简直就像一只母老虎。
“流霞,你这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风公子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说记不得他了!还想去勾搭雨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风公子,雨公子到底是谁啊?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竟然还真有个雨公子!
我求助地看着紫儿,突然想到,难道风潇潇空中的“风公子”,是指东风?
“潇潇,不得对流霞公子无礼。”
花迟迟一语既出,风潇潇竟然很听她的话,愤愤地干瞪了我几眼,便放开了我。
“少爷,你没事吧?”
风潇潇突然放手,我突然失去重心险些跌倒在地,紫儿赶紧地扶住了我,关切地道。
我抛给紫儿一个笑脸,道,“没事了,紫儿你不要担心。”
紫儿替我整理着被风潇潇弄乱的衣襟,红儿却附在我的耳边,悄悄道,“霞少爷,以后少惹风潇潇那条毒蛇,江湖人都叫她‘竹叶青’,毒死人不偿命的。”
风潇潇立即吼道:“臭丫头,你说什么?”
我赶紧把红儿拉在身后,笑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风潇潇便冷哼一声,站到花迟迟身边去了。我的额头,却冒了一层汗。
看来要加紧练功了,将来混江湖,连这么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岂不是窝囊死了。
中天月色洒在月榭桥上,九曲朱栏漂亮极了,月光打在黑色的水面,与水面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在水面笼起绝妙的轻纱。
穿过月榭桥,便是几间卷棚,正中间的顶篷上,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盖,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
再进里面,却是三面阑干,靠墙一个方亭,塘上一盏扁方五彩玻璃灯,灯上贴着许多字条,底下围了一群游园的人。
红儿拉着我挤上亭子台阶,却正好见灯盏上挂着八个灯谜,用墨写在宣纸上,贴在画灯上首。
第一个谜面,却是:
音容相眷恋,羽翮两逶迤。苹萍戏春渚,霜霰绕寒池。
紫儿笑道,“这必是鸳鸯了。”
旁边的礼官听了,连忙点头,递给紫儿一盏绛纱鸳鸯小宫灯。
红儿早就来了兴致,指着其中的一个谜面,念念有词:身穿绿色衫,头戴五花冠。喝的清香酒,唱如李翠莲。
红儿念完,拍手道,“我知道了,这一个是促织。”
白帽长巾的礼官笑道,“小姑娘真聪敏,确实是促织。”
这下,红儿也得了彩头,一盏鸡足琉璃灯。
红儿提着灯,又指着一副字迷道:无脚也无手,身穿鸡皮皱。谁若碰着它,吓得连忙走。
红儿疑惑地道,“霞少爷,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没脚也没手的?”
我正待要说,紫儿却拉了拉我的袖子。
珊枝却红着小脸羞涩地道,“这个谜,是蛇。”
礼官又是一笑,直赞珊枝真聪敏,便拿了一盏蛇灯给珊枝。
珊枝怯怯的接了,红儿只躲在我身后嘻嘻地笑,风潇潇却是唇一咬,眼一瞪,直直地夺过珊枝手上的蛇灯,扔到地上踩得稀烂。
风潇潇恨恨地道,“什么鬼灯谜,臭丫头,你笑什么笑。”
珊枝已经吓得若惊弓之鸟一般躲在锦屏身边,我心中狂叹,这个风潇潇美女蛇,就见不得一只完整的花灯么?
摔一只踩一只,不带她这样糟蹋的。
我待要说什么,却见人群中闪出一人,此刻正弯着身子,捡起地上的残损的灯笼。
37.东风夜放花千树(三)
“姑娘心中不悦,何苦拿一只灯笼出气呢?”
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穿一袭春水绿的鸭绒斗篷,修长的手,极其优雅地提着半盏残灯,对风潇潇道。
他的声音非常的清扬,像是从古琴的琴弦上流出来的琴音,仙音渺渺,让人如闻仙乐。
画扇看到中年男子出现,微微一怔,旋即又恢复了他那淡若春风的笑。
风潇潇一跺脚,怒道,“本姑娘就算要把这明珠园所有的灯给烧了,也轮不到你来管!”
