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萤想了想,傻傻地又问:“连万分之一的回报也不奢求么?”
苍风低下头默而不答,无奈却又点滴透彻于心。夜萤不甘地转头看向九毒,认真道:“哥哥,夜萤也是个求得极少的人,但要我一丁点不求,目前当真做不到,一个人全心付出的感情若无半点回报,那该何等悲哀啊!”
九毒恍了神,幽幽道:“小呆瓜,我所有的爱都得到过双倍的回报,枫哥哥亦是如此,这个问题,我二人都无法答你……”他说着凄然一笑:“我等皆为俗世之人,难以放下心中执念,而那个唯一能答你的人,他已不在人世了……”
沈犹枫眼中划过一抹痛惜,叹道:“个中滋味,怕是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方才能懂罢,扶桑如此通透,苍风如今能领悟一二,倒也不枉真心爱过一场。”
夜萤怅然一叹:“我只道彼此相爱,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他自嘲地笑笑,立时收了心绪,换回一脸的天真无邪,自言自语地拿起盘里的果子咬起来,边吃边道:“你们哥仨个倒是暗通灵犀,剩下我这蠢脑筋灌了一脑门子糨糊!啥也不懂!”
九毒回过神,笑叹道:“你懂吃和睡不就成了么!”夜萤反驳道:“哥哥!我属龙的唉,别把我看得跟那什么一样……”九毒忍住笑,逗他道:“哥哥我有说过你像猪?”夜萤咬着牙,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来,暗想臭哥哥你怎得如此直白。沈犹枫接过话茬笑道:“呆瓜小弟,你哥哥属兔子,你苍风二哥属耗子,你沈犹大哥我就属猪,咱仨论属相谁也没龙的个头大,更没龙的本事大,可你不照样管咱们叫哥哥么?”夜萤瞪圆了眼,张着嘴呆在椅子上,压根没缓过神儿来。
苍风笑道:“得了,跟这俩恢复本性的牛筋利舌斗嘴,你这呆瓜,可是一辈子也赢不了!”
九毒瞪了苍风一眼,笑道:“我看小呆瓜若是见了云哥哥,指不定能险胜。”沈犹枫道:“不错,一个小呆瓜,一个火药筒,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依云儿那急性子,端的气死不可。”
夜萤呆问道:“你们说那人可是叫李云蓦?”九毒笑道:“哟,火药筒声名在外啦!”夜萤立时变了脸色,直摆手道:“阿弥陀佛,千万别让我再碰到他,没等他气死,我铁定先被他的鞭子抽死啦!阿弥陀佛……千万别让我碰到他……”
“那可就对不住啦,等咱们回了总营,可热闹着呢!”九毒伸了个懒腰,起身道:“到时候,九儿挑唆云哥哥去炸阿夙那座冰山,小呆瓜你莫非就干瞪眼?”
夜萤一本正经道:“哥哥,你怎么能挑唆呢?我要是去了龙鼎联盟总营,是不会跟人争执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讲道理的!”
九毒扑哧一笑,佯装阴险道:“哥哥我就喜欢挑拨离间,就喜欢看人斗嘴打架,就喜欢制造混乱,就不喜欢讲道理。”说完,若无其事地拉着沈犹枫的手道:“枫哥哥,九儿想去浣衣巷走走!”
