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儿的一张脸,早就红到了脖子根,她只得背转了身子,手心攥着衣角,一种欲言又不能言的情态。
绮绣肘了肘我的肩,挨了过来,“流霞,你怎么说,璎珞姑娘好歹是你的侍女。”
我讪讪地笑笑,“同意,一万个同意。”
紫儿的头垂得更低了,红儿却是兴奋极了,拍着手在石桌侧跳来跳去,那瑰红衣角的铃铛,叮叮响着,像一支愉快的歌。
她雀跃道,“太好了,紫儿姐姐总算和莲花公子在一起了。”
不过说完,她旋即又垮下一张小脸来。
我见她不高兴,便问道,“红儿怎么了?”
绮绣笑道:“她是在着急自己嫁不出去吧。”
红儿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往绮绣一瞪,有些委屈地道,“才不是呢!我才不要嫁,我要一辈子待在少爷身边。”
她说着,已经挽着我的手臂。
我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傻丫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哪有不嫁人的理?”
红儿却是嘟了一张嘴,碎碎念道,“那少爷和风公子,怎么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呃……
我微微一叹道,“我和师父,那迟早也是要成亲的嘛。”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绮绣和画扇同时一怔,异口同声地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摇了摇手,讪笑道,“不急,不急,师父答应我,让我出去江湖上历练一年。”
绮绣的脸上,难得出现惊讶的表情,他好奇地打量着我,半晌才道:“风公子他,他真的要让你去江湖上混?”
红儿扯了扯绮绣的袖子,“喂,什么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家少爷在哪里那可都是风云人物呢!”
我只得干笑两声,“我只是随便去走走,走走。”
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的目标是离魂的玄镜,估计我也别想走出东风昨夜楼的大门了,甚至,连这个后花园也走不出。
红儿似乎显得特别兴奋,“少爷要去江湖上游历,那红儿岂不是也可以跟着去了。”
绮绣拍了拍她的头,不屑道,“臭丫头,你以为江湖是那么好玩的,去走一遭跟赴个宴会一样简单,一样好玩么,一不小心,那可是性命都要丢掉的。”
红儿小脸上愤愤地,却不知道如何反驳绮绣,只得抬眼哀求着紫儿。
紫儿温柔一笑道:“就是这赴宴,不也有鸿门宴么?江湖虽是是非之地,却也是个磨练人的好地方。”
73.黄鹤楼中吹玉笛(三)
红儿挨着紫儿的肩,瞪着绮绣道:“紫儿姐姐说得对,霞少爷必定能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我心中却思想着如何找到无间狱,银焰山是个极隐秘的地方,江湖中人也只知道它在漠北草原里,至于具体位置,几乎无人知晓。
然而却是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画扇,塞外流花河的流花世家控制着天下的驿站,消息最是灵通,画扇本是流花世家的少主,自然有可能知道银焰山的所在。
至于另一个人,便是绝尘,漠北草原本就是红尘堡的地盘,银焰山既然在漠北草原上,绝尘说什么也该有所知悉,离魂爱用毒,绝尘也爱用毒,绝尘用的毒,许多更是出自离魂之手。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红尘堡与无间狱之间,一定有联系。
要想知道银焰山的所在,只有问绝尘,若问画扇,那么东风下一刻便会知晓,那样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去取玄镜的。
“流霞,在想什么呢?”
我抚摸着绿琉璃的酒盏沉思着,绮绣冷不丁的一声,我一惊,带动酒盏,盏中的菊花酒泼了一些出来。
“没什么,对了,红儿,你可知道你哥他可在红尘堡?”
红儿正在把玩一枝紫菊,她脆生生地回道:“前阵子烟岚来信,说我哥去紫儿姐姐家找无情大哥去了。”
绮绣道:“红尘无恋那家伙怎么会去雨花阁?”
紫儿掩唇轻笑,我便问,“紫儿,你笑什么?”
紫儿道:“无恋大哥会去雨花阁,自然是因为无心大哥去了那里。”
哇佳佳,原来绝尘是追他那冰块脸媳妇追到紫雨无情家去的。
“霞少爷,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干笑两声,道:“既然大家都在雨花阁,那我们也去雨花阁吧。”
红儿拍手道:“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和紫儿姐姐、莲花公子同路了。”
我拍了拍绮绣的肩道:“我师父,就要拜托你照顾了。”
绮绣拔开了我的手,眨了一双桃花眼,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问道:“为什么?”