她待要再去砸几盏灯,花迟迟却拦住了她,沉声道,“好好的一个元夕,你是何苦如此,待会儿传到娘娘那里去,你又有得受了。”
风潇潇只得按捺住,对花迟迟道,“你要和他们一起随你,反正,我是不要再看到这群人。”
她说着,又瞪向我吼道,“尤其是你!流霞,今天玉王爷也在这明珠园里,等着瞧,本姑娘看你惹了一屁股的情债,怎么还!”
风潇潇说完,足尖轻点,三两下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界里,原来这美女蛇不但舞跳得好,轻功也是顶尖儿的。
风潇潇的一句话,无疑狠掐了我的七寸,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琼珠楼的醉流霞负了他们心中的英雄镇国将军玉王水容。
上到皇宫贵族,下到市井平民,里到宅院闺阁,外到江湖绿林,无不在谈论这件事情。
因为水容,我已经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
“这位小兄弟,在想什么呢?何必拿一个女子的话当真,如此良辰,这等心境,岂不辜负了如此好花灯。”
中年男子走到我跟前,振振有词道。
我这才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这不看还好,一看一颗心差点没从心口里跳出来。
他的眼睛,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的那双幽深璀璨的瞳子,竟然是浅绿色的。
那颜色,正是绿萼梅花之蕊的浅绿,这双眼睛,我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东风,这个中年男人,一定是东风易容改办的,可是无论他的易容术有多么的高超,他那双眼睛,依旧骗不过我。
我的掌心已浸出丝丝冷汗,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里,身子甚至都已经有些颤抖了。
我看着他,问道,“多谢兄台宽慰,还没有请教兄台高名?”
中年男子轻笑道:“在下黄裳。”
我心中一动,突然记起东风在竹舍的书房中的一幅字: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我几乎要流出泪来,东风,东风,他真的就是东风,我的绿眸美人,他终于来救我了,不是吗?
我多想扑到他怀中,叫他一声“师父”,倾诉这一年来羽觞给我的钻心痛苦。
可是我不能,因为风林无泪就在旁边,连画扇、红儿、紫儿、锦屏、珊枝、花迟迟,统统都不能绝对相信,都有可能是羽觞的人。
“黄……兄……”
好久,我才颤颤巍巍地叫出两个字来。
东风伸出手来,待要搀住我,风林无泪却迅速地闪到我们之间,冷声道:“阁下请自重,这位公子不是寻常人,请不要过于接近。”
画扇却笑道,“风侍卫不必多心,说起这位黄兄,与在下倒是有些交情。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在下正想邀黄兄一同赏灯,不料却先让风侍卫误会了。”
花迟迟也轻轻一笑,“洛阳黄家,为皇室采办天下金器,黄公子倒是南唐馆的常客。”
我怔怔地看着画扇和花迟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替东风掩饰,难道是因为,他们是东风的人?
我对风林无泪扮了个鬼脸,埋怨道,“风大侍卫,无泪大哥,羽觞准许我出来玩,又没说我不准交朋友,何况这位黄兄还是莲花公子和南唐馆状元花主的朋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拜托你不要搅了大家的兴致好不好。”
紫儿却拉了拉我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我少说两句。
我继续道,“大不了不看灯了,回去就是,反正被关在笼子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年都过去了,这种一时半刻的放风,本少爷不稀罕!”
风林无泪细看了东风几眼,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冷睨着我道:“我只奉命保护你,谁的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和谁一起看灯我不管,但他若碰一下你,我就砍断他的手。”
画扇面带歉意地道,“这位公子身份确实特殊,还请黄兄勿怪。”
东风微微颔首,笑道,“没想到这位公子身份如此尊贵,倒是在下唐突了。”
“霞少爷,快看,绛云楼那边的彩灯好漂亮。”
我顺着红儿的手望去,果见远远一栋朱楼之下,各处的树梢,皆挂起来各种各样的彩灯,有飞禽走兽,有奇花异草,错错落落,难以数尽,足足有上千盏。地上也点着数百彩云灯,五色迷离,盘折回绕,美轮美奂。
画扇道:“难得红姑娘爱赏,怎可扫了兴致,我们过去绛云楼下观舞龙灯如何?”
