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犹枫毫不理会九毒的逃避,他径自伸指捏住九毒的下颚,轻柔地扳转过来,幽幽问道:“你为何不敢看我?”
九毒神情苦涩,一咬牙,闭上眼睛再次扭过头去。沈犹枫不依不挠,伸出双掌捧过九毒的脸颊用力定住,深如秋潭的目光直视着他,问道:“不敢看我,是因为还有情么?”
九毒双眸紧阖,不言不答,却是心痛如割,万般纠结。沈犹枫凝视着他,神色蓦然变得异常复杂,低声叹道:“九儿,当初我离开的时候,曾问过你三句话……”
“我答过你了……”九毒唇瓣微颤,沙哑着声音忽然开了口。沈犹枫顿了顿,冷俊的眉宇间浮过一丝凄然,涩声道:“我已记不清你的回答,亦不会再向你要答案,你说的是真话也好,是骗人的假话也罢,都已不再重要,我沈犹枫看透的事,认定的人,任何宿命都无法动摇和改变,九儿,今时今日,我只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你对我,究竟爱还是不爱……”
第一百二十七章:勘破
九毒神情大震,唇瓣颤抖,刹那间,他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沈犹枫,身上裹着的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绝情伪装似乎就要轰然崩塌,你对我,究竟爱还是不爱,一句话,生生扎在心上,竟仿佛刺了千年,那一刻,九毒终究情难自禁,纵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下意识地伸出手掌,痴痴然地向沈犹枫的脸颊抚去,近了,一点点地近了,就在即将触到的一瞬间,他却倏然顿住,一幕苍白的画面掠过脑海,苦酒入喉,众人跪拜,然后,他瞥见了拇指上晶莹剔透的忘情斑指,那是色泽沉郁的祖母绿与玛瑙红,可看在他眼中却是心如死灰般的刺眼——
“九毒,戴上忘情斑指,你便是天门第九代掌门人,百余门徒皆由你统领,百年基业亦由你传承,从今日起,你要忘掉情爱痴念,善纳弟子,潜心向毒,你可做得到?”
一声声训诫依然在心灵深处徘徊,幽远沉重,无形无骸,却足已令他残喘深陷,万劫不复。
九毒动了动唇,喉咙却似哑了一般,开不了口,他开不了口。
“为何不答……”沈犹枫目光骤黯,猛地握住九毒近在咫尺的手腕,凌厉喝道:“告诉我,究竟爱还是不爱!”
“我……”九毒的声音如同游丝一般涩然滑出,凄凉得紧:“天门掌门……无情无爱……”话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好个天门掌门!”沈犹枫咬牙一笑,神色愈发令人捉摸不透,冷冷道:“你在我眼里只是九毒,我只想知道,九毒对沈犹枫,究竟爱还是不爱……”言语间,他剑眉骤凛,手掌一用力便将九毒的手腕紧紧箍住,未待九毒反抗,他已将那斑指生生取下,冷傲地举于自己掌中,厉声笑道:“没了斑指,你仅仅只是九毒……说啊!你若说不爱,这斑指我立刻还你,你回去继续做你的掌门,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羁绊!”九毒瑟瑟颤抖,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出,竟是烫入心扉。沈犹枫红着眼眶,语气愈加凄厉:“倘若你说爱,我便不会再放你回去,既然做那掌门要变得无情无义,那我便替你做个了结,立刻毁了这斑指!让你再也做不成掌门,让你从此以后与那天门再无羁绊!”