绮绣道:“这是风公子的命令。”
“可是师父他……”
“霞儿,这确实是为师的意思。”
一阵环佩叮当,小蓝推着东风,已经出现在亭外的一株银杏树下,东风坐着的,正是我这几日和绮绣一起为他做的轮椅。
我不得不承认,绮绣有一双灵巧的手,这双手,不仅可以做出完美的人皮面具,也做出了十分雅致精巧的青色轮椅。
东风的身后,还跟着风潇潇与芳树晴。
她二人吵吵闹闹的几日,如今看起来,却分外安静,那安静中,似乎还带了几分娴静。
她们想要待在东风身边,却是不得不将性子收敛起几分。
“可是师父,你身边也需要人照顾。”
东风的三个侍卫,花迟迟已死,画扇要上紫雨家提亲,如今我若再带走绮绣,东风身边,便没有人了。
东风柔柔一笑,轻软地道:“霞儿无需担心,有潇潇和晴儿在这里,何况还有桑梓将军和樾萝的高手在。”
东风说着,青篱外又转出一位扎着蓝缎马靠的武者,背阔腰圆,横眉星目,双颊布满髭须的,正是在零陵郡落霞山中那时常送东西上山来的猎户。
原来他的身份,竟然是一位将军。
让他送了那么久的食物和日用品,我心中多少有些歉疚,便抱拳道:“原来是桑梓将军,师父,就拜托将军多多照顾了。”
桑梓抱拳道,“流霞公子不必客气,保护殿下,本来就是卑职的责任。”
他声若洪钟,气息流畅,内力明显不弱,有他照顾东风,却是免去了不少后顾之忧。
☆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
深沉的夜,月淡星稀,江城上,角声呜咽,坐在阁楼的顶上,远远地可以望见城头的粉牒。
黄鹤楼上,笛韵悠悠,尽洒月色江天,雾气轻浅,笼得江月一层轻纱似的。
东风吹的曲,是一支《落梅花》。
那笛声里,有如雪的寂寞,有如雪的哀伤,有一枝梅花在清如玉壶的白雪中绽放散发的幽幽梅香。
花帘轻卷,帘外漏声迢递。
曲声渐歇,渐歇,渐渐歇。
我本在黄鹤楼下的一株墨菊下听东风吹笛,如今他吹完了,我便飘身上了楼。
“师父。”
“霞儿,你来了。”
“恩。”
我理着东风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那美丽的容颜在月色下透着那样掩藏不住的哀伤。
“师父在想念什么人吗?”
东风拉着我的手,微微一叹道:“霞儿还恨觞师弟吗?”
我被他问得心底一颤,我恨羽觞吗?我是恨的。我一剑杀死了他,我还恨他吗?恨吗?
东风见我怔怔地,轻轻地叹息着,在寂静如水的夜里。
“我们师兄弟三人,如今雪师兄和觞师弟都去陪师父他老人家了,嵰雪山随着觞师弟的离去,也不再是江湖第一圣地了。”
他抚摸着我的手,又道:“风华日月功是只传嵰雪山主的,但觞师弟在决战前,却将它交给了为师。”
东风说着,自墨绿的衣袖中取出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册,蝴蝶装的线型,古雅极了。
书封上,是墨色淋漓,刚劲酣畅的字迹,上面写着:风华日月功。
东风将它交到我手上,轻叹道:“霞儿,雪师兄和觞师弟都没有弟子,你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你也是嵰雪山唯一的传人。风华日月功是你师祖一生的心血,你要将这门武功传下去。”
秋夜,很凉,月色皎洁,仿佛就要渗进我的骨头里。
我的手怔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将风华日月功的秘籍接下来。这是羽觞的东西。
东风不恨羽觞,他甚至怀念着他,就像他也怀念着艳雪,怀念着古木无花。
羽觞死了,可我对他依旧有滔天的恨意。
又恨,又痛。
无边的痛苦,仿佛寂寞深秋里漫天洒下的潇潇木叶,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我的心。
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倒退在阑干边上,身后是江楼的边沿,再往后,便是滚滚长江,浪浪天风。
东风微微阖眼,幽幽叹道:“霞儿不愿意接受风华日月功的秘籍,为师不勉强你。但你此番前去,为师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人。”
我怔怔道:“师父要徒儿找谁?”
东风道:“神匠竹空心。只有找到他,才能解你所中的情毒。”
羽觞到死,也没有将解开九曲梅花铃的方法说出来。他就是死,也想拘囚我一辈子。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雪柳纱的帷幔抚过我的脸颊,我的心底,一阵惶惶不安。
今夜,我与东风,注定无眠。
☆
翌日黄昏,黄鹤楼下,鹦鹉洲头。
晚霞染成的绯色的天空中,几只大雁震翅飞向西天的晚霞里。数只鸥鹭自芦蒿丛中飞起,在衰草漫漫的江滩边闲闲地游荡着。
江边的秋草,已经抹上层层秋霜的淡黄,兰汀鹤渚,皆染秋色。
那一丛丛的芦苇里,芦花却开得正好,白色的芦花,一汪一汪,成片成片,没有幽兰的清香,没有粉荷的清艳,却为鹦鹉洲的渡头,平添出无限秋情。
此情此景,令人想到一句诗。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啪”的一声,一枝芦花应声而断,一双纤细粉嫩的手,已经折断了一枝芦花。
红儿笑拈花枝,问紫儿道:“紫儿姐姐,这是什么?”
她拈着花枝的样子,虽然稚嫩,那瑰红衣袖中的花枝,竟与梨花山上风露亭中绝尘将一枝雪白的梨花笼在绛袖中的情景有几分相似。
我心中微微一叹,兄妹毕竟是兄妹。
紫儿笑道:“红丫头自小在北方长大,当然不知道这生长在南方水岸边的芦苇花。”
红儿嘟着嘴道:“这白汪汪的一片,这样美,为何不把它种到北方的水岸边?”
