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退了几步,脚步不稳地跌坐在地。
宫护卫随着蹲下,自他这方瞧不见表情。
「靖……靖凌……」殿下声嗓中带了些泣音哽咽,后悔地想擦去宫护卫脸上仍潺潺冒着的血。「我、我不是有意的……」
宫护卫伸手搭放在殿下头上,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扑入宫护卫怀中,殿下哇一声放声大哭,「靖凌,他们说她死了、她死了!我不信!我不信!」
「绣梅怎么可能会死!我不信!我不信!」殿下紧紧抱着宫护卫,像个孩子般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我带你出宫。」
殿下哭得一抖一抖的声音一顿。
「公子!」没料到宫护卫会这么说,雁安急忙劝阻:「主子已经发了令。」
「大殿下要怪罪,就怪罪于我吧。」宫护卫垂着头,背对着他的背影看起来决绝,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
殿下似是仰起了头,「靖凌你、你说真的?」
「嗯。」宫护卫的声嗓听来与平时不同,但哪里不同雁安也说不分明。「好了,把眼泪擦一擦。」
雁安仅觉浑身发寒。
「我带你出宫。」
轻轻阖上门,靖凌无力地瘫坐在地。
没有点灯的房内漆黑一片,他望着身侧空无一物的掌心,收拢又放开,怎么、也瞧不见自己手中握有些什么。
夜半的风有些凉,他拢了拢胸前衣襟,却不意碰着坚硬物体,呆愣了好一会才忆起,是阳焰给他的玉佩。
自怀中拿出温热玉佩,仔细凝睇,澄澄碧绿在阒黑中似仍发着亮,剔透刺眼得令他双眼发热发疼……
不管说多少次抱歉,玉佩的主人都不会原谅他了。
霎时腕间痛得无法忍耐,靖凌蜷起身子,紧紧握着掌间玉佩,想驱走疼痛寒冷,却只觉越发地痛,浑身更是不住哆嗦。
他真的、不是期盼这般结果。
早先被十指按压紧扣着的颈间泛着疼。靖凌狠狠咬牙抑住喉间细碎呻吟,却怎么也止不住偶然流进唇间的咸涩苦楚。
为什么,人总是得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在意?
在意,不是不在意。
总把他对自己的好看得太过理所当然,把他对自己的容忍想得毫无限度。把自己看得太懦弱,藉此正大光明地利用他对自己的好。总是贪恋汲取他对自己的好,即便仍未爱上。
卑鄙无耻。
想起那双墨黑眼眸深处的伤痛,想起那么一点卑微,想起他不管怎般时候都顾忌着不愿伤了自己,想起那些从不说出口的温柔体贴。
靖凌将脸埋入双膝间,大口大口用力吸气,却怎么也无法填满胸口深深空洞。
什么时候,阳焰在他心中已占了这么大份量?
或许人心是秤杆,在好与不好,爱与不爱间,矛盾又公平地倾斜摇摆。
他仍是不懂自己究竟爱抑或不爱,或许是爱的,可是却又那么模糊,心底的怀宁影子仍在,他不晓得这般情感究竟能否称作爱。
只是,当怀宁将那些东西砸在身上之时,他仅是不断想着被他伤透了心的阳焰,想着几刻前仍环绕自己的热度,他只是麻木阖上眼。不管砸中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也比不上腕间两道浅浅红痕那般地,疼痛入骨。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不该揣度疑心阳焰对他的情感,明明是该明了的,那么深刻那么刻骨的在乎,为什么仍是固执地执意地去试去撞,非得要伤了阳焰伤了自己才罢休?
书房内传出的破碎支离响声和着凄楚鄙笑,一声又一声,重重砸在他心口,让他怎么也无法止住眼眶中的泪。
为什么,他非得伤他不可?为什么感情路上,非得这般跌跌撞撞不可?
究竟,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大家都得到幸福?
他曾想过,或许他真能爱上阳焰,或许他早已心动只是不自知……他想过,都想过!
或许时间久了他真能爱上阳焰,可是,这宫廷里,他好似、怎么也瞧不见未来。
「那,为何对我承诺?」
阳焰的质疑仍在耳畔,靖凌侧过脸看着掌中的玉,夔龙纹痕烙在眼底,灼灼地疼。
因为……因为他胆小。他需要一个理由留在这宫中,需要一个藉口留在怀宁身旁,需要……
不对!他分明……是自愿留下的才是……
「连你也要丢下我吗?」
怀宁的声嗓低低幽幽,与平时不同的软弱。
过往与现今交错,那当下,靖凌彷佛又见到了十二岁的怀宁。「不仅三皇兄,连你……都要丢下我吗?」那个,扯着他衣裳哭着要他别出宫的孩子。
想起方才与怀宁说的那些,接连忆起那双墨黑受伤的眸子,靖凌哽咽断续地喃喃自语。
时间、我需要时间、给我时间……不是去职,只是暂时远离,待我想通了忘怀了……我就会回来……
他从没想过、没想过要回头与怀宁一道……
「别撒谎了。」反驳来得那么急、那么快,微微哽咽听来再酸楚不过。「你把我当什么?」
将脸埋入双膝之间,冰凉寒意和着深切体认懊悔,自指尖泛溢漫了整身,让他不住哆嗦。
「……若我说……」
若我说……我好像有些在意你了……你会……信吗?
