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将营,便见一个约莫三十五六、书生样子,容貌清俊神态肃然的男子站在营中等着二人。
“渊海兄。”段斐容一见到他,强打精神笑道:“久候了。”
“赌我打输了。”那男子望他道:“愿赌服输,回去我便收岚荫为弟子。”
“那便多谢。”段斐容淡淡笑道。
22 封赏
(上)
暮帝十四年七月廿四日。
方不到四更天,朝都禁宫蕴天殿旁的东耳房内,内阁五名大臣正在喝茶议事。
内阁首辅、毓华殿大学士杜乾章已年届七十,须发皆是花白。他进来前屋里本放了数盆冰盆,他一进来,太监便撤了下去。鹿鸣阁大学士程心澄也是六十余岁,剩下的三名皆是四十余岁的青年内阁大臣,分别是鹿鸣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朱一澶,省身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韩守拙和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华。
程心澄四人本正议事,一见杜乾章颤巍巍进来,纷纷起身道:“阁老。”杜乾章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挥挥,将他扶进来的儿子太子太傅兼礼部左侍郎杜渊海便躬身退出。
杜乾章坐定便开始喝茶,程心澄看看他,轻咳一声,便即道:“诸公,议事吧。”
“我这两件事待杜阁老定。”朱一澶长得颇为清瘦,十四岁中秀才、十五岁便得会员,状元及第的功名,三十余岁便拜了巡抚,做了十年的封疆,前年四十三岁入阁,说话做事都是一阵风一般。他从袖中拿出两个奏本道:“第一,秦麓歌赢了,它的事不归我管,现在不到八月,底下都在打秋风,封赏的事怕要商量。”听得杨华脸色便一变。
“再有。”朱一澶也不看杨华:“修天演殿是皇上定的,可这预算是什么?”他挑挑眉一笑,将手上奏本往桌上轻轻一敲:“重修蕴天门,重修太阴殿,去年才重修的景宇宫,那个天尊说什么不合天地运行也要重修,还要盖百丈的通天台,底下做天演台,全贴金!——八百万两银子这还是‘初步预算’,再预算下去,今年的岁银我干脆全给了工部算了。”他转头瞧瞧杨华,又是一笑道:“杨兄弟要打擂台,直接找何工部,你底下兄弟的赏银,都在他这一个折子里呢。”说着便将折子扔给了杨华。
杨华是年头方入阁,他是一路将军做上来,话本就不多,此刻憋得满脸通红,想了半日,说道:“我理会户部的难处……”
朱一澶等他良久,见他不再说话,便笑道:“理会便好。”说着回头看韩守拙:“韩兄,你的事呢?”
韩守拙默默笑笑,温言道:“户部兵部都不容易,工部那毕竟也是皇上的意思……”
朱一澶听他推磨,也只一笑,说道:“知道了,说正事吧。”
“我也是两件事。”韩守拙点点头,说道:“其一,杜阁老只怕知道……”几人一时都去看杜乾章,只见他似睡非睡,头也不回,便又看回韩守拙。韩守拙便道:“杜渊海大人递了辞呈——本来嘛,太傅换了一茬又一茬,太子总换不着个合适的,本没什么;但渊海大人是皇上钦赐的卷书,‘请’他为国培养名君的,这尊荣全朝再没第二个了;渊海兄非要辞,也成,这折子言辞实在有些看不下……”
“那是。”韩守拙话没说完,朱一澶便抚掌笑道:“渊海世兄那枝挖苦死人不偿命的刀笔,皇上都被他说得没辙,他是太子的师父,只怕这次气惨了,太子这顿小板子是要吃上了。”
“怕的就是这个。”朱一澶一贯口无遮拦,韩守拙和他同期中进士又是同期入阁,早了解他,便只笑笑又道:“渊海大人是清流,学识、风骨,在本朝都是一等一的,便不说他和杜阁老的关系……”他想了想,说道:“我是吏部尚书,就四个字,维护人才,若为了这么道折子真让皇上动气,甚或牵连杜阁老,那就不是我的意思了。”
“……这事只怕我们也难管哪。”程心澄沉默半晌,叹口气,说道:“我们就算是肯驳回,这太傅请辞的折子也是一定会入皇上的眼的,子平又是个刚直之人,怕他也不知改口……”接下来的话颇难出口,他便停了下来。
“他的事由他去……”良久,杜乾章缓缓开口:“他敢上这样的折子,他心里就得有数,得了什么罪,都是他自找的……”他低下头啜了口茶,慢悠悠开言道:“还有呢?”