我连忙赞同,“好。”
东风也点头道,“好。”
一行人离了灯棚,转过几道阑干,又穿过几道粉墙,方来到绛云楼下。
仆一到,便闻得一片锣鼓之声,自林间舞出一条金龙,有数十丈长,飞舞若真龙,金灿灿,明晃晃,夭矫在空中,接着,又一条青龙,一条白龙,一条火龙,在烟火中腾挪变化,曲尽其态。
“紫儿姐姐,你看,那几条龙张牙舞爪,好厉害。”
“珊枝,快看,快看,哇,那条龙腾到空中去了。”
“霞少爷,看,青龙钻到白龙肚子下面去了,火龙,啊,那条龙在吐火。”
红儿最是喜欢看热闹的,一会儿拽着这个的袖子,一会儿抓着那个手臂,小脑袋瓜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断变换到最好的观赏位置。
我本来也是一心来看热闹的,但现在我心中却半点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了,明明和东风近在咫尺,因为风林无泪的存在,却似隔了个天涯那么远。
突然间,绛云楼下一片喧哗,锣鼓之声,响彻天地。
片刻之后,鼓声沉寂,人群也静了下来,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站在楼前的高台之上,朗声宣布道:“当今天下承平,值此元夕之夜,举国欢庆,镇国大将军玉王爷奉圣上之命,驾临明珠园绛云楼,与民同庆。”
“圣上万岁,玉王千岁。”
“玉王千岁千千岁。”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水容锦髦雕裘,风姿潇洒地出现在绛云楼三楼临轩的高台上。
大红绛纱堆花八角宫灯映射之下,水容越发显得玉面朱颜,龙章凤姿,那一种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从容风致,却是我所不熟悉的。
他的身边,还站着天水第一才子,刚刚被雍和帝任命为丞相的百狂生。他站在水容身边,说不出的泰然自若。
此时,那内侍又高声宣道,“为了与民同乐,王爷出下一幅灯谜,猜中者,王爷不但有厚礼赏下,并将在绛云楼中盛宴相待。若有兴趣猜谜者,只消将谜底写在手心,到绛云楼前,自有内侍查看。”
突然间,绛云楼的两楹之上,落下两道白色的灯幕,那灯幕之上,以黑色的楷书书着一幅灯谜。
谜面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打一字。
画扇笑道,“难得玉王爷如此雅兴,黄兄,流霞公子,迟迟姑娘,我们也去猜猜如何?”
东风和花迟迟都点头道,“好。”
我却有些犹疑,一来我真不知道谜底到底是哪个字,二来我真的没那个勇气去见水容。
花迟迟似乎看出我的迟疑,冷笑道,“怎么,琼珠楼的头牌相公醉流霞,连猜个灯谜都不敢么?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胭脂巷从此便没有琼珠楼,只有南唐馆了。”
红儿忍不住嚷道,“去就去,怕你们南唐馆不成,霞少爷,给她点颜色看看。”
这小丫头,真够多嘴的,这下我想逃也逃不掉了,正在我左右不是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东风的眼睛,他似乎在暗示我什么。
我一拍红儿的肩膀,朗声道,“去就去,本少爷怕你们南唐馆不成。”
花迟迟冷笑,“怕不怕,待会儿不就见分晓了。”
说着,已经莲步轻移,向绛云楼近前的猜谜处走去。
我赶紧趁隙问紫儿,“好紫儿,有没有答案啊?”
紫儿掩唇轻笑,“少爷,您真的不自己猜?难道你看不出来,玉王爷这对对联,根本就是为少爷而出的,若是少爷猜不出来,那岂不是白白辜负了玉王爷的一片心?”
我一怔,“为我出的?”
紫儿点点头,“少爷好好想想吧。”
自己猜就自己猜,我赶紧往猜谜台而去。
我一边走,心中一边将那句谜面念了不下十遍。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38.东风夜放花千树(四)
“风大哥,等一等,可否借一步说话?”
风林无泪一怔,愕然地看着紫儿,“何事?”
紫儿倩然一笑,“紫儿只是想请求风大哥,不要阻止少爷和玉王爷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