自窗纸透渗温柔洒落的月光静默无语,唯有清风吹拂摇晃沙哑了门扇,破碎了一地幢幢树影。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紧紧熨贴胸口的沉沉碧绿,炽热焦炙了掌心。
怀宁埋在被褥中哭了好阵子,眼睛疼、喉咙疼,心口彷若要碎裂,他咬紧唇,不让泣音给李顺勤听见。
「殿下……」李顺勤想出声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闭嘴。」
听闷声自被子内传出,李顺勤赶紧闭嘴藏舌,免得殿下心情更差。
明明就如此难过了,为何仍要他在房内呆站呢?李顺勤有些无奈。
宫护卫也是,怎么偏偏选在这般时候与殿下说那些,根本就是落井下石嘛!害得殿下情绪更是低落。只是,想起掩着脸蹲在太子书房前无声流泪的宫护卫,他也不好多指摘什么。
这宫中啊,要当个体贴的好下人可真不容易哪。
李顺勤喟了口气,心底叨叨咕咕,看着榻上成一团小山的被子直发愣。
真羡慕小三大人可以藏起身影,省得这般尴尬。
「我不相信。」一次又一次,说给自己听。「绣梅定还活着。」
见殿下似等着人附和,李顺勤搓搓手,汗颜訩起笑,「殿下说得是。」
「那些人又没见着绣梅在楼内,也没找到……」想起义庄内恶臭焦味,一具具难辨尸首,怀宁将脸埋入褥子间,「说不定……绣梅刚好有事出了楼,」想着她的笑,想着她温柔的声嗓,心痛的感觉是那般地真实,可是他仍然不想承认。不承认,这事就仅是个可笑的误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找到尸首,那表示绣梅仍活着。」
「殿下……」李顺勤呆然望着那座小山,他没想到,殿下已用情这么深。
「我一定要找到绣梅,就算哥不许,就算……靖凌不在。」
怀宁咬牙,想起方才靖凌临走前说的那些。
「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以护卫身份……为您做事。」靖凌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里满是疲倦。
愣愣看着靖凌坚定的神情,一瞬没意会过来。
「圣上已经允了……」允了什么怀宁没听见,靖凌低首,含糊带过。「不能见殿下封王、大婚……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刹那,怀宁就懂了。靖凌又要抛下他了,像四年前那样,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这无趣宫廷。
怀宁以为,待靖凌修链回来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了;以为,靖凌会一直、一直陪他,免得他溺毙在这沉闷染缸内。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靖凌会开口与他告别……
离开这两字太重太沉,靖凌敛下眼没有说出口。他红着眼看着靖凌,有些不明白为何靖凌会选在这时与他道别。
他仍未找到绣梅,还未走出这般创痛……他以为,靖凌会陪在他身旁。理所当然地,以为。
对他而言,靖凌不仅仅是护卫、不仅仅是玩伴,更是朋友、家人,是他在这烦闷笼牢里唯一的倾诉对象。虽然其他人能与他说笑玩闹,虽然哥对他很好很好,可是靖凌仍是在他心底占着一席之地。一个,特别的位置。
靖凌说得没错,他是怕哥,他能与哥撒娇、能在哥面前耍任性,可是有许多心事,他不会与哥说。
说得出口的,他会与靖凌说,说不出口的,他会悄悄藏在心底。有许多事,他不敢与哥说。
因为他其实,没有那么了解哥。
蝶衣姐姐与他说过,曾受的伤,是没办法那么容易愈合的,纵使外表看不见,里面却仍是溃烂发脓……说,对不起她也得伤他了,对不起她没办法……医治他的伤。
他仰着头,不解地看着蝶衣姐姐。她只是弯下身,哽咽着仔细叮咛:要他,好好陪哥。
那时他仍小,不晓得蝶衣姐姐意指为何;他还仍未明了,蝶衣姐姐就投缳自尽了,让他,再也没机会弄分明。
而后,他听从蝶衣姐姐的遗言来到了哥的身旁……好几年过去了,他仍是没办法,没办法明了哥心底究竟打转些什么。
或许他们都在藏,遮遮藏藏扮演着合适的兄弟;步履蹒跚地,踩踏适合的相处之道。
「连你都要丢下我吗?」不是责备,而是询问。
几年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三皇兄走了,余襄走了……而如今绣梅生死不明,靖凌又开口要走。
靖凌表情没有变,半晌,才缓缓地扬起一抹苦笑,「……几年前,为了让武艺更上一层楼,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所以我离开。」
「如今,我有……不想伤害的人,所以我也只能离开。」靖凌眼神瞧来空洞,怀宁觉得牙酸。
什么时候开始,靖凌鲜少笑了?靖凌合该是个爱笑的人,为什么,他近来都没见到靖凌的笑?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变了?