沈犹枫点头一笑,朝夜萤粲然道:“瞧清楚了,这才是你这哥哥的本性,日后有得受的!”说完拉过一旁的袍子为九毒披上,两人手牵着手转眼便出了门。苍风笑道:“夜萤小弟,走!跟着咱们微服巡游簏州城去!”说完也信步跟了出去。
夜萤忙扔掉手上的果核,跳下椅子便追:“哥哥,你戏弄我可以,不许戏弄阿夙!诶诶别丢下我呀!话说,微服巡游能吃白食么……”
望潮客栈外阳光普照,残寒消尽,已有新春的气息了。
延顺十八年正月,大宗南部的名州、宣州、簏州、平州、壁州五座城池,会同孝郡、照郡、月环山等六郡县皆在龙鼎联盟的强兵之下归于一统。平州大捷,彻底打通了北上燕城的要道,龙鼎联盟以平州为桥梁,驻兵于平州以北的釜阳郡,养兵蓄甲,休养生息,制定战策,以备时机成熟,借釜阳郡为跳板攻下景、骆二州,领兵北上青州和燕城。
此时天下已一分为二,大宗南部各州郡作为大后方,战火已息,渐显新荣之貌。大宗北部各州郡仍在以万长亭为首的皇家势力统治之下,景州、骆州、青州乃是除燕城之外,大宗北部最重要的三座城池,如今也已是夕阳末路,摇摇欲坠。无数难民携家带口朝南部各州奔逃,而更多的百姓则惨遭兵宦屠戮,北部各州府衙纷纷下达禁走令,以求控制动荡局势,但为官者却继续在民间横征暴吏,烧杀抢掠之事日日发生,兵营里硝烟弥漫,江湖更是暴乱频发,终使身在皇都的万长亭勃然大怒,延顺帝吓得寝食难安,万长亭遂将兵权分于在天庆朝便有“磐石悍将”之称的兵马大元帅殷钊之手,命其率重兵驻守釜阳郡,以强力镇压龙鼎联盟势力,巩固南北边境,以保全景、骆二州。届时,大宗北部的朝廷势力与南部的龙鼎联盟势力兵聚釜阳郡内外,疆土南北割据,已成双强对峙的局面。
同月,九毒在簏州度过了自个儿的十八岁生辰,享尽了宠爱与欢娱,墨台鹰的军事密令也在同一时间传达到沈犹枫手中,新任督抚已上任,沈犹枫遂将城事交接完毕,安顿好昔日部将,收拾行装,次日即携九毒、苍风和夜萤悄然赶回驻扎在釜阳郡的龙鼎联盟大营。
临行前夜,幕色幽澈,皎月高垂,沈犹枫替身边熟睡的九毒盖好被子,独自一人披上袍子去了城楼顶上的殿堂。
洁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射到殿内,投下一片朦胧的剪影,四周出奇的寂静,沈犹枫并未掌灯,他掀袂而坐,闲闲地拎起桌上茶壶,似乎是在等人。蓦然间,寂静的空气中划过一阵呜咽的风响,一股沉郁之气凌厉而至,了无声息,却充溢着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沈犹枫不动声色,径自斟茶。
“刷——”殿门骤然大开,未见人形闯入,大门又重重合上。
沈犹枫目光骤亮,唇角微扬,当下屈指一弹,只闻手中茶杯“叮叮”作响,杯中茶水竟闪电般泼打出去,茶水在半空中散落成无数茶珠,如骤雨惊飒飞至殿前,融于黑暗的风响之中,一粒粒看似飘忽,却承载着洞穿磐石的力量,顷刻间,月色骤沉,风向逆转,黑暗中突现刺眼白光,但闻嗤嗤裂响,那疾飞而出的茶珠竟刹那凝固成一尺来长的冰剑,毫不留情地破开黑暗,似寒锋厉刃般回旋反击而来。
沈犹枫剑眉一凛,当下反掌力送,茶杯如陀螺一般旋至半空中定住,在无形内力的牵制之下直扣飞旋而来的冰剑,只听“哗”的一声,冰剑遇烈火即融,如同沸水一般悉数倾注至茶杯之中,沈犹枫抬掌一收,那茶杯又如陀螺一般闪电飞回,稳稳地落于沈犹枫掌上,这一送一收之间,杯中茶水竟未洒出半滴。
“呵……”沈犹枫笑着放下冒着热气的茶杯,闲散地一扬手,波澜不惊道:“本座等你很久了,影座。”
话音刚落,殿堂中蓦地恢复了光亮,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堂,殿中洗练如水,白似华纱,在月色的映照下,殿前竟赫然立着一个深沉高大的紫色身影,鬼面森然,距离沈犹枫仅仅一丈之遥。
“热茶待客方显礼仪,莫非影座嫌本座怠慢了不成?”见夙砂影静立不动,沈犹枫莞尔礼道,“也罢,影座赴簏州多日,本座也未好生款待,实在有愧,恭请!”
“哼,风座做了几日州官,官腔倒打得浑圆。”夙砂影面无表情地上前,行至案前坐下,冷冷地端起案上茶杯:“风座煮热了上好的大红袍,本座岂有不品之理?”说完举杯浅饮了一口,道:“临行前夜造访,但愿未打扰到风座美梦。”
沈犹枫微笑道:“这美梦是铁定打扰了,好在我每回见你,虽难免争斗一番,终是君子之礼,点到即止,不似我每回见到云儿那般,总是落得个破坏捣乱的坏名声。”夙砂影道:“风座在李云蓦面前落下个坏名声,在簏州美名远扬不也值了?”
