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作者:猫图案  录入:06-19

也许那个人并没有变,只是了解那个人多一分,便会对自己当初盲目的爱情多一分怀疑。王淳抬头看看二楼的卡座,似乎那个人正坐在那里向店小二要一盘葱泼兔,他踌躇了一下,叹了口气,到底向潘楼酒店走去。

眼尖的店小二早招呼过来了,虽说这位客官衣着普通,但他牵着的那匹马实在是膘肥体壮毛色光亮,更兼马身上配着精致的马鞍,店小二达官贵人见得多了,心里便猜着这一位没准也是微服出来的谁家公子,又怎肯怠慢?

这一次他却猜错了。

王淳的马,是公家的,马鞍子却是承启有一次高兴恩赐的。他俸禄虽然不算低,却有一大半送给了族中的叔婶,更兼表弟几人如今都念了学堂,花销更是要多出许多,王淳对金钱本不在意,如今更没有闲钱去买一匹马,出门时便借官府的马匹暂用,这种拮据在永平朝的官员中也是极少见的。

上得二楼,因为并非是吃饭的时间,上一次坐过的卡座并没有人,附近也没什么食客,王淳径直走过去坐了,也不看墙上挂着标着菜价的牌子,依样点了西京笋、素油佛手菜、葱泼兔和紫苏鱼。

一样一样,一桩一桩,原来早刻在心里了。

王淳要了一壶酒,端起来一饮而尽,酒入喉绵软香醇,带着一阵暖洋洋的香,舒服的就像秋日午后晒得人昏昏欲睡的阳光,眼前有些模糊,他又想起了今日午后承启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今日午后,与寻常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承启突然问起他对于杨衡的看法,杨衡这个人,看着就是一副精细模样,也有抱负,听说最近写书名震京师,只是这个人做的事太有目的了,难道承启就看不到他眼里对权利的欲望吗……王淳想着,也如此说了,承启却是浅浅一笑,反而问起他最近是否还在读书习字。王淳便有些糊涂,近来自己是否读书习字与杨衡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吗?承启却不依不饶,末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吓了他一跳。

“王淳,你很好,我想让你做永平朝的将军。”

言犹在耳,承启的笑颜上,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看不到精明算计的光芒,却笑得有如一只狐狸。

王淳便本能的起了戒心,此时,承启的手却又伸了过来,他就那么僵着身子,眼睁睁的看着这位永平朝的皇帝环住了他的腰。

“又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一心一意呢?”话里带着笑音,却是全无半点征兆的举动。王淳感到那个人的脸就那么靠在自己肩上,故意让他的心怦怦的跳的要炸出来。王淳看着那个人拖着自己走到后室,揽过一面菱花镜,镜中映出两个人的容颜。王淳眼睁睁的看着承启心血来潮的拖着他走来走去,看他在其它人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自己面前柔顺的像一只吃饱了打盹的猫。

然而猫是有爪子的,偶尔一伸便会伤人。

“永平朝的军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王淳,你知道我的抱负,你要助我,现在吴均老了,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他手握枢密大权,一直在不停的提携他的门生,他现在表面对我恭谨,但若是真有什么事吴均是指望不上的。永平朝如果想不受外侮,士卒就一定要最精锐的男丁,可是现在军队中青壮年士卒不到三分之一,每日空耗钱粮,国库空虚,寅吃卯粮……我若想解决财政的问题便一定要裁军,军队我交给你,裁军才能不动声色的进行下去。王淳,你一直都在忠心耿耿的保护着我,我……亦看在眼中。现在我分身乏术,杨衡我要用他来处理政务,军事方面我只能靠你了。”

衣带被一只手悄悄解开了,承启的目光满是热切。

“我可以给你你要的。”

曾经说过一些傻话。

不要权利,不要金钱,只想要守着你。曾经的心清澈如水,说出来的话也是如清泉般透亮见底,如今却被撒上一把桃花瓣,艳丽了,却也不再纯洁如许。

将军么?荒谬啊!

