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绝顶聪明!”沈犹枫不禁展颜一笑,眸中闪起星点光亮来,朗声道:“还有个秘密我从未提起过,釜阳郡,亦是我的出生之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樵夫
“真的?”九毒和夜萤闻言,不约而同地失声叫道,惊奇更甚。
九毒迫不及待地问道:“枫哥哥既然生于釜阳,那你的娘亲莫非就是釜阳人氏?”
沈犹枫自嘲地摇了摇头,怅然道:“我连娘亲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又岂会知道她是何方人氏?”九毒迷惑道:“沈犹将军官拜一品,在天庆朝乃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关于他的夫人,史书或者卷宗上当有记载才是啊!”
沈犹枫宠爱地敲敲九毒的脑袋瓜,笑叹道:“呆子啊,你何曾知道,在洗泪崖兵乱后,天庆朝廷便下令焚毁了有关信王殿下和我沈犹家族所有的史料、档案及卷宗,别说对洗泪崖兵乱的始末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就是那些曾经参与过兵乱的当事人,他们的卷宗及下落也已无从探寻,我父亲亡故后,主上便从釜阳郡将我救去名州养育,我唯一所知,便是自己生在釜阳,并在这里有过一段模糊的幼年时光。”
“难怪九儿从未听枫哥哥说起过自个儿的娘亲……”九毒心中不觉地涌起阵阵酸楚,轻声问道:“枫哥哥对娘亲终究全无印象么?”
“印象……”沈犹枫的眼中充满着未可知的迷蒙,幽幽道:“父亲去世时我年仅三岁,对他的印象已是模糊不清,更何况我那去世得更早的娘亲。”他顿了顿,继续道:“从我记事以来,主上倒是经常对我提起父亲当年的荣耀和品性,但是为免株连,他对我的身世、我的娘亲以及父亲曾就任过郡王的釜阳郡始终是守口如瓶的,我成年以后,不断地搜罗和查寻有关双亲和出生地的资料,却始终只得皮毛。”
夜萤感慨道:“难怪沈犹大哥对釜阳郡的历史地貌了若指掌。”九毒叹了口气,锁眉道:“当年参与过洗泪崖兵乱的人,如今当真一个也寻不到了么?应该还会有人活下来的!”沈犹枫无奈道:“即便活着,也早已隐于山野村林,不问世事了,若非他们主动来寻,咱们想要寻到他们,简直难如登天……”话未说完,突闻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铃阵阵,夹杂着喧嚣的人声。
沈犹枫向九毒和夜萤使了个眼色,三人顿时安静下来,沈犹枫掀开车帘,目光穿过车外浓密的树阴和草丛寻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结伴行来一群人,约十来个,有的牵着马匹,有的背着木箱,皆做商贾旅人的装扮,而行在队伍最前端的引路者却跟其余人等有所不同,他背着装满柴禾的大竹篓,衣衫朴旧,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樵夫。
“老头儿!我等跟着你东饶西拐,足足行了数十里路了!可一直在这官家修筑的山道上奔波,究竟去逐日城的暗道在何处啊?!”紧跟在老樵夫身后的汉子有些不耐烦了,停下脚步嚷嚷起来,他声音尖利,即便相隔较远,沈犹枫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老樵夫驻足回身,不以为然地捋了捋长须,沈犹枫三人虽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朗朗无畏的精神气儿,只听他淡然道:“这位商爷何以如此急燥?暗道若轻易便能寻到,还叫暗道么?”
“你这糟老头还有理了!”那汉子恼怒不已,正欲斥责,却被另一名年长些的汉子拉住。那年长汉子压下火气,冷冷道:“老头儿,我等并非不相信你,只是驮着这些个货物着实累赘,现下寻道心切,也是想趁夜色多赶些路,快些入城罢了……”
老樵夫冷笑道:“尔等愿跟着老夫,便安生地跟着来,若不愿跟着,自寻出路便是,何以唧唧歪歪?老夫与你们各行各道,本就互不相干。”说完,他转身径自前去,并不理会身后的骂骂咧咧。
众汉子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樵夫继续赶路,渐渐地又去得远了。
“这商贾队伍甚是奇怪啊!”九毒眉心微蹙,狐疑道:“大凡商贾旅人,为免财帛损失,皆会在天黑之前寻个落脚之地安顿下来,今日世道动荡更需如此,怎会有人愿意带着财帛趁夜色赶路进山呢!”