沈犹枫舒展俊眉,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来到麓州,又留在簏州,不会是因为本座的美名罢?”夙砂影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沈犹枫毫不在意,径自闲散品酌:“功名乃身外之物,有何重要?然本座在临行之前能借着所谓的功名美誉见到谁也寻不着的影座,实为大幸才是。”
夙砂影嘴角划起一抹极轻的弧度:“果然与那伶俐妖孽呆在一起久了,都会染上一嘴的说辞来。”
“本座权当影座是在夸赞我的九儿了!”沈犹枫朗声一笑,大方地搁下茶杯,然而刹那间,他竟眉峰一转,面色骤沉,犀利的目光扫向夙砂影,声音冷如寒潭:“连翘这个诱饵,影座得来全不费工夫,本座倒想问问,毒圣的弟子,何以都令影座如此处心积虑?”
第一百三十二章:诱饵
夙砂影凌厉的目光迎向沈犹枫,似乎早已料到沈犹枫会有此一问,不禁冷冷地一笑:“风座何以明知故问?”
沈犹枫的眼神冷冽如厉刃,再也看不见半分笑意,讽道:“为了除掉九儿,影座可算尽忠职守了。”
夙砂影无声地看着沈犹枫,冷漠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并不多言,已然默认。
沈犹枫微一摆首,气息如同压抑着烈岩的冰窖,竟是字字凌厉:“天影旗刃下从未有过活口,昔日在金盘,你之所以放走万长亭和流云,无非是要留着他们再取九儿性命,不出所料,如今九儿再现簏州,你便暗中遣四影散布消息,果然引流云及残余的朝廷耳目前来擒他,浣衣巷一役,你故意置夜萤于险境,趁连翘复仇心切,将他与夜萤交换,并再次放流云一条生路。有了连翘这个诱饵在万长亭身边,与连翘亲如手足的九儿自然会犯险相救,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利用朝廷势力,置九儿于险境甚至死地。”
“这场棋局,原本便是三个人下的,风座千里设局邀本座前来,本座岂有爽约之理?”夙砂影不动声色,冷言道:“只是,依风座的结论,既然本座真正想除掉的人是九毒,那本座理应在金盘便设计令万长亭杀掉九毒,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等待今时今日呢?”
沈犹枫冷笑道:“即便是天影旗,也要耗费时日来彻底查清楚九儿的来历身世,更何况影座来自鬼域,原本便占尽先机。”
夙砂影闻言,竟然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令人难以捉摸:“果然,天下间能完全参透本座心意者,惟有风座。”他扬起长袖,漠然背过身道:“本座不过是借朝廷的刀,提前为龙鼎联盟除去一个眼中钉而已。”
“好个眼中钉,够狠,够绝,够无情!”沈犹枫满目嘲讽,望着夙砂影的背影站起身来,语气极其凌厉:“那本座是否应当代天风旗恩谢你才是?”
“你我之间无须再拐弯抹角。”夙砂影沉声喝道,“风座是个聪明人,又何须本座句句点破?”
“影座凡事已做绝,事后多言本就多此一举,你向来惜字如金,今日既然贵开金口,本座便好生听听,你且直言罢!”沈犹枫眼中溢满凄厉,果决地挑明了话端,夙砂影的真正用意,他已全然参透,只是眼下夙砂影咄咄相逼,他该怎样去替九毒隐瞒?