王淳自嘲的又倒了一杯酒,承启在想什么?把军队大权交给自己一个没有读过书,不懂兵法只懂武功的武人吗?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交到自己手里吗?只因为对他有那样一份忠心?……他莫名的想到了熙河战役,想到了面目早已模糊的父亲,想到了建宁朝曾经的惨胜,想到了战争过后,乡野劳作无男丁……却不知顾老兵与侯录事,他们如今怎样了。

也正是这样一番心血来潮,王淳饮干了杯中酒,结了帐下了楼,骑上马向新门瓦子方向慢慢行去。

时值今日,顾老兵不再是一名老兵,侯录事也早已不是录事。二人早已陆续辞去了身上的职务,在外城朱雀门南门外的一条名为新门瓦子的巷子买了两所房子做起了邻居。这些事王淳也只是有耳闻,自打他进入御林军后,一来是军中规矩森严无事不得外出,二来那个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的阳春少年,一颗心全系在承启身上,倒难得去想这两位待他胜似亲人的恩人,因此这新门瓦子巷虽知道大致方位,竟是从未去过。今日恰巧有这半日闲暇,加上心血来潮,便在潘楼街上买了几斤点心几斤牛肉,信步去了。

因为不在皇城附近,新门瓦子巷压根也比不上王淳住所附近繁华,小商小贩不易看到不说,便是往来的行人衣着也多是破旧的。王淳一路走一路问,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顾老兵现下的住处所在。

那条巷子,名字倒古朴,唤作乌衣巷。

然而这条巷子却不似书画中的古香古色,王淳放眼望去,房屋矮小破旧不说,且多为木制结构,与皇城下那些青砖建成的房屋相比,竟是说不尽的寒酸。

住久了繁华的汴京城,习惯了大内处处的金碧辉煌,就算是曾经与某人一同微服私访,也只是在皇城根下走马观花,谁会想到,出了汴京外城竟是如此?若是再往远处走,走到那天子视线之外,看到的才会是这一卷繁华的画卷下掩盖真实景象罢!

王淳犹自胡思乱想着,巷子口却有两个人说笑着走了进来,那熟悉的音容笑貌不是顾老兵与侯录事又是谁?

二人显然也认出了他,顾老兵的脚步先是一滞,口里倒已经喊出来了,声音惊喜之外还带着少许怀疑,侯录事在一旁却没挪步,只似笑非笑的冲王淳点点头,表情无油无盐,说不上看到他是喜欢还是讨厌。

“傻小子!你倒有空来了?来来,屋里,屋里坐!”口中招呼着王淳,顾老兵身手依然敏捷,几步便走到了屋门前,麻利的掏出钥匙开开锁,那形容举止一点都不似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

王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顾伯父,侯伯父。”年纪小的时候,这二位与他亦师亦友,平时也从不讲什么礼数,倒不觉得如何,今日这两个称呼一喊出来倒似生分了一般,侯录事也不是个肯轻易饶人的,此时听了王淳这般称呼,倒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边说一双眼一边朝他手里的点心蒲包和牛肉溜了溜,侯录事笑容和蔼:“居然还知道带东西了,这些礼数是哪个教你的?”

王淳憨厚的笑了笑,这些礼数没人教,人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就像明白感情,明白亲情一样,曾经感觉平常的那些往事,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无比美好。

侯录事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笑呵呵的招呼王淳随着顾老兵进了家门,口里似是寒暄,却又似意有所指。

“听得你做了翊卫郎?好小子有出息,年纪轻轻就是个五品武官,我和老顾和官府打了一辈子交道,年轻时也有过军功,也不过混个没品的录事拿一点俸禄,你年纪轻轻便如此得皇上赏识,将来莫不是要做到一品镇国大将军了?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寥寥数语,恰恰说中了王淳心事。

