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无泪冷冷地道:“你莫要忘了紫雨家族立下的誓言,世代效忠嵰雪山主人。”
紫儿轻叹道:“玉王爷对少爷一片深情,风大哥想必也是看在眼里的,风大哥何苦要为难他们呢?”
风林无泪漠然道:“感情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听从主人的命令。”
紫儿动容道:“可你知道主人是没有感情的,少爷和主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风林无泪冷睨紫儿一眼,“你怎么知道主人没有感情?”
紫儿轻咬银牙,“主人的心,不是早就跟着雪公子一起死了吗?”
风林无泪转身,待要离去,却又道:“你根本不了解主人,不要妄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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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又念了一遍。手上执着纤细狼毫,却怎么也落不下笔。
突然,我脑袋里灵光一闪。
“俩”,没错,就是个俩字,落花中独自伫立的人,细雨中双飞的燕子,就是个俩字嘛。
我爽快地落笔,走到台阶前,在验校的内侍前伸出手掌。
内侍面带微笑道,“公子答对了,里面请。”
接着,便有一个身穿蓝色卷云纹袍服,身材略显臃肿的年老内侍迎了过来,声线极细地道:“公子,请随老奴进楼吧。”
我忙笑道,“公公先请。”
那鹤发的内侍点点头,便领着我踏过金线缂丝的红毡,往绛云楼内走去。
那老年内侍将我带入楼内的一间厢房外,便道:“老奴只送公子到这里,公子自己进去吧,里面有公子要见的人。”
他说完,便转身去了。
我打量着蝙蝠纹雕花的红木门上垂下的带紫红流苏的锦帘,心中一阵忐忑。
水容,就在这帘子后面,而我却没有勇气掀开这道帘子,仿佛它就是一堵墙,横亘在我们之间,近在咫尺,却相距天涯。
房间内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进来吧。”
我一怔,竟然不是水容的声音。
我掀开门帘,一道蓝田玉雕庄周梦蝶的屏风之下,立着的人,竟然是黄裳,不,是东风!
“霞儿。”
他的一声轻唤,极熟悉而又极陌生,就好像一颗流星滑落在你怀中,就好像一个梦变成了现实。
“师……父……”
我几乎是哭着扎入他的怀中,淡淡的绿萼梅花清香从他衣袂间传来,这熟悉的味道,让我心神安定。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甚至恨他,怨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见我,让我足足等了一年那么久。
可是此刻,竟然千言万语,统统化作无语凝噎。
“霞儿,让你受苦了。”
东风抱着我,轻轻地合眼,他浅绿的眸子,透着千万重意绪。
“霞儿,师父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师父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我们的时间不多,现在跟师父走吧。”
我恍若置身梦中,我,终于可以跟东风离开,逃离羽觞了吗?
脚踝处的九曲梅花铃,熨帖着肌肤,微凉微凉,这场酒醒帘幕低垂,睡余尚自心悸的梦,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从此,醉流霞不再是羽觞金笼中的画眉鸟;从此,流霞获得自由,流霞重获新生。
只有当你被拘禁过,你才知道,自由对人的意义。
“师父,我们就这么走了,水容会不会有危险?”
东风没有回答我。
因为他直接点了我的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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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疏烟淡月,空水澄鲜。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间竹舍之中。几缕月华自绿纱窗外透进来,窗外的竹影,临风摇曳,分外婆娑。
简单干净的室内,没有蜡烛,东风向来有些洁癖,受不了烟火之气,只在紫竹的墙篱上,挂了几颗鹅卵石一般的珠子,闪着莹莹白光,将一个房间,笼得一片明月似的。
“霞儿,你醒了。”
耳房的青布帘拉开,东风自房中走了出来,此刻,他已接下那张人皮面具,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林之月。
他走过来,将我拥入怀中,慈父一般安慰着受惊的小孩。
青绫被中的脚轻轻一动,牵动脚踝处的九曲梅花铃,内嵌的八十一颗金铃沙叮叮作响。
东风轻叹道,“霞儿,前些日子你的灵魂受到震荡,为师日夜兼程赶到洛阳,若不是玉王从中帮助,为师断然也不能这么轻易的将你带走。”
我早已想到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东风和水容共同策划的,便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在元宵夜去明珠园?”
东风抚摸着我的青丝,道,“这一切,都是笛和玉王的谋士百狂生安排的。”
我讶异道,“笛是画扇?”
东风点头道:“不错,他就是为师的侍从,绿笛。”
塞外流花世家的少主画扇,竟然是东风的侍从,那么嵰雪山的实力,到底有多强?
