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噢,知道了。”承启随手从中间抽出那本厚厚的《大律》,刚要翻开,着书人的姓名却令他的手略顿了一顿——印刷古朴的封面上以小楷印着两个字——杨衡。

承启不禁哑然失笑,这算是天意还是巧合?难道这位写书杨衡就是那一年在大相国寺内遇到的失意举子?他登基后诸事繁忙,当年对杨衡的承诺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谁想对方倒还真上了心,这一两年内不仅读书应试,还着书立说了。他心中不由起了好奇心,也不管手头还有诸多折子等着批阅,将《大律》拿起,走马观花翻了一遍,便将着书人的主张明白了八九分。

杨衡,真是个有心人。

整部书以变法为主旨,对目前朝政的种种弊端毫不留情的进行了批判,主张以严格的律法来改革建宁朝遗留下来的贪污腐败的弊端,手段主张极其强硬。最令承启注意的是,作者甚至在最后强调,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其中偏激之处,比那一次承启与他面谈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承启微笑着将《大律》合上,将它放回到那一摞书中。杨衡,你自以为揣摩透了我的心意才会如此主张吗?你是要以第二个商鞅自居吗?承启权衡了一下目前的局势,如今永平朝中,仍旧是以中书吕宗贤为代表的保守派势力较大,其它一些新党目前羽翼未成立足未稳。在这种时候,他很高兴能看到一个自愿跳出来充当刀枪的杨衡出现。

手指缓缓从“大律”二字上划过,承启突然觉得心情奇佳,禁不住向内侍笑道:“去诏吕相与杜卿前来,朕有事要问他们。”

皇帝诏见对于中书和三司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吕宗贤接到内侍传旨的时候,也并未多想,他正好也有事情要去向承启禀报呢。

一想到新上任的那几个小御史,吕宗贤就忍不住要扯着胡子叹气,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相安无事的御史台这阵子拼命揪着他的学生门下做文章。今天一本明天一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昨天更有个不知好歹的来参他的门生孙宜之纵容族人强占农田——这是什么大事吗?朝中的哪个公卿家人没有做过这种事?谁又是靠俸禄过日子的?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但这事居然传到皇帝耳朵中去了,皇帝虽然年轻却是个精细人,表面上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折子打回去让大理寺细查——吕宗贤知道这是承启在给自己留面子,查来查去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这种事情出现的如此频繁,皇帝心里怎么想可就难说了……

他对御史中丞王确也是各种不满,你手下的人做出这等事来,摆明了就是你指使,既然如此,大家谁也别想好过!吕宗贤袖中就藏了这样两份奏章,一份是替孙宜之辩的,另一份则是参王确用人不慎的。

那些小御史,没一个按照规矩在地方上做满三年任期。王确用他们当御史,实在是不合祖宗法度啊!

二人刚踏进御书房,眼见得皇帝今天心情还不错,吕宗贤心里先略略舒了一口气,还未开口,便见承启将一本书递给了他,笑道:“吕卿,朕听闻此书在民间流传甚广,卿可曾读过?”

吕宗贤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前阵在市面上热卖的《大律》,他也曾命家中的书童买回来填补书房,便点点头答道:“听闻此书作者不过二十七八岁,臣也曾好奇读过此书。”

“卿以为如何?”承启饶有兴味的望着吕宗贤的眼睛。

吕宗贤略一思忖,这书中的见解他大多不以为然,认为是年少张狂的言论,但承启既然如此问,他心里也明白皇帝必是对此人极感兴趣才会有此一问,想了一想,方答道:“依老臣之见,此人二十多岁有此才学实属不多,但他行文之间多见放诞之处,还需再历练几年呵。”

承启只是点点头,却把目光投向杜醒:“杜卿,你以为如何?”

杜醒最近受打击颇多。

一直以来,他在政治上都支持承康,支持变法改革,但眼看着承启先是娶了吕宗贤的女儿,再后来就是太子理所当然的登基,承康亦去做了个有名无实的陕西路节度使,一时间,原本还算过得去的改革派顷刻做鸟兽散。先不说在前朝的这场政治博弈中改革派已再无翻牌的机会,便是他这个三司使的位子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再坐多久,毕竟一切全看皇帝的心意。如今的杜醒再无之前争强斗气的心,每日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看着吕系在朝堂上各种风光,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一次诏见居然有他这个失宠已久的臣子,何况……皇帝还是问这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杜醒心中一动,他也不管吕宗贤在旁边咳嗽使眼色,心中一横,反正我就是要让你不得意!忙恭谨欠身答道:“依臣浅见,此人所提出的种种方略,皆是仿秦汉古法所制,借‘法先王’之名行变法之实,实是道尽了人所不能言之事。至于吕相所说‘行文多见放诞’,臣以为此是年轻人不老成所致,与其才学相比好似白璧微瑕实无大碍。”

承启略略点一点头,他又如何不明白这二人心事?却也不说破,只故意惋惜道:“此人性情姑且不论,只是这样的人才不能为朝廷所用终是遗憾啊。”

一面说一面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二人,似乎是期盼这两位重臣能给他一个答案。

吕宗贤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这个杨衡身上并无甚功名,仅仅单凭此书才可声名鹊起,若是陛下想用其人恐不能服众。”

“陛下,微臣以为,我朝科举制度多有弊端,又怎可单以功名论其才?况且杨衡既然出此书,心中必是有一番大抱负。陛下不如诏他一见,君臣相得,臣以为杨衡定报陛下知遇之恩,陛下也好知其人才学深浅,不至错失千里驹啊。”杜醒在一旁侃侃而谈,他才不管吕宗贤高兴不高兴,二人朝政上的事撕破脸已久又哪里在乎再多一件?反正看吕宗贤不顺眼已久,如今多一个人牵制他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陛下,这不合体例!”