「几时走?」没有问靖凌那人究竟是谁。当年,他哭着喊着要靖凌别走,而如今,他只是毫无气力地,卷起被子将自己藏起。大哭大喊太累太累,他今日已经没了那气力。
「这两日……」
「这么快?」
「圣上已经允了……只待诏书……」看不见靖凌表情,他仅能猜测。「不能见殿下封王……真的、很遗憾。」
靖凌的声音听来很远很远,却仍是清楚地飘入了耳中。
怀宁闭上眼,拢了拢被子,不愿再去想那些,靖凌要走便走吧,他自己会想办法找到绣梅,他会振作起来,他会去求父皇出宫去找,他会……
他可是皇七子怀宁啊!有什么难得倒他的!
吸了吸鼻子,咬紧下唇。
所以,今日、今日就好,让他好好哭个够吧。
81.
——锦阳宫前,靖凌仰首凝望远方晨曦,划破靛色天际的凄艳丹红刺痛了眼。阖上眼,反覆思想来这的目的,想与自己一些勇气。
一夜辗转难眠,许多思绪交错织综,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命他与阳焰说清楚。
若此次这般离去,再见之日或许真是遥遥无期。
会不会,遗憾?
一次又一次,质问自己。
答案是会。他会……永远没办法原谅、伤了阳焰的自己。永远,将它放在心上。
即便他还未真切明了,这般情感究竟该如何界说定义。可是,他不想……不愿就这么离去。
「公子,请回吧。」若巧恭敬弯身行礼,语气带着隐隐讥诮,「主子吩咐了,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
「若巧……」看着阻挡去路的若巧,靖凌放软声嗓,「若巧,我……有事要与大殿下商量。」
「主子不想见您,公子请回吧。」若巧看着他,眉眼间满是轻视,也不与他打哑谜,「主子与咱们吩咐,若有幸见到公子您,还要咱们带话给您。」
不去在意若巧口吻中的讽刺,靖凌急切抓按若巧肩膀,「殿下说了什么?」
「公子,您弄疼奴婢了。」挥开靖凌的手,若巧退了步,拉开距离。「主子说,希望您能在宫外找到您要的自由。」
「……」
「希望你,能在宫外找到你要的……自由。」
一霎,万物退去了声响,唯有若巧转述的话语,在耳中反覆回荡。靖凌费了好大气力,才不让热气袭上酸涩眼眶。
自由……自由是怎般地滋味?他不明了也不曾拥有,空泛虚幻得让人难以想像。
唯有心口闷呛的苦,真实疼痛得令人手脚虚浮。
「这样伤害主子,您开心吗?」若巧眼角噙泪,憎恨地望着他,尖刻酸涩道:「将主子的心意踩在脚下,是怎般滋味?」
「……」咬紧牙握紧拳,靖凌撇过脸,不愿让若巧瞧见他的表情。
瞧他半句话都说不出口,若巧不免有些怜悯。她不是有意要戳他伤处,只是……
她看不过。
扬手不咸不淡给了靖凌一巴掌,提醒一般,「主子他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难以捉摸。」
若巧抿了抿唇,「与点心给他,你会明白主子他……比你想像中的重情。」
「很多事主子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意,更不表示你能伤他。」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说的出这番话,或许她已慢慢放下,或许更是因他脸上的新伤与难掩懊悔。「或许你会说我们下人什么都不晓得,可是我们在主子身旁的时间,比你多太多。」
「……」
「以前的主子才不是这般……」想起过往之事,若巧紧咬下唇,不由得握紧粉拳,「若你对主子无意,那就、别伤他。」
「……我知道。」靖凌不愿多说,多说有何用。他虽是不想伤他,但伤他最深的却也是他,他能辩解吗?「若巧,能让我……见殿下一面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他说,很重要。」靖凌抓住她的肩,卑下请求,「拜托!」
若巧看了他好一会,阖眼直摇头,「……抱歉。」她不想给他任何机会再伤害主子。至少,现在还不行。她是第一次见到主子这般狼狈,她不想赌。
「……真的,不能通融吗?」
「奴婢不想坏了主子规矩。」若巧拿开他的手,隐隐刺痛自腕间漫开,「公子请回吧。」
靖凌低下头闭上眼,深深调整呼吸,努力不让忧伤显露。握紧了拳,想抑下那微微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鼻酸。
「公子……过几日再来吧……」
若巧声嗓柔柔软软,靖凌却不意听得远远吵杂声。
「那什么声音?」靖凌连忙抬头,让欲安慰他的若巧吓了好一大跳,「你有听见吗?」
「声音?」若巧以手附耳细听,一脸困惑,「没有,有什么声音吗?」
「……」心底一阵惶然不安,「殿下独自一人吗?」
「方才殿下嫌心烦遣退了侍卫所以……」
「啧!」
靖凌啐了声,连忙推开若巧欲前行,若巧心生不满,口气也差了些:「公子,主子并不愿见你。」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去唤侍卫!」
「咦?」若巧满脸迟疑,不知该不该信他。
「快去!」靖凌也不与若巧解释什么,连忙提气前跃,丢下身后若巧气急败坏跺脚大喊公子。
越过旁廊直往后院,陌生又熟悉的啸音挑动知觉,靖凌抽出腰间软剑,紧握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