我又疑惑道,“可是你们怎么能瞒过风林无泪?”
东风道,“在蒲公公把你领进来的时候,早就安排下一个和你身形相似的人,在楼上陪玉王饮宴。”
我才想到反正我也带了一张面纱,何况风林无泪绝然不会闯入绛云楼内。
“可是,难道掉包的时候,他没发现吗?”
我几乎敢肯定,风林无泪一直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的。
东风轻叹,“原本是要笛去拖住风云刀片刻,没想到,你那紫衣侍女,竟然将他拖住了片刻,只那一点时间,换人已经足够了。”
我一怔,“紫儿?难道紫儿也是师父的人?”
东风摇摇头,“不是。她是以你侍女的身份,去请求风云刀,不要阻止你和玉王见面。这丫头,待你倒是一片真心。”
我鼻子一酸,原来紫儿,这么为我忧心,果然是我玲珑剔透,德才兼备的好紫儿。
我又想到水容,身体微微颤抖,喃喃道,“师父,我从水容那里消失的,羽觞一定会找水容的麻烦,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置水容的生死于不顾。”
东风将我抱得更紧,浅绿的眸,若一池春波碧水,泛着点点柔光,他轻声道,“霞儿,为师已经失去过你一次,再也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了。”
流霞,确实是死过一次的,在我的灵魂穿越到这个身体之前,东风的爱徒流霞,确实已经死了。
我的心,砰然一动,震惊道,“你……,你知道我不是流霞……”。
室内一片静寂,明珠的莹莹光华落在青绫被上,在斑斓的夜气里,像是笼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良久,东风轻叹一声,才道:“霞儿,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吗?”
东风的意思,难道是指那个梦?
我一怔,“什么记忆?”
东风道:“樾萝王室的祖传招魂术,虽然一生只能使用一次,但是却可以从另一个时空中,招回死去的人转世的生魂,却也有一个缺陷,便是那回归的魂魄,会暂时失去前生的记忆。”
我的头脑里,有若几十只彩灯在晃,难怪我从小就会做那个梦,难怪浅绿眸子,墨绿六铢衣的东风会在我梦中出现。
原来我是流霞的转世,原来,东风就是我的招魂者,原来我和流霞,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的灵魂。
不过,一个是前世,一个是今生。
而如今,前世今生重叠在一起。
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与水容青梅竹马,情同手足,他待我一片痴心,为我愿意放弃皇位的继承,而今,又为了救出我,不惜将自己的性命至于危险之境。
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残忍伤害了他的心。流霞啊流霞,你真不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却这么软弱,需要靠牺牲那些珍惜你的人来保全你自己。
我伏在东风肩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而今我很伤心很伤心,于是我哭得比女人还凄惨。
“霞儿,乖,待在师父身边,师父会教你绝世的武功,会好好的保护好你,再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东风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哄着一个撒娇哭泣的小婴孩。
我哭了老半天,哭得嗓子都已经有些发哑,积蓄的眼泪都已经流干。
东风为我倒了一杯温水,一边喂我喝水,一边用一张葱绿的丝帕,上面绣着一朵白色花瓣的绿萼梅花,为我擦拭着脸上残存的泪渍。
我咽下几口温水,喉咙便不再干涩,虽然仍旧有些微微地发疼。
东风将紫竹杯放在青藤桌上,拉过青绫花的被褥,盖在我身上,浅绿的眸中,闪着近似宠溺的苛责,“霞儿都二世投胎了,还是这么任性。再睡会儿吧,已经是三更天了。”
我心中暗自腹诽,碎碎念着:什么两世投胎,前一世,流霞在十五岁就夭折了好不好,而转世的我,也只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十八年就穿越了。
我真应该告诉他,在那个世界,十八岁才算成年,才到可以谈恋爱的年龄而已。哪像这里的人,十二三岁就开是传情达意,娶妻生子了。
东风抚了抚我的头顶,柔声道,“睡吧。”
我只能乖乖地钻进被窝里,头枕在青缎菊花枕上,一阵微凉传进脖子。
东风站起身来,似乎也打算去休息了。
我却抓住了他的手。
颤微微地道,“师父,我怕冷。”
东风浅绿的眸中盛满笑意,“霞儿要为师留下了陪你?”
我羞得不敢说话,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只得拉了被子,将整个头缩进被中。
室内很静,我头脑嗡嗡作响,觉得羞愧极了,为什么每次见东风,我都这么丢脸?真是要命。
我听到衣袍落地的声音,下一刻,东风已经拉开青绫被,我的身子,便落入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里。
第一卷·沉醉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