韩守拙望他一眼,轻叹一声,说道:“接下来的事也是关乎西边战事——秦麓歌打了大胜仗,杨兄弟的兵部拟了封赏名单,我看看没什么差的,但就还有两个人难办。”
“哪两人?”朱一澶漫不经心问。
“云王爷,还有段斐容。”韩守拙低声答。
一时全室默然。
“我想……”良久,杨华开言道:“这场仗,秦麓歌细细给我回报过,段斐容论理该居头功,云王爷一个天潢贵胄与兵士同甘共苦,也是大功,还有那武林盟主……”
程心澄便是一笑。
“还武林什么盟主。”他一哂:“小孩儿玩过家家,听说他们上了战场对方枪林箭雨来了老秦让他们撤还不知道撤?亡命之徒。”
朱一澶想了想,却道:“说是他们精英两千人上了战场死了一千五百多,这倒也是替朝廷省了大心,安抚安抚给点银子赏个官,也不是不可。”
“这时候你不肉疼了?”韩守拙望他笑笑,却道:“云王爷和段斐容的事,只怕内阁要有个态度。”
“什么态度?”朱一澶无谓地道:“内阁的态度顶个屁,一个皇子一个外戚,皇上高兴就是‘深肖朕躬’、‘忠臣良辅’,不高兴了……”他停了停,笑道:“那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几人一时又是无语,都望向杜乾章。
“子渊(注:朱一澶字)说的话虽糙些,是这个理。”杜乾章眼都不睁,缓缓道:“天家的事,内阁哪有资格有什么态度?皇上也断不致拿这事来问内阁的态度。”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过不多时,便有太监进来报到时间了。几人雍雍容容到了蕴天殿门口,只见众臣已排好了队伍。朱一澶眼见,一眼扫见杜渊海独自站在队伍边,便望他笑笑;又一回头,却见云王和太子也呼呼啦啦带着侍卫太监迤迤而来,见到几人,便都躬身问好。太子转头看见杜渊海,见他只冷冷扫自己一眼,心中不禁一寒,忙回过头不再看他。
朱一澶又四下乱看,又见到段斐容站在一边仰头看天。他便招手想叫,却被韩守拙拽住了袖子。他一怔,心中微微一叹,便回过身来。
进了殿,山呼万岁,群臣起来一片悉悉索索。一众臣子上书,昌阳皇帝一语不发,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老太监成禄口中无非“留中”、“准”、“不准”三个词。终于众人无语了,杨华才站出来,将秦麓歌的折子送了上去。
昌阳皇帝这才微动了动,伸过手接过去看了,良久,咳嗽一声开言:“前方将士戮力,得此战功,准了请的封赏,秦麓歌着升定国将军。”
“……皇上。”韩守拙等了半晌,不闻下文,只得硬着头皮踏前一步道:“当时情势,川北三省督军领北二十四州盐政段斐容,并皇三子云王,皆有战功,望皇上……”
“嗯,你说的是。”昌阳皇帝懒洋洋打断他:“云王已是藩王,皇子之内赏无可赏……”他说着,太子忍不住怔怔看他,却见他似没看见一般接着说:“赐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朱一澶便是苦笑,“段斐容嘛……”他拿眼扫了一眼底下,说道:“段氏一门本是忠良,曾是罔替的公爵……先帝时蒙了冤,虽翻了案,爵位却没了。段斐容是忠臣良辅……”朱一澶便低头一笑,“着赏还伯爵罔代,号嘛……”他停了停,说道:“南柯伯好了。”
此语一出,底下霎时全静,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愣愣望向他。
(下)
岚荫跪在太子身后,听得此语心中不禁一寒,却不回头看段斐容,只出列道:“儿臣谢父皇天恩!”
随即他便听到身后段斐容的声音传来:“臣谢皇上。”
他听见段斐容的声音无喜无悲,忍不住轻轻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无声地退了回去。
“还有什么事?”昌阳帝懒然的声音传来。
韩守拙方要踏出,却忽听身后杜渊海的声音响起:“臣有事要奏。”
他的声音虽低沉却透着一股清冽,仿佛幽远的深潭一般,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好似一眼便能看到底一般明净。
韩守拙听到他的声音,心底不禁一震,随即便默默低下头。
“杜渊海。”昌阳帝看了看下面低着头的男人,笑笑道:“有什么事?——是太子的事么?”
杜渊海抬起了头——他长得并不极为英俊,但看他的脸和身形,韩守拙所谓“风骨”二字便似明明白白写了出来。
“是,也不是。”杜渊海不卑不亢一礼道:“太子是国本,臣的事,正是国本的事。”
“……哦?”昌阳帝似乎有了些兴趣,他微微坐起身子,笑道:“杜师傅有什么事就说吧。”
杜渊海听得“杜师傅”三字之后,似乎微微怔了怔,随即朗声道:“臣请辞去太子太傅一职。”
“嗯?”昌阳帝一怔,便又笑道:“为什么?”