“前朝玄德君三顾茅庐,又何曾合体例?”杜醒斜睨着吕宗贤语带讥讽,寸步不让。

“好了好了。”承启见火候差不多了,方笑着抬手,“杜卿说得不错。如此,草诏,便诏布衣杨衡崇政殿相见。”

“遵旨!”

“吕卿,朕见你来时面上似有忧色,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奏?”

“启奏陛下,臣……”

***

杨衡深吸了一口京师的空气,依旧是久违的冷冽,却隐隐带着一丝花香。他随意走进一家印书坊,杨衡微笑着询问跑来跑去忙碌的小伙计:“小哥,《大律》一书,你家可有卖的?”

小伙计见他一身读书人打扮,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这位公子您来的不巧。这书别说我家没卖的,就是咱这东京城里也都卖完啦!您想啊?连官家都赞好儿的书,那些读书的识字的,谁不想买一本回去读读啊?”

“连官家都赞好?”这话让杨衡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书居然这么快就能传到大内中去,喜的是承启看了之后必会赏识自己,看来,这两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信国公当年一番话也并不是应付人的幌子……

“宫里的消息。”小伙计神秘的眨眨眼,“听说还是杜三司保举的那,这个叫杨衡的,可真是交了好运哟。”

“好运?”杨衡不禁一愣,“读书人因材获得赏识,怎么能说是交好运?”

“有才华的人何止千百,能传到官家耳朵里的一个指头也能数得清。依我见识,也是咱官家关心咱民间的事儿,不然怎么就能这么快这么巧?若是官家因此找到良臣辅佐,那也是官家的运气,您说是不?”小伙计笑吟吟的一一答来。

回到相国寺宿处,杨衡心中一阵轻松。他并不打算依信国公当年的嘱咐赴三年制科,制科出身的官员先要去地方历练三年才能进入朝堂,算下来就需要四五年时间。这四五年,谁知道皇帝的想法会不会变?谁又知道在朝堂斗争中自己能否获得优势?唯有这一条路是最快的:先依靠出书在士林中扬名立万,然后凭借这名声去引起皇帝注意,顺便堵那群元老重臣的嘴。杨衡手中还有两本描述自己主张的书籍还未付梓,在他的计划里,《大律》只是第一步。若是在天子脚下一年内连出三本书并开始造势,本本都引起士林轰动,那么皇帝想不注意自己都难。到时候,那个年轻的信国公一定会想到相国寺之约!然后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借着皇帝的宠信进入永平朝的权利核心……杨衡没有时间去等待,他相信那个急切的信国公也同样不肯去等待,等待这个腐朽的国家一点一点老死吗?杨衡望着相国寺宿处那布置简洁的厢房,我有我的抱负,为了理想我会不择手段。

45.暗香

正晌午,福宁宫。

一名小内侍蹑手蹑脚的绕了进来,手边小心翼翼的带着个走路踉踉跄跄,却也学着他的样子蹑手蹑脚的小丫头,还没绕进福宁宫正殿,正在打盹的张公公一个激灵,眼尖的就瞅到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手下的身影,连忙一把揪住,低声喝道:“这个时候乱走动什么?!益发胆大了!居然还带着小公主,这这这,这是谁的主意?王尚宫呢?真是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他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着看四下无人,这才板起脸来打算继续教训,还未张嘴,便听得那小内侍一肚子委屈:“是官家的意思,要见淑寿公主,就怕您知道了唠叨,还特意遣人嘱咐不让您老人家看见的。”

“啊?!”张公公一听也愣了神,却也不好再拦了,只得挥挥手:“去吧去吧。”待那小内侍走出三四步远,他又叫住问道:“若是官家问你怎么溜进来的,你怎么说?”