“老侯啊。”不待王淳接口,顾老兵先开了口,“年轻人不像你我这把老骨头,自然是要更有前途些,后生可畏呵。”又转向王淳道:“他和顶头上司拗,让人一句话给弄丢了录事的闲职,如今连养老的那点俸禄都领不到。好在他还认识几个字,替人写写往来信件和官司文书什么的糊口度日,从此就愤世嫉俗了,莫要理他。”

“姓顾的,你还说我?”另一边是侯录事的冷笑,“也不知是谁,趁着黑灯瞎火月黑风高把我那顶头上司头上套了麻袋揍了一顿。坏事做便做了,偏偏还让人查到,丢了闲职不说还被打了三十板子轰了出来,整个开封府的同僚都看着,丢不丢人?!末了连糊口营生都不会,日日在我这蹭吃蹭喝。就这,也好意思当着傻小子倚老卖老了?”

“喝!这味儿!一定是张记的腱子肉!今天可算开荤喽!”顾老兵乐颠颠的打开王淳带来的蒲包,“唉,说出来不怕傻小子你笑话,自打丢了那闲职,老叔叔我就没吃过一口肉,嘴里都要淡出鸟来!”

王淳立在一旁笑着看这二人如当年一般斗嘴争吵,他知道这只是他所看到的表面,这俩人一起打过熙河,又一起做了那么多年的同僚,又一起反了顶头上司,末了还做起了邻居,若不是那系在二人身上的默契二字,又怎会行至如此地步?

我和承启,有默契吗?会有默契吗?

烛光下,小酒,牛肉,花生米,兰花豆,三个男人,两老一少,都已微醺了。

“有啥心事,说说。”打了个饱嗝,顾老兵意犹未尽的剔着牙,“你小子高了,也壮了,只是心事更重喽,怎么,做翊卫郎很烦心?”

“不。”王淳摇摇头,酒真是好东西,喝下去暖洋洋的,看到谁都像看到了亲人,那些闷在胸口许久的话,就想一下倾泻而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倾诉个干净,他咬咬嘴唇,最终还是拣了几句重点。

“他想让我以后做将军。”

“他是谁?”侯录事酒喝得少,头脑也没那么糊涂,眯细了一双眼,专捡话里的漏洞问王淳。

“皇帝。”承启这个名字在舌尖上滚了几滚,到底没溜出来。想让我王淳当将军的是永平朝的皇帝,不应该是承启呵。

“那……多好!”大着舌头,顾老兵拣了个兰花豆放进嘴里,“不想当将军的裁缝不是好厨子……嗝!”

“你醉啦,闭嘴吧!”侯录事不以为然的挥挥手,将话题又带了回来,“私下说的?”

“嗯。”望着酒杯里的倒影,自己的一张脸早已模糊,倒是身后的明月,清清圆圆映在杯中,像一个圆溜溜的鸡蛋黄。

“好事,应了。”侯录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先应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管什么其它!”

“可我不懂带兵,不会打仗。”王淳望着酒杯里的鸡蛋黄,越说头垂的越低,“我也就是看过几本兵书,也是看了个似懂非懂,比我有本事的人多的是,这军队要是就这么交到我手里,再有个什么万一就又是一次熙河……”

“小皇帝是个好皇帝。”含含糊糊的,顾老兵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老侯是识字的,以前常跟我讲小皇帝又颁布什么诏令了,治的都是什么什么人;又发什么诏书了,说三年不加赋,就冲这个,小皇帝是个好皇帝。”

“他是不是好皇帝,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王淳叹口气,“我的职责就是护着他,不让人欺负了他去……”

“蠢材,蠢材。”侯录事摇摇头,“小皇帝年纪轻,那心可不轻。他看重的人又怎么会有错?况且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觉得自己现在当不了将军,那就努力去当将军,这不就完了?何至于愁到如此?”