“……臣自认才疏学浅,不足以辅储君,恐误了国事,因此请辞。”杜渊海方说完,便即跪下。
“……若没有记错,朕的‘与子平书’还挂在你杜家祠堂。”昌阳帝缓缓站起身来,在御座前慢慢走了两步,随即站定,俯视着杜渊海笑道:“你可还记得其中词句?”
“臣万不敢忘。”杜渊海磕头道:“圣上谬赞,臣当时便自认……”
“嗯,你自认没有那个才学。”昌阳帝带着笑意的声音似是多了几分威压:“但朕还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逼你把那书挂在了杜家祠堂,逼着太子叫你师父,那原不是让你家光宗耀祖的,是朕迫你的,你是这个意思?”
全场本已一片寂静,他此语一出,许多大臣头上甚至沁出密密的汗珠。
“臣不敢。”杜渊海以头触地:“圣上既出此语,臣无言以对,恳请圣上赐臣一死,以全圣名。”
“死不死的不急于一时。”昌阳帝勾着嘴角微微一笑:“你是当世大才,要死也死个明白,省的百年之后有人议论朕是桀纣,好好一个逢龙比干,七窍玲珑心的忠臣,怎么就死到了这么个昏君手里?”
“臣不敢!”杜渊海手心微微出汗,声音却一丝不颤:“皇上此语让臣下无地自容……”
“你无地自容了,朕呢?”昌阳帝随手拿起桌上秦麓歌的奏折捏捏,笑道:“你无地自容了,还能留个清名;朕无地自容了,却要担心史书铁笔……”他放下奏折,半晌,低头看了看群臣:“还有别的事要上奏没有?”他扫视底下——此刻已是如此情势,自然无人开言——便道:“退朝,太子杜渊海和内阁留下。”众人便山呼万岁,呼呼啦啦飞快走了出去。
待人走光了,昌阳帝看了看仍跪着的杜渊海,一笑道:“朕怕你们这些读书人得很,不致不让你说话的。”
昌阳帝这语气虽淡,却是句句诛心,朱一澶抬起头便想说话,想了想,还是憋了回去。
杜渊海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口唇,想了想,随即开言道:“太子天资聪颖……”
“太子顽劣,朕替你说了。”昌阳帝不耐烦地打断,太子全身一颤,“扑通”一声便跪了,颤声道:“父皇息怒,儿臣……”
“你少废话。”昌阳帝声音刻薄得吓人,他蔑视地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筛糠一般跪在地上抖,冷笑道:“你五岁入学,到现在十年换了十三个师父……”他顿了顿,回头望杜渊海道:“换了杜渊海,朕就想了,这么个风骨硬挺的先生,又是当世大才,你总不能再气走人家——”他语调一转:“杜渊海,你说是不是?”
“……皇上。”杜渊海重重磕了个头,朗声道:“是臣自己无能,太子虽年幼有些玩心,却尚算尊师重道。”
“哦?”昌阳帝饶有兴味地一笑:“我还以为太子又欺师灭祖了呢——那你请辞,是为什么?”
“……因为太子是太子。”
他此语一出,众臣一时都是大惊,韩守拙忍不住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轻轻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嗯?”昌阳帝一怔:“接着说。”
“……此事起源,不是大事。”杜渊海一顿,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高举过头顶:“这是臣前几日太子的功课,呈请御览。”
昌阳帝点了点头,成禄便下去接了,一溜小跑回御座边递给昌阳帝。
一时蕴天殿静得吓人,昌阳帝倚在椅背上看了半日,眉头渐渐皱起。
良久,他放下那张纸,望向太子微微一笑:“太子。”
太子抬起头来,颤声道:“儿臣在。”
“你把你这篇东西,大声念出来。”成禄接过他手中那张纸,下去给了太子。
太子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那张纸,良久,方颤声念道:“以齐王,由反手……”众人便知杜渊海是以孟子公孙丑一章出的策论题。
“你的文章!”昌阳帝蓦地打断。
“……夫齐王者,天下之霸主也……”他一句话一出,朱一澶忍不住头一扭轻轻撇了撇嘴,“管子,良辅也……轻良辅者何为?不以齐王也……”
废话——朱一澶心中默默道。
“然果以齐王易为乎?”赐坐了一直半闭着眼睛坐着的杜乾章蓦地睁眼,扫了太子一眼,随即又闭上眼。
“……非……非也……”太子都快哭出来了,停了良久,昌阳帝压着火,低声道:“停了。”太子停下,忙低伏下头。昌阳帝看了看长跪的杜渊海,阴狠一笑,说道:“杜渊海,你一向过目不忘,把这策论背下去。”
“……是。”杜渊海叩个头,随即跪直背道:“春秋之时,天下纷乱。齐虽有势,然无奈大势;齐虽有地,然非有天下;齐虽霸,若以仁治,则恐一朝失其鹿,天下将共逐之……”