小内侍转转眼珠,嬉笑道:“就说瞅了个空儿,没让您逮到。”

张公公这才放心,自己又回到了廊下的藤椅上,继续打起了瞌睡。

大晌午的,官家要见淑寿公主,还真是心血来潮。

承启在福宁宫里正等得有些发急,眼见得小内侍带着女儿磕磕绊绊的走了进来,脸上立时添了几分喜色,却还惦记着自己的皇帝架子,只把笔搁下了向淑寿伸出手去:“来,过来。”声音中竟不自觉的带了些哄骗。

小公主却不吃他这一套,只躲在内侍身后将身子扭成一股橡皮糖。承启见女儿一派天真可爱,倒还不觉得什么,却把那送公主来的内侍给吓坏了,连忙将淑寿往皇帝跟前推,口中还小声诱哄道:“去呀,过去呀。官家唤那。”

淑寿对这些是全无所觉,只觉得被人推揉心中不爽,扁了嘴刚要哭,一扭头就瞅见了在一旁侍立的王淳,立时眉开眼笑,也顾不得还在努力诱哄的皇帝爹爹,反倒跌跌撞撞的朝王淳扑去,伸出胖乎乎的双手,含糊不清的叫道:“抱、抱。”

王淳直接愣了,扭头看看承启,只见他对于自己女儿不来找自己跑去找别人也是满脸醋相,却还死撑着轻咳一声:“既然是公主吩咐了,王卿,你就领旨吧?”

一句不冷不热的王卿叫的王淳炸起了寒毛,却也只得答应一声,掀起衣襟蹲下身子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他又哪里抱过小孩子?只觉得一团软软的东西在自己怀里用力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淑寿被他抱起,不由得咯咯大笑,一对小眼睛真幽黑得宝石似的,可爱之极,却还不老实,挣扎着去够王淳右侧一个盘花架子上摆放的佛手柑。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公主是看中了那个佛手柑,可惜身量不足,便想出这么个法子,倒难为她这个一岁多的孩子了。

见女儿如此聪明,承启自觉面上十分有光,连忙取了佛手柑递到淑寿手里,看着这丫头咯咯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她从王淳怀里接了过来,在那吹弹得破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方才笑道:“原来是要这个玩意,这个却吃不得。”

淑寿抱着胜利品玩得不亦乐乎,她毕竟年纪还小,小孩子原本便觉多,平日里这个时间正在自己宫中睡午觉,今日却被内侍带到福宁宫来一顿折腾,早就有些乏了,又经过这么一闹腾,更觉困倦。加上刚刚得了佛手柑正是心满意足,哪里还顾得上皇帝爹爹还没和她玩够?也不管爹爹教训,头一歪,在承启怀里呼呼的直接睡过去了,手里兀自抓着她的宝贝。

承启见女儿如此不给面子,也是无法。忙招呼内侍带淑寿去侧室休息,自己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向王淳道:“刚才可看仔细了?眼睛是不是很像我?”

王淳想起那双乌溜溜的双眸,黑得好似一双宝石,不觉一笑:“是。”

原来他是惦记着昨天的话,特意把淑寿弄来让王淳再看上一看的。

听到这个答案承启才算心满意足,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册子文卷,懒洋洋的向后一仰,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盯上了身旁的侍卫:“她这么一闹,真把人闹乏了。”

王淳很想说你自找的,又想说明明是你闹腾人家,终于忍住了没开口,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怎么办?”

“头痛哩……”

那便揉吧。

又摸到了太阳穴,又是沿着穴位往下轻轻用力。承启躺在王淳的掌中,闭着眼睛优哉游哉,满脸都是说不尽的惬意。

两人谁也没说话,时光好似一晃回到了许久以前,在那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这个两人之间独有的暗示结束后,便是一个抱着另一个到床上去,然后一起度过的一个有时暧昧有时坦荡有时风流的夜晚。王淳的心突然跳的有些快,承启在想什么,他发现自己一年前猜不透,一年后依然猜不透。

微风吹过,那个人睫毛微动,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吗?

王淳轻轻亲了下他的嘴唇,没有丝毫回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他松了一口气,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朝床榻走去。

将怀里的皇帝放在床榻上,王淳为他盖好被子,又仔细看了下那张熟睡的脸,才又悄悄离去。

心里还是喜欢他。

填的满满的,再放不下第二个人,即使这个人有那么多不好,其余人有那么多好,王淳很悲哀的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李承启。

却不想抱他。

这亦是另一种古怪的情绪。自从文宗大行,萧妃自缢、承康遇刺后,承启在王淳的心里一发冷血无情。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承启都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撇的干净,为了天下为了家国他都是各种不得已,这些大义凛然的话王淳说不出来,却不能妨碍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判断。还有邺郡君……想到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子,想到邺郡君难产离去时,泪流满面的端睿公主,王淳的心不由一紧,他爱的人身上有太多其它人用生命留下的印记,无视这些,将这个人揽到自己怀里占有他,他王淳这辈子都做不到。

屋外的侍卫想着自己的心事,屋里的皇帝也慢慢睁开了眼。

居然算错了吗?承启不由皱紧了眉头,除了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他所有预想的后续都没有按照他的剧本走下去。是这男人太隐忍了吗?承启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王淳再次入宫已经近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二人再无丝毫肌肤之亲,这在承启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王淳虽不是一个随时在发春的男人,但这么长的时间,尤其是今日,气氛好情绪好暗示足够,他居然就那么离开了!

承启突然觉得有些慌,他知道的太清楚,王淳的忠心不用金钱不用权势,靠的就是一份爱,可现在呢?难道这份爱没有了?承启感到有些迷茫,为什么就没了?我一直没有变,难道变的是王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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