“不错!”沈犹枫凝色点了点头,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商贾。”夜萤惊道:“会是何人?”沈犹枫冷笑道:“除了朝廷的探子,还有何人会上赶着去寻找潜入逐日城的暗道呢?”
九毒撇嘴一笑,讽道:“果然是朝廷的鹰犬,以为换了身皮就能瞒天过海了!枫哥哥,若他们真寻到暗道,则有可能会改变战局,咱们得想法子阻止才是!”
沈犹枫却波澜不惊地一笑:“不忙,有无暗道还需打上个问号呢!”
“啊?你是说这老人家是哄那帮人的?”夜萤诧异不已,担忧起来:“那帮人蛮横凶残,现下有求于人皆是骂声不断,倘若之后未寻到暗道,岂不是要将这老人家置于危险中!”
“你瞧,连小呆瓜都明白了!”九毒点点头,一把抱住沈犹枫的袖子,含情脉脉地游说道:“枫哥哥,你是簏州百姓爱戴的青天大人,是名将沈犹信之子,是九儿心里的大英雄,你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老人家惨遭毒手啊!”他知道沈犹枫不会袖手旁观,但眼下局势特殊,沈犹枫也绝不会轻易地多管闲事,为了说服沈犹枫前去探个究竟,九毒只得打上风情牌。
沈犹枫心中好笑,疼溺地望着九毒,道:“你就是不说话,我也看透了你在动何心思,再给我脸上贴金,我可真成了西天无所不能的如来佛了!”九毒笑道:“好个如来佛!孙猴子愿意跟你一道去会会那帮虾兵蟹将!”沈犹枫不再思量,当下掀袂而起,干脆道:“走罢!”夜萤忙道:“我我……我跟你们同去!”
沈犹枫看了眼九毒,九毒会意一笑,向夜萤道:“小呆瓜,你且在此等候,待苍风二哥回来,也好有个接应,流星和海棠就交给你照应了。”
见九毒发了话,夜萤不便再强求,只得抿着嘴,失望地望着枫九二人没入暗淡的幽蓝色天幕中。
郦珠山的路道极其险要,悬岩千刃,峭壁如削,呼云啸月,百十盘旋,枫九二人施展轻功,寻着那队人马留下的痕迹,一路跟到数里外的茶树林。
“如此陡峭的山路,普通百姓是很难踏足的,看来这帮人皆是高手!”九毒拨开身边的茶树叶,小心翼翼地查探道,“枫哥哥,咱们寻到这里便断了线索,四围乃是树林,并无民居,这帮人会去哪里?!”
“等等!”沈犹枫忽地一声低喝,旋即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朝靴子四周的泥土探去,九毒忙贴过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看……”沈犹枫撩起袖子,伸出食指向土堆中轻轻一划,再反手凑近鼻下凝神一嗅,蹙眉道:“有血腥味!”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了半晌,倏地眼神一凛,沉声喝道:“在那里!”
九毒寻着沈犹枫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株巨大的茶树之后,竟然隐蔽着一道窄小的石峡,峡缝仅仅只能容两个人穿过。沈犹枫二话不说,一个反掌紧紧拉着九毒的手,抬脚便向不远处的石峡缝隙飞纵而去,临到缝隙前,一低头,再侧身,只眨眼的工夫,两人已穿过缝隙,稳稳地落至石峡底端。
四周静得出奇,九毒缓缓地朝前走了几步,放眼四下,不禁目瞪口呆。原来这峡底竟掩藏着一个异常开阔的天坑,坑内山重水复,环合若桶,峭壁青崖倚天而立,岸边翠竹铺天盖岭。
沈犹枫亦颇感奇特,叹道:“果然是四峡拱坑,浑然天成,九儿,咱们要寻的人,当住在此处了!”