夙砂影轻哼一声,肃然道:“主上平生有三个极其忌讳的仇人,其一是毒圣,但他如今已离开人世,想必主上不会再深究,姑且不论。”
沈犹枫心中一凛,暗道:“天影旗不愧为暗取情报的高手,看来阿夙比我料想中更早地探得毒圣已逝的消息,只是九儿的身世,阿夙究竟探得了多少呢……”他剑眉紧琐,冷然不惊地暗自寻思,心中却颇感忧虑。
夙砂影转身回到桌边,冷冷地掀袍坐下,道:“风座不必掂量本座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也不必再费神替九毒隐瞒,自本座见到九毒那一刻起,他的身世便注定瞒不过我天影旗,更何况这世间没有我天影旗查不到的人和事。”
沈犹枫锁眉无言,紧握的手掌不禁微微一颤,不错,在九毒身世秘密的怀疑和查探上,夙砂影的确具备最先下手的条件。
夙砂影喝了口茶,继续道:“其二是万长亭,此人于公于私与龙鼎联盟皆不共戴天,主上定会除之而后快,也且不论。”他说着看向沈犹枫,语气异常严肃:“风座应当清楚,今日已不同于往昔,虽然天下南北对峙,但朝廷兵败如山倒,延顺帝更是败絮其中,皇室势力不过是强弩之末,万贼失势是迟早的事,你要报仇更是轻而易举,是故,我盟逐鹿皇都最大的障碍,并非万长亭,而是当年同楚妃一同失踪的信王遗孤,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大宗皇室血脉,是唯一有价值另立新朝与我盟对抗的人,亦是主上最忌讳的第三个仇人,这些年来,主上一直在暗中查探这孩子的下落,没想到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本座利用朝廷不知道真相的绝好机会设计除掉九毒,一箭双雕,乃为上上策。”
沈犹枫微颤地站起身来,他无言地走到窗边,步伐竟似灌了铅般的沉重,良久后,他含着愤怒与纠结的嗜血气息,幽幽启齿:“你就不在意本座会因此与天影旗为敌?”
“在意。”夙砂影并不否认,却冷笑尤甚:“但与天影旗为敌就是与主上的意志为敌,也是与整个龙鼎联盟为敌,你愿让天风旗因为你的私情而陷入孤境么?”
沈犹枫眉目染霜,神色凝重,他默然看向窗外,眺望着远处那些身披月光的守夜卫兵们,胸中竟是痛心疾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岂能瞒得过主上?待日后真相暴露,风座又当如何?”夙砂影直言质问,仿佛来自地狱的厉鬼一般,声声阴郁,不含一丝温度:“沈犹枫,你是否想过,他日我盟大定天下,主上他,将会如何处置前朝皇裔?”
沈犹枫闭上双目,心如刀割,即便强悍如他,此时竟也难免喉咙苦涩,倍感棘手和沉重,夙砂影话已至此,聪慧如沈犹枫,他岂会不明白这个冷酷影座的话中真意?又岂会洞悉不到整件事所带来的后果?
龙鼎联盟三旗旗座皆是受墨台鹰直接统领,天影旗更需如此,夙砂影处心积虑设计此局,想必是被墨台鹰默许并且授意的,昔日在金盘,夙砂影并未探得九毒身世,墨台鹰自然也不会知晓,那么墨台鹰当初默许和授意夙砂影设局除掉九毒,便不是因为九毒是前朝皇裔这个原由,莫非……
沈犹枫忽地一惊,是了,即便九毒曾经对龙鼎联盟有功,即便众人皆知身为自己徒弟和义子的沈犹枫深爱着九毒,墨台鹰仍然选择了默许和授意,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九毒作为毒圣弟子的身份,墨台鹰急着想要除掉九毒,很显然是因为忌讳毒圣,而忌讳毒圣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当年的洗泪崖血仇……沈犹枫记起在连翘入盟时,墨台鹰提起九毒时的态度,又想起当年父亲沈犹信之死的种种疑点,以及毒圣面对复仇的态度,万长亭的一语双关,玄子道和墨台鹰的关系云云,这种种迹象都暗示着,墨台鹰一定在隐瞒着什么……
沈犹枫翻江倒海地思量着,心中如同针刺般难受,若自己的推测是真,墨台鹰在不知道九毒身世的情况下,尚且做得如此决绝,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那么日后,当九毒的身世在天影旗的控制下大白于龙鼎联盟,墨台鹰悉数知晓后,他会如何处置九毒,这是连沈犹枫自己也无法想象的……
沈犹枫用力定住心神,他强压着怒火、悲哀和痛苦,试着将自己心中的迷雾一层层地拨开,在棘手的危机前,他必须先令自己情绪冷静,思绪清晰,他必须在所有人尤其是夙砂影之前洞悉整件事暗藏的本质——究竟墨台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默许和授意的呢?是从昔日自己身中血竭开始,还是墨台鹰在轩辕台见到九毒容貌的那一刻开始……不,不对,都错了,怕是在夙砂影助自己疗伤当夜,自己将九毒托付给夙砂影,并告知九毒乃毒圣弟子之后,此局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