“不……不要……”九毒面色惨白,全身麻木地软在沈犹枫身下,眼看着沈犹枫掌中内力凝聚,只要合掌一握,那斑指便会碎成粉末。操控权在沈犹枫手里,决定权却在九毒自个儿手上,此刻的他仿若万箭穿心,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泫然叹道:“为何要这般逼我……沈犹枫……你为何要这般逼我啊……”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说出口,我便再也不会逼你……”沈犹枫眼里蕴满泪,却始终决然于心,走到这一步,沈犹枫早已知道答案,但他却依然步步相逼,终究只为亲手解开九毒心中的结,沈犹枫明白,若要解开那心结,惟有真实坦然地面对自己,若不敢面对自己,又如何面对彼此?是天意也好,是人为也罢,这个情关,他二人终究得过,他们不能再继续错下去,只因他们是彼此的系铃人,亦是彼此的解铃人。
“你说罢!究竟是爱还是不爱?!”沈犹枫含泪笑着,语气已是无法撼动的决绝,“我……我……”九毒嗫嚅无声,泪流满面,霎时间,只见沈犹枫厉目骤黯,手掌狠狠地一握,眼看便要将那斑指揉进掌中——
“我爱……我爱!”九毒嘶哑着声音冲口而出,登时泪如泉涌,百感交集,长久以来刺入他心底的挣扎、彷徨、矛盾、凄楚、无奈还有无穷无尽的思念皆在这一刻汇聚成海,万种情绪千丝万缕般撩拨着他,惊涛骇浪般拍打着他,狂风暴雨般折磨着他,却又梦魂难禁地呼唤着他,他在迷失中痛苦,在痛苦中清醒,又在清醒中迷失……可是,他爱沈犹枫,他爱啊,那是无法逾越的一堵墙,无法趟过的一条河,无法剥去的一道痂,无法熄灭的一点光,他爱,比任何人都爱,毁掉斑指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他再也无法欺骗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舍不得,他放不下,他忘不了,他深爱。
呵……沈犹枫抬起头释然长叹,仿佛顷刻间卸下了心上的万斤重担,我爱,多么渺小却沉重的两个字,就在九毒说出口的瞬间,竟将沈犹枫饮在心中的嗔,怨,恸,哀,恨种种鸠毒全数化为虚无,我爱,它意味着这爱的份量超越了天门基业,超越了宿命惨变,超越了人情冷暖,超越了世俗藩篱,超越了他们原本以为解不开的结,握不住的心,回不了的头,由不得的命……
沈犹枫泫然大笑,毒药和解药,竟然来自同一个人,多么痛快!
人若做具行尸走肉,何其简单!若一心求死,又是何其容易!可是要活着,竟是比死更难,要活着去爱,更是难上加难……沈犹枫颤抖着拉过九毒的手,将掌中完好无损的忘情斑指缓缓地戴回到九毒的手上,够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结果,如此,已足够,我爱,是坦然面对,坦然接受,它宣告着,无论遭遇什么,无论未来怎样,皆要用力爬出深陷的泥潭,再用力活着,用力去爱,没有原由,无须解释,只是因为我爱。
“呆子……都过去了……”沈犹枫狠狠地抱住身下早已泣不成声的九毒,霎时间,他炽烈的唇如同滚烫的烟花一般笼上九毒绵软颤抖的唇瓣,不必再掩饰,放下那残念,只须燃着失而复得的烈火,肆意地拥吻,舔吮,痴缠,无休无止,无畏无惧,此时此刻,这个狂霸风坛的旗座,笑傲江湖的侠客,纵横疆场的战神,从未痛哭过的血性男儿,他眼中滚烫的泪水,已是倾泻而下。
烟香一缕,寒尽醒迟,九毒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天色通明,他微微一动,只觉浑身上下温热绵软,衣衫皮肤皆被汗水湿透,原来沈犹枫并未入睡,一直紧紧地抱着他,用体温为他驱除身上的寒冻。
“终于退烧了……”沈犹枫用唇试了试九毒的额头,适才完全安了心,柔声道:“饿了罢?我去吩咐些吃的来……”说着坐起身,正欲下床,却被九毒一把拉住,沈犹枫一怔,转眼温和地凝视着他。
九毒一言不发,神色却异常安宁,他用力拉着沈犹枫的手臂,痴痴地望着,竟是万般不舍,长久以来,他心底压抑的真实本性,饱尝的愁苦滋味,缠绕不清却又剪不断的迷茫情愫,皆在此时散成一股拨云见晴的透彻,轻落落,坦荡荡,仿佛初生的婴孩一般,含着难以言喻的简单和畅快,竟感觉不到半分世事的纷扰沉重。
沈犹枫温颜一笑,哄道:“好生歇着,我去交代一二便回来……”他俯下身子,轻捏着九毒的下颚,吻了吻他的鼻尖,问道:“想吃点什么,鸡汤好不好?昔日我在天门疗伤之时,你就日日给我喂鸡汤,从今儿个起,咱们倒过来,由我来喂你……”