九毒正欲答话,忽闻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映得整个天坑回音不绝,灵到极致,刹那间,那笑声又嘎然而止,一声可爱的童言蓦地从身后响起:“你们要寻谁?”
枫九二人转身一看,只见身后立着一个穿百合小褂的孩童,年仅垂髫,乌眸长睫,模样极其慧黠。
“噢——原来是两个俊哥哥!”那孩童眨着大眼盯着枫九二人,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神彩来。
九毒忍不住呵呵一笑,见这孩童伶俐可爱,当下便有了好感。沈犹枫也收了厉色,温颜朝九毒笑道:“我瞧这孩子倒颇具你的风骨哪!想必你幼年之时便是这般讨人喜欢罢!”九毒笑答道:“不相上下!”说着弯下腰,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柔声问道:“小童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独!”那孩童丝毫不惧生,笑得一脸率真,嚷道:“叫我小独!”
沈犹枫调笑道:“瞧瞧,这回连名儿都像了!九儿,你足足比这小独童子才高了八斗呢!”九毒笑着瞪了沈犹枫一眼,道:“他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可不想占垂髫小儿的便宜!”
小独一听,忽地眼神一动,抱住九毒问道:“那你叫什么?”九毒逗他道:“九天之下,所有毒物都归我管!”
“九……毒?”小独顿时会意,猛地放开九毒,得意道:“那有何了不起!我可不是毒物的毒,我是独步天下,唯我独尊的独!”
沈犹枫笑叹道:“你这小小年纪,倒颇有王气,口气蛮大的嘛!”小独噘嘴反问:“那你又叫什么?”沈犹枫坏笑道:“人称沈犹大侠。”小独一愣,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圈套,遂翻了个白眼,直言道:“没听过。”
哈——九毒立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孩子真有趣儿,举手投足皆是没心没肺的童真,跟他只闲谈这寥寥数语,竟好似扫去了连日来所有的忧虑和阴霾。
沈犹枫也颇为开怀,继续逗他:“那也难怪,你在这山里成长,何曾见过世面?”
“哼!”小独撇嘴,大喇喇地背起袖子道:“你们在山外成长,不也到山里来寻人么?”
“辩得好!”九毒拍手笑道,“果然颇具慧根,喂,小独,让我收你做徒弟罢?”
“不要!”小独鼓包着嘴,果断地拒绝道:“我有爷爷便成了!”
沈犹枫笑问:“那你爷爷又是何人?”
小独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答道:“我是小樵夫,我爷爷自然是老樵夫咯!”
九毒心想,这孩童真不是一般的机灵,看来要想跟他套出话来,还得利用他的小孩天性,下狠工夫激激他,遂狡慧地笑道:“你做我的徒弟,天下便没有你解不了的毒和救不活的人,可你爷爷有什么本事教你?不过是个砍柴的老头子罢了!”
“谁说没本事!”小独一听,果然钻进了套,当下脸色一变,天真尽散,叫道:“你们敢轻视我爷爷!看见峡外头那些绿茶树了么!树下全是我爷爷用那些歹人的骨头做的树肥!”