紫儿戳了戳她的额头,叹道:“红丫头可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大抵一物有一物的情性,服一方的水土,强之反为不美了。”
红儿摸了摸额头,娇痴笑道:“紫儿姐姐,我知道了,这就叫强扭的瓜不甜。”
紫儿噗嗤一笑道:“这倒是有几分悟了。”
经红儿这一闹,离别的情绪似乎被冲淡了几分。画船已经停在了渡口,我握着东风的手,久久地不愿放开。
“徒儿走了,师父要好好调养身体。”
东风笑笑,轻声道:“霞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的脸微微发烫,“徒儿……徒儿还是不放心师父。”
东风柔软的掌心,抚着我的脸颊,浅绿的眸泛着柔光,“快走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师父……”
我扎进东风的怀中,想到要和他分别很长一段时间,我心中便伤痛不已。
74.初涉江湖风波起(一)
船缓缓地驶入江心,瑰丽的夕阳之下,东风墨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芦花荡里。
夜幕渐渐降临,江上升起浓浓的雾,阑干外,穿着绿油绸短衫,红油绸裤,打着赤膊,腰系红绸带,红巾扎额的水手,正一声声有节奏地划动着船桨。
桂木桨打在浩渺的江水上,传来一阵一阵地水波撞击之声。
“少爷,外面风大,进去吃点东西吧。”
紫儿温柔的声音传来,我正靠在阑干上,对着浓浓的江雾发怔。
我掉转过头,笑道:“好。”
这只船一共有两层,第一层非常宽阔,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金线绣花地毯,两扇雕花窗微微地敞开,透进几缕江风。
船内不热,甚至有点清凉。中央的紫檀木雕花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几碟小菜,几样点心,几种小酒。
金漆盘中泛着几碗杏酪,暖金盘内点着酥山。
只要紫儿在,菜色酒色点心色,必定是活色生香。
绮绣一身粉红色的长衫,正在舀一碗杏酪吃,嫩黄酥软的杏酪,他似乎吃得极为享受,那双跌宕多姿的桃花眼已经微微地眯起。
“霞少爷,快来尝尝紫儿姐姐新蒸的杏酪,还有新点的酥山。”
红儿将我拉到桌边,挨着画扇坐下了。
她连忙端过一碗杏酪放在我面前,又从金盘中舀了一勺子酥山,那酥山上贴着各色的花胜,正是一幅山花烂漫之景。
红儿舀到我碗中的雪酥上,点缀的正是一朵蔷薇花胜。
我捻起那朵淡紫的蔷薇花,看了看紫儿的衣衫,笑道:“这真是美人如花了。”
紫儿的脸微微一红,道:“少爷别打趣紫儿了。”
绮绣也捻起一朵蔷薇花胜,懒洋洋地道:“看着这花,倒是令我想到了一个人。”
画扇吃了一口杏酪,蹙眉道:“你是说‘午夜蔷薇’?”
绮绣点了点头道:“就是他。”
我疑惑道:“这‘午夜蔷薇’是什么人?”
绮绣的桃花眼眨了眨,眼神暧昧地看着我,道:“采阳大盗。”
我的心中无来由的咯噔了一下。
采阳大盗,什么东西,专门挑男人下手的那种么?
绮绣果然继续道:“午夜蔷薇,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采阳大盗,据说他总是在午夜子时的时候出没,被他看中的男人,从来没有幸免于难的。”
我不禁问道:“那那些男人被他占了便宜之后,不会找他报复么?”
绮绣摇了摇头。
我疑惑地看着画扇。
画扇缓缓道:“因为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真面目。”
我看着绮绣,惊疑地道:“难道他常年带着一张面具?”
绮绣却道:“不。”
我更加疑惑了,画扇却道,“因为他每做一次案,就会换一张人皮面具。”
红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绮绣瞧。她瞧得绮绣的头皮,都有点发麻。
绮绣道:“臭丫头,你盯着本公子看什么看,本公子知道本公子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也不用这样吧?”
红儿却张圆了嘴道:“做一次案换一张人皮面具,紫箫,你不会就是那个‘午夜蔷薇’吧?”
她一句话,说得我们三人都笑了,除了绮绣。
红儿掰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第一,你是做人皮面具的高手;第二,你代号是紫箫,你也可能喜欢紫色蔷薇花;第三,你还是个相公,你喜欢男人。”
她说一条,掰出一根指头,小脑袋点头如蒜倒,好像觉得自己说的非常有理,十分在理,简直就是事实。
绮绣剜了她数眼,叹道:“你唯一算漏掉的是,本公子这两年,一步也没离开过洛阳的琼珠楼,可是午夜蔷薇却在江南姑苏,蜀中锦城,酆都鬼城,零陵桂州城,甚至塞北流花城,都做了案,分明强暴了姑苏苏府的公子苏少卿,蜀中唐门的少主唐羽翎,三湘公子顾青衣,塞上小飞龙云慕寒,甚至连酆都鬼城的鬼玉公子薛碧青也遭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