九毒酸了鼻翼,小脸上刹那绽开一道如皓月婵娟般的笑意,乖乖儿地点了点头。沈犹枫不觉定在床头,见九毒脸上刹那间重返盈盈的神采,他心中大动,竟也看得痴了。
九毒笑而不语,伸手抚上沈犹枫的面颊,专注地凝视着这个终于同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那笑容溶溶泄泄,竟皆是释怀。屋子里又寂静下来,二人就这般凝望着彼此,一个目光清亮,似大梦初醒,一个眼神迷离,再次坠入梦中,他们无须言语,径自微笑,因为所有的心意都已在这无声的对视中诉说怠尽。
良久之后,九毒终于轻轻地开口:“我要将枫哥哥的模样牢牢地记着……”他缓缓地举起手上的忘情斑指,语气竟是决然:“日后,九儿回灵予山做掌门也好,被掳进皇宫做阶下囚也罢,远走鬼域也好,亡命天涯也罢,无论是生还是死,九儿这辈子绝不会将你忘记……”
沈犹枫心潮澎湃,一掌按下九毒的手,转眼便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深深地长吻,末了,方才宠溺地笑道:“呆子,我只告诉你,这些假设到了我沈犹枫跟前统统不成立,日后你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天天陪在我的身边,天天看着我的模样,天天受我折腾,我要你想忘也忘不了!”
九毒微肿的眼眶一红,咬牙道:“那九儿就不辞而别,独自离开簏州,看你如何寻我!”
“是么?”沈犹枫霸道地捧着他的脸,坏笑道:“你确定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逃不出……”九毒乖巧地一翘嘴,竟回答得极其干脆,他乌亮的眸子里溢满光彩,灵灵闪闪,尽是生动,笑道:“混蛋,我饿了,等着你喂我鸡汤呐!”
沈犹枫宠溺地一笑,动情地吻了吻他,遂起身掀开床帘,心中竟刹那恍了神——
九毒这神色这语气这态度多么令人熟悉,仿佛沈犹枫初次见到他时一般,古灵精怪,烂漫可爱,眉目间不带一丝痛楚,不含一分迷惘,不留一点凄凉,可再一细瞧,他如今的笑容里却多了淡淡地隐忍,幽幽的沧桑,他终于寻回了纯粹的本性,但这纯粹的本性中却深藏着从前所没有的复杂情愫,这情愫令他领悟世事,一夜成人,令他的一颦一笑,慧黠而不失沉静,令他的举手投足,率真却暗含成熟,令他的外表脾性一如当初,可骨子里却已涅盘重生。
或许,没有一个人会在历经如此多的动荡和变故之后,还能一如当初那般玩劣青涩,正如沈犹枫,纵然剥下那冷漠无情的外壳,和从前一样笑怒随意,潇洒如故,但他也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他……悲欢离合,身世血仇,九毒和沈犹枫皆在这旋涡里挣扎得筋疲力尽,也在这条道路上行走得无比艰难,可是他们知道,这条路还未到尽头,他们惟有咬着牙关,相互搀扶着渡上岸继续走下去,只是,骄傲如初,倔强依旧,心境却不复往昔。
枫哥哥……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沈犹枫到如今才透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只是他已不再将这句话视为偏执,在劫难之后,沈犹枫懂得了释怀,因为他学会了深爱,而九毒坦诚了深爱,因为他学会了释怀。
两颗浴火重生的心灵,就这般干净无暇却又深邃复杂地碰撞在一起,彼此之间再无对错,好坏,是非,输赢……他们无须回头,只须依赖时间,一步步忘记过往的辛酸,珍惜今日的重逢,扑向不可预知的将来,在这乱世红尘中,将自己的涅盘之心毫无保留地深种在对方的胸膛之中,背负着父辈们留下的宿命,以成熟的姿态,重新开始。
第一百二十八章:捷报
簏州的大小官员一个个穿戴整齐,已在沈犹枫的居室外恭候多时,时至正午,却迟迟未见沈犹枫起身,官员们悬了半宿的心依然无法放下,往日每到卯时,沈犹枫便已起身处理政事军务,即便通宵达旦地巡夜,到了清晨也照常理政,他似乎从不知疲倦,亦或许是不愿闲静下来,麓州官员只道他是铁打的身子,起初还要规劝,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如今见沈犹枫到了午时还未起身,联想起昨夜那个溺水少年的传言,这群官员忍不住又扎着堆儿地小声谈论起来。
“啊——困死了!”布政使呵欠连天,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府尹颤动着满脸褶子,轻咳了一下,沉声道:“布政使,大白天的如此无精打采,若让风座撞见,成何体统?”