第一百三十五章:滚珠(一)
树肥!九毒和沈犹枫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不会错了,那些商贾装扮的朝廷鹰犬定是被那老樵夫引到此地,再悉数除掉的。如沈犹枫所料,既然那石峡的缝隙下密藏着如此开阔的天坑,那么峡外的那些茶树根下,一定也存在着极其深阔的空隙,那帮人的尸首定是被深埋进树根之下,所以沈犹枫才会在泥土中嗅到血腥味……一个老者,一个孩童,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将十余名高手悉数杀死再埋掉,还做得不留痕迹,实在让人脊背发凉,颇感震惊。
“小独,你不听爷爷的话,又胡言乱语了罢!”天坑四下突然响起一阵明朗的嗔笑声,一时栖鸦飞散,草木皆惊,沈犹枫目光一凛,拥着九毒向身后的石壁侧身急避,几乎是在同时,一个身影从崖顶飞纵而下,稳稳地落至枫九二人之前矗立的石阶上,他布衣轻摆,捋须微笑,正是那身份神秘的老樵夫。
“爷爷!”小独见状,忙亲昵地奔过去将那老樵夫狠狠地抱住。老樵夫疼爱地抚着孙儿的头,未再责怪半句。随后,他抬起目光,不动声色地直视着眼前的枫九二人,神色极其淡然。
就在老樵夫现了真容的那一刹那,沈犹枫却不由地定住,蓦然间恍了神,他的耳边幽幽地盘旋起一句句混乱不堪的话来,声声刺入脑海深处,模糊而没有章法,却又挥之不去——少侠有把好剑……用来伐木真是折煞老夫了呢……好个用之于民……还有双洞悉人事的眼睛啊……但愿少侠能让老夫看到这一天……
“他是……”沈犹枫定在原地,凝神盯着樵夫,一时惊疑交加。
“小独乖,先自个儿玩去,爷爷有话对这两位哥哥说。”老樵夫一脸疼爱的哄着孙子,小独听到爷爷发话,原本趾高气扬的精气神儿荡然无存,当下天真地恩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向湖边跑去了。
老樵夫方才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沈犹枫一番,坦然笑问:“年轻人,别来无恙?”一句话,仿佛心中有数,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九毒狐疑地看向沈犹枫,问道:“你们可是见过?”沈犹枫蹙着眉,微一点头:“我曾在名燕古道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岂料……”他定住心神,厉声问道:“前辈不惜除掉十余朝廷鹰犬,有意引我二人前来,莫非只是为了叙旧?”
老樵夫闻言,不禁朗声大笑,赞道:“信儿的传人果然是文韬武略,聪慧至极!”
沈犹枫听他直呼父亲的乳名,不由得大惊:“前辈认识我父亲?!”老樵夫笑道:“岂止是认识……”他忽地顿住,目光落向沈犹枫手中的湛卢宝剑,神色微动,道:“这把湛卢宝剑曾跟随信儿多年,洗泪崖兵乱之时,信儿随殿下殉情青崖,虽然已无骨骸可寻,却惟独将这把宝剑留在了崖底……”他说着,语气骤然变得哀伤心痛,叹道:“当年……便是老夫从崖下寻得此剑,将之送回名州,后由墨台鹰替信儿传给了你……”
枫九二人惊诧不已,听他字里行间都透出对沈犹信的怀念和追忆,而当年又是他寻得随沈犹信坠落悬崖的湛卢宝剑,想必他与沈犹信绝非一般的交情,而后他又将宝剑送去名州,那么他与墨台鹰也绝非仅仅只是相识,看来当年的洗泪崖兵乱,这老樵夫不仅亲历过,还一清二楚。
“前辈究竟是何人?!”沈犹枫再也按捺不住,他正色上前,抱拳恳求道:“我二人一直在寻找当年洗泪崖兵乱的真相,前辈既然亲历过,可否告知一二?”
老樵夫轻抚长须,他并不作答,只是凝神看着沈犹枫,眼中隐隐地染上一抹苦涩,说道:“知道真相又如何?是要怀恨复仇还是纠缠不休?当年的故交都已离逝,孩子,你们又何须再执着这些痛苦的往事?”
九毒闻言,蓦然想起了师父毒圣昔日的了悟和决意,不禁心中一痛。沈犹枫看了九毒一眼,涩然轻叹,当下两人竟都默然不语。
老樵夫见面前的两个后辈虽然年轻,却并非心怀仇恨、狭隘嗔怨之人,不禁颇感欣慰,温颜叹道:“老夫一把糟骨头,早已对昔日恩怨尽数释怀,如今还能得见信儿的传人,当真感到幸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