“嗝……我若是年轻二十岁,遇到这样的皇帝赏识……嗝……我一定当将军!”顾老兵打着酒嗝踌躇满志。

“可……”王淳还想说什么。

“年轻人!哪里来的那么多顾虑?”侯录事用手指蘸了蘸酒,在石桌上随手勾出一副地图,“看到没?这是北方的贺兰族,当年熙河战役就是跟他们干了一架,那帮人的马是真快呵,弓箭也真利,你想想,若是这帮人的铁蹄踏入中原,你,我,还有千千万万咱们这样的人,还能如此悠闲的在这坐着喝酒聊天吗?”

“所以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你就是他。小皇帝心里惦记的全是这些事,他也是打出生起就扛起这担子的人,他要你当将军,肯定是觉得你能替他分担点儿,你当将军他放心。须知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呵!”侯录事端着残酒,悠悠道:“你得相信咱这皇帝的眼光,小皇帝打小就是出了名的精细人。如今当政,宫里那些事虽然不许说不许传,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多少也知道些。能把那样的大事压的无风无浪,有这本事的人物看中的人又怎会有错?”

……

福宁宫里。

承启背着手对着墙已出神良久了,左右太监一概不敢过来惊扰。皇帝看得出神的那片墙上,挂着的正是一副一人多高的《天下郡县图》。

48.乌衣巷(二)

乌衣巷的小院里,牛肉是上好的腱子肉,炖的又烂又软,夹起一块搁嘴里,卷着舌头打着滑就溜进了嗓子眼儿,带着浓郁的酱香,真不枉张记的老字号;酒不是陈年的花雕,喝到嘴里辣辣的,却甚合顾老兵侯录事这年纪人的口味,加上被滚滚的开水烫过,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香气,肉嫩酒香推杯把盏,便是神仙也要羡慕的快活日子。

有人醉了,有人醒着,有人却半醉半醒的开始说胡话。

侯录事眯缝着一双眼,看着王淳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满面通红,心里便有了三分数。虽说一向是顾老兵和这傻小子亲厚些,但他这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小子长大,他的脾气又怎会不知?今天这酒喝得闷了,看来傻小子有了心事。侯录事用眼角看看已经醉倒在石桌上打鼾的顾老兵,没用的老家伙!他心里嘟囔了一句,把眼眯缝的更细了。

“贤侄如今可曾成了亲?”酒喝得多了,称呼就近了,侯录事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话,不出意外的看着王淳摇了摇头。

“年纪也不小罗……就算公务繁忙也该想想终身大事。”试探着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此话,侯录事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王淳的脸。

王淳再次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脸色却有些黯然。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侯录事没有再问下去,嘴里却唱开了曲子,又从旁边取过一支竹筷,轻轻的敲在石桌上打起了拍子。

一个唱,一个喝,这酒喝得更闷了。

“……侯伯父,我不懂。”不知是不是喝得够了量,王淳终于出声,直听得侯录事精神为之一振,偷偷竖起了耳朵,脸上却仍是那副漠不关心的神色。

“不懂什么?贤侄你杯子空啦……满上满上。”不由分说的拿过王淳的杯子,侯录事斟满一杯酒,笑眯眯的送到王淳手中,“来,喝!”

王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不懂,我只想守着他,不让人欺负了他去。他却要我做这个,做那个,也不管我会不会,做不做的来。他一到用的着我的时候就用各种方法哄我听他的话,根本不管我怎么想……我待他一片真心,却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我好。”

王淳大着舌头,闷葫芦倒豆子一般把心里憋了许久的郁闷一口气吐了出来。

“哦。”侯录事浅斟了一口酒,“他是谁?”

王淳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不住的摇着头。

侯录事亦没有再问,到底是年轻人,还会有为情所伤的时候,傻小子脑筋死,看上一个人就认准了一个人,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让他这么伤神。……侯录事有些寂寞的摇摇头,他年轻便参了军,归来后年纪大了,娶亲的心思也淡了,如今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好在有个顾老兵俩人搭伴打光棍倒也不觉的如何,不知不觉便混到了须发皆白。他看着王淳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心中又是一番感慨,若是老王还活着,见到儿子如此有出息,不知会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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