布政使听到府尹的训斥,嘴张到一半便僵住,立时尴尬无比,忙用手捂住。府尹不满地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径自候着,布政使不敢跟府尹争辩,遂向身旁的知州悄声道:“每回都用体统来压人,依我所见,那不成体统的人何止下官一个。”
“哎呀……少说为妙啊……”知州忙装傻充愣,他青着眼圈,看上去也是提心吊胆了一夜。
布政使没好气地一哼,心中暗自啐道:“我看你干脆当哑巴得了!”他到底是比其余的官员要年轻数岁,为人简单直率,当下想了想,又忍不住凑近知州耳边悄然开口:“大人,难道您不觉得好奇么?自从风座主政麓州以来,他身边除了副将苍风,竟无个体己之人,按常理以风座的人才品貌,自当妻妾成群哪,可下官却从未见他近过美色,更未见他寻访过青楼,这天下间哪有男人不好色的道理?”
知州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地摸着胡子瞥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声训道:“风座的私事,我等莫要妄加打听,他率兵破城,就算有家眷也自是留在宣州和名州嘛!”布政使坏笑道:“什么家眷!我瞧呐,他抱回来的那个小神仙就是他的体己之人,哈!风座还真是深藏不露哇……”
府尹忽地低声喝道:“龙鼎联盟的旗座正直廉洁,早已被民间奉为美谈,尔等此番议论岂不肤浅!难道要显尽穷奢极欲之能,才叫个好官么!若真如此,那龙鼎联盟的旗座又与昔日那些朝廷官僚有何两样?”
知州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应道:“是是,风座的为人,自然不是旧官场的凡夫俗子所能及,如今麓州新政,我等皆要以他为表率才是!”府尹满意地一点头,狠狠地瞪了布政使一眼,这才回过头去继续恭候。
“真是个顺风耳!”布政使暗中嘀咕了一声,乖乖闭上嘴,心道:“你们这群无趣的老古董知道个屁啊!再强悍精明的主子若遇到个贴心体己的极品美人儿也难以坐怀不乱,这哪里是正直不正直的问题,根本就是人之本性,尤其是像风座这般人物……”他边想边忍不住窃窃暗笑。
“布政使大人在笑何事啊?”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不愠不火的问话,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苍风笑着立在门边,手中握着一卷密报。布政使心中发怵,当下脑筋一转,忙打起了圆场:“下官见到副将大人心里头高兴呐……”这群身在官场的政客从嘴巴到肠子都油得要命,虽然沈犹枫提醒过他们管好自个儿的嘴巴,但是大凡政客一扎堆,这传言又如何捂得住,好在这些官员们都能做到勤政爱民,纵然议论倒也无伤大雅,苍风深谙此理,便由得他们,当下走到沈犹枫的居室外,高声禀道:“属下苍风